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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实于内心的声音 | 群租生活

 宗城964wpd0ok4 2022-02-02

《镜子》剧照

在影视行业,张晚意见过很多浮躁的人,和他们不同,罗老师虽然身处高位,却有一种从容、优雅的风范,宛如一颗老灵魂生活在新时代。

罗老师喜欢的都是很旧很旧的东西,比如上个世纪的港台小说、旧时代文人写的《海上花列传》、巴赫的音乐、夏加尔的绘画等,至于潮流的东西,她不喜欢也不排斥,她会因为工作需要去了解它们,而在了解之后,她更愿意独自欣赏旧日的余晖,在悠长婉转的夏日余音中,抓住消逝岁月的最后那一缕光线。

罗老师曾开玩笑,如果不是去了这一行,她大概率会是一个翻译家或者传记作家,比起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更乐意倾听和记录别人的故事,正是出于对动人故事的热爱,以及那股把好故事呈现给世人的热情,使她投身于影视艺术,支持那些才华横溢、具有视听语言表现天赋的创作者。罗老师喜欢文学,但她明白,在这个时代,影视能比文学辐射到更大人群。

她并未结婚,独身一人,租住在上海一栋意大利风格的建筑里,家中有一台金黄色的留声机,播放着古老的音乐。那栋房子既不中心,也不偏僻,屋内有书架和专门弹钢琴的地方,书架旁边就是普通木材做的书桌,桌子上摆着一盆多肉几株澳梅。在她的家里还有一只忠诚憨厚的拉布拉多犬,它常常守在门口,等待主人迟迟归家。

罗老师私下给人的感觉亲切、宽厚,但在工作时,她雷厉风行,对于要什么,不要什么,她有自己理性而果断的决策。一次看片会上,当大部分团队成员都建议延续"女性斗争"的宫廷叙事,嫁接到现代职场戏上时,罗老师指出,女性斗争的叙事已经陈词滥调,无论从填补市场空白还是作品立意的角度来说,女性互助都是比女性斗争更值得提倡的叙事。当然,这种互助不是一种虚假的乌托邦式和解,不是上司一定要和下属做朋友,而是在立足于现实的基础上,呈现出处在不同困境的女人互相共情的故事,而不是无休无止的互害和上位。否则,这种斗争叙事本质上和男性中心本位叙事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男皇帝换成了女皇帝,全世界女的围着一个男的团团转,变成女的踩女的上位,全世界男的围着一个女的争风吃醋。

在和罗老师相处的过程中,张晚意深刻地感受到罗老师是一位老派的理想主义者。她不是那种把理想主义挂在嘴边的人,她把自己的理想放在心里,通过具体行动来推动事情的改变,比起口号式的说辞,她更关心具体的、可见的回报,比方说一部立得住的女性主义作品、一部兼顾了公共议题和私人情感的综艺,它们如同一块块砖石,推动观念的水位。但是,有时候也会被人质问:"这样的进步和大环境的退步相比,是否过于缓慢?我们的进步叙事,是否只是自欺欺人?"罗老师听人说,很少反驳,也很少给出确凿无疑的判断,唯有一次确定的回答令张晚意印象深刻,在一次探讨宏大叙事与个体叙事时,罗老师回答:"人是渺小的,但渺小的人也能创造高尚的事物,正是基于这一信念,支撑我一直奋战到底。”

于是,和罗老师做事,给予张晚意一种并肩作战的感觉,甚至她会不自觉说出"作战”一词,仿佛在她们面前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我们只有一次人生,为自己而活的一生,可是我们又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因为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我,但她们却未必能和你我一样,有如此幸运的处境,她们需要,也理应有人和她们站在一起,因为我们捍卫的不是她们,恰恰是属于我们正当地生活的权利,为此,即便知道生命的尽头注定是死亡,即便这一切真的如许多人所说,是没有意义的,我也绝不会放弃,因为这不是属于他们的人生,而是属于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所创造的生活。"

那一年,张晚意就职于云梦影视集团,担任雾月剧场的制作人,负责网剧的挑选、统筹和创意策划。雾月剧场隶属于集团的子公司,子公司名叫云梦视频,是一家新兴的互联网视频平台。它背靠某国有控股集团,近年来,集团陷入在转型的泥泞中,电视台向夕阳产业疾步而去,互联网巨头又垄断了网剧市场,云梦没能抓住网剧崛起的第一个风口,等它入局时,行业并没有特别看好它。原因有二:

1、电视和互联网赛道的思维不同;

2、行业蛋糕早已瓜分完毕。

但张晚意注意到,这家公司敢于自我革新。

她认为:敢于自我革新是一家公司的核心竞争力。

从她自己的处境考虑,如果她现在加入互联网巨头,以她的资历,恐怕只能做B级项目,进入不了领导岗位。可如果她加入了一个新平台,风险和机会同在。她想,我命由我不由天,是时候为自己的人生赌一把。

张晚意分析了自己的优势和劣势。

她的劣势是资历。没有做过一把手的经历,和竞争人相比年龄偏小。

她也没有管过财务,比较少和大宗资本打交道的经验。

她的优势很明显。内容。她有过几部口碑和市场反应都很好的作品,拍摄、制片、剧本创作、带团队的一手经验,她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敢于尝试。

至于所谓的劣势,她认为也可以是优势。

第一,资历不足,换个角度想,就是少了历史负担,敢拼敢闯,不怕犯错;

第二,没管过财务,但她可以任用擅于财务的人才,没管过,不会瞎指挥;

第三,她一个外来户,尚未和集团潜在的利益集团存在过节,虽说没有强有力的后台支撑,但也不至于被针对,是在对方眼里可以合作的对象。

当然,人情世故,她也有所准备。她已经过了只投简历听天由命的阶段,在她刚毕业那会,她相信只要自己能力够强、简历足够突出,就能在求职队伍中脱颖而出。可是能力之外还有人际关系、出身背景,公司有内推,领导有心仪人选,一层层下来,真正给到普通求职者的岗位少之又少。在这学历膨胀的年代,名校毕业、硕士文凭,要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可以,如果要找大公司的深度内容岗,依旧是难上加难。

至于作品,看似最公平,也并非没有猫腻。

比方说影视行业,演艺世家出来的,完全可以由父辈找到一流的剧本、制片、拍摄人才,二代们自己挂个导演,或者联名剧本,这也是一条路径。再跑个电影节,跟评委打招呼,拿个奖,再平庸的二代,也能镀金成“天才创作者”。

抱怨无用。张晚意知道,她要改变这个局面,要让自己更自由、有更大的话语权,首先要在别人制定的规则下证明自己。毕业后,她逐渐收敛锋芒,周旋于人情世故,为师傅写剧本,帮老师们做杂活,所谓人脉,就是在脏活累活中挤出来的。别人不爱做,你做了,别人就记着你。做得多了,就叫勤奋踏实。只做自己分内事,不替老师们分忧,就成了不通人情世故。张晚意讨厌这样的道理,可她现在不得不这样做。

她知道,在一些事关人生转折的时刻,人脉比才华更重要。在投递简历之前,师傅已经跟台长和总经理打了招呼。不是很硬的塞人,就是推荐,话里有话。张晚意自己也做了充分功课,关于云梦视频的一切,她可以算一本人肉百科全书。这家公司的历史、代表作、瓶颈期、当前困境、应对办法,她都记在文档。她说话条理分明、决断简明有力,有她在场,给人一种定心丸的感觉。

面试后没多久,她就收到了正式邀请。

她上头就是罗老师,一个四十岁年纪的干练女性,现任云梦视频的内容执行总监。罗老师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她喜欢阅读布劳提根的小说,听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她和这个行业的很多人不同,没那么急促,话术也不浮夸,她的爱好像文科生,组织起语言倒像是个理科生,不抒情,不造概念,她会简明扼要地提出自己的目标、规划、具体到每个人的工作,有不同意见,她会条理清晰地阐明原因。在公司,升入中高层的女性并不多,罗老师是其中耀眼的一位,她使人安心,从不在同事面前显露忧伤,以至于有时候人们忘了,她本该有不那么坚强的权利。

在这家公司里,张晚意很早就领略到了罗老师的厉害。听同事说,公司要参投项目,五个备选,一部爱国军事题材,一部流量明星甜宠爱情片,一部改编自知名小说家的悬疑力作,还有一部老腊肉拼盘电影,罗老师却一个也不选,选了一部都市小品,结果,就那个火了,其余两部扑街、两部延后、一部因艺人吸毒永久不得上映。

还有一回,饭局,对面坐着合作方的领导,领导劝酒,罗老师帮女员工挡酒,大气地说:“欺负小女生,算什么本事!”她一饮而尽,如女中豪侠。一杯为止,不再贪多,一杯是面子,一杯是底线。男生吃这一套,欺软怕硬,在小女生面前扮大老虎,碰到罗老师就是小蚂蚱,罗老师使个眼色,他们乖乖老实。

自此之后,部门上下没一个女同事不服罗老师。

进入公司后,张晚意压力不小。罗老师也不说糊弄话,她把当前的困境摆出来,团队目前,面对的是一个蛋糕分好的市场,无论是从资源还是资金上,云梦都无法抗衡行业巨头。但他们又必须入局,做出一番成绩,才能顺利渡过“传统电视台→互联网长视频平台”的转型时期,保住过去积累下来的辉煌和地位。

公司突破的方向,一个是网剧,一个是综艺。

高层聘用张晚意,就是看中她在网剧和综艺上都做过A级节目的经验。在公司内部,智库会综合作品质量与影响力把其分为七个等级:S、A、B、C、D、E和∅。∅就是空集,毫无水花。S是现象级之作,比如《亮剑》《人民的名义》《甄嬛传》和老版《三国演义》,可遇不可求。A是一流制作,或引起较大讨论度。依次递减,就是B、C、D、E。公司已经做出过A级,但缺少能够引起质变的S级作品。

这时候,需要一个敢于破釜沉舟的人。

云梦在重点打造的两个项目,一个叫“雾月剧场”,一个叫“人间失格”。

雾月剧场效仿美剧和韩剧,主打单集片长20到40分钟、一季10集左右的单元剧。在互联网和手机全民化、城市市民生活与消费习惯更迭的背景下,短剧是当下的趋势。观众厌倦了注水长剧,他们渴望看到的是国产版《信号》《请回答1988》《摩登家庭》和《欲望都市》。轻快、温暖,在公共和情感中找平衡,击中他们的内心。

“人间失格”播的是综艺。不是恋爱、征婚、明星夫妻生活,而是主打分手、离婚、职场生存、阶层游戏、剧本杀。比如说市面上有《心动的信号》,台里就制作《离婚的信号》;市面上有《非诚勿扰》,台里就制作《分手快乐》;《寄生虫》火了,台里就立项《命运》和《同一个世界》。美其名曰“全景式真人秀成长教育类节目”,口号:“在披荆斩棘的道路上,每一个普通人都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台里把这些争议题材都归纳为“成长励志”和“职业教育”节目。

比如谈到离婚,是“在对婚姻的反思中,重新寻找自我和生活的意义”;拍摄选秀节目,是为了“实现普通人的梦想”,哪怕晋级的都是二代或有钱人,也是“每个人都能创造不一样的人生”;刺激女性消费的节目,无一例外在鼓励女性活出不一样的自己:“美的反义词不是丑,而是平庸”。

在内容行业沉浮多年,张晚意早已熟识这些话术,为了过审,她自己也会使用这些话术,但有时候,她仍在内心怀疑,自己内心都不相信的东西,以价值之名告诉别人,到底是不是一种罪过。还是说,因为大家都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你这是遵从现实而已,活着不要那么累。一边真诚表演,一边表演式地生活,生活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谎言,她,和其他内容制作者,只是又添了一桩。毕竟,最伟大的艺术不就是虚构。可是,人在演戏中做久了,又怎么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明码标价,还有什么不可以被出卖?

罗老师身处高位,如履薄冰。女孩们见着她,以为她春风得意,张晚意明白,罗老师接手的是一块烫手山芋,是男人们不愿意挑起重担而扔给女性的一块包袱。她曾私下打听得知,集团大部分人并不看好这个项目,只是党委书记和台长一定要做,众人不好驳斥,又怕担风险,于是顺水推舟,送罗老师一程,能不能做成,全看她的造化,如果做不成,再找个男人替女人收拾烂摊子,面临的压力也会大为不同。

男人们佯装体面,却要女人收拾残局。这种事情,张晚意见多了。罗老师身为女性闯荡到这个位置,面对列席中森森严严的男性目光,她知道其中的不易。无论如何,为了自己,也为了罗老师,她决心要把事情做好。

高山流水,伯乐难求,人世间得一知己足矣,她不会畏难而逃。

现状是,雾月剧场做了一年,不温不火。除了一部耽美剧,其他多是赔本买卖。上头传出风声,今年不能耽美,有些剧也没法播。戴着镣铐起舞,张晚意此番入局,五味杂陈。放手一搏,别人等着看笑话。新一季的剧目正在确定中,需要有一部打头阵,这年头,头炮响不响,决定一场事业成功与否的一半。

二选一。

第一部剧名叫《山河变》,以古装悬疑+流量明星+IP改编作为卖点,改编自某知名作家的畅销历史小说,融合了悬疑、虐恋、反转、国风等元素,有利于提升口碑,也有利于和地方政府合作,招商引流。

第二部剧是女性生活剧,名叫《追忆》,剧本很好,导演不出名,演员多是三四线演员,主演是一位近年来不被看好的女星,她曾经走红过,婚后淡出了观众视线,去年开始重新演戏。

大部分人看好第一部。

“第二部剧,女主演有过负面新闻,观众缘不一定好。”

只有少数编剧站在第二部那边。其中一位叫宋木子的编剧说:“剧本才是一部剧的灵魂,《追忆》剧本就是比第一部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你们说到主演丑闻,我觉得不是问题,当年小罗伯特·唐尼丑闻缠身,观众缘跌到谷底,可是一部《钢铁侠》就让他的职业生涯起死回生,再度成为万千观众的宠儿,为什么?因为钢铁侠就是他,他就是钢铁侠,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演托尼·斯塔克!因为他们的命运轨迹过于相似,他们才能真正理解彼此!同样的,你们说到女主演的丑闻,她这几年的不顺,但这恰恰是她理解人物的原因,样片你们也看了,她演的很好,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出色的演员、出色的剧本,你们为什么会拒绝?”

罗老师还没有说话。众人先是沉默,继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宋木子和其他几个编剧都看向罗老师,等待她的决定。

求稳。还是赌一把。

在一众男性的注视下,张晚意的目光与罗老师相汇。

她知道,她在等待她的回答。

属于她的,忠实于内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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