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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的懸置(3)

 莫非4p2zqr6hz4 2022-02-05

重讀布列松。

越來越喜歡布列松畫面中的形式感,那種對現場形式的充分利用和安排,已經成為他看世界的一種“格式塔”模型。換言之,他看世界是通過一種形式的眼光看世界,不存在沒有形式的世界和沒有形式的畫面。

從物理或器物的角度看,萬物各自有形,且居於由各種物質形式構成的世界之中。從精神或制度層面看,人類存在於各種形式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精神場域、意識形態結構裏面,每一個人都是被這些不可見的形式所界定、所束縛、所規訓的存在,不管他是否意識到這一點。

布列松在多個地方強調了對形式原則壓倒一切的重視:“在一刹那間同時認識到一個事件的意義以及嚴密的組織形式的意義。”(《倉促的影像》)“在這一刻按下快門,就是本能地確定了準確的幾何構圖,沒有這個幾何構圖,照片將是不定形的、無生命的。”他在接觸和拍攝幾位畫家的時候,同樣加深了對形式的認知,“藝術受內在幾何學支配,受和諧關係支配”。布列松在晚年也拿起了畫筆,他“使用一系列縱橫交錯的開放式線條,這些線條不束縛它們所表現的東西,而是為其增添光彩。”

布列松曾經說過:“對我來說,一張照片就是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裏,同時認識到一個事實的意義,以及表現這個事實的肉眼可見的形式的嚴密安排。”

這句話裏包含三個關鍵字:“決定性瞬間”、事實和形式。人們只記住了第一點,對後兩點,特別是第三點沒有在意。我們不否認,照片是有意義的,但是它的意義建立在“必須以嚴格的佈局來安排這一內容,形式、線條、結構、色調、對比,幾何構造在這裏同內容一樣重要,並且與內容密不可分”。在他眼裏,事件有意義,形式更有意義,布列松首先是一位抓取視覺形式的大師。

從攝影發生學的角度看,拍攝對象中如果存在移動物體,這個物體的動態以及該安排在畫面的哪個位置,就產生對“決定性瞬間”的考慮。當畫面以靜態為主,“決定性瞬間”就不是優先考慮的事項,而“形式”就要被提到優先位置。另外,並不一定所有的拍攝是首先沖著事件去的,事件有可預料的,也有不可預料的,不是所有的拍攝都能遇到總統遇刺、重大歷史關頭這樣的事件,更多的時候僅僅是一個日常有趣的形式吸引了我們而已。所以不能僵化地看待“決定性瞬間”,而要視具體情況,將布列松的“三原則”加以靈活組合、按需排序應用。

當我們按照組照或成組作品推出的時候,主題成為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我們相信有主題先行的創作思路,但作為現場發生的直接攝影,大多攝影師大致有個概念就行,通過後期對照片的視覺或意義脈絡的梳理,歸納出一個合適的主題,這種方法更為常見,同樣可以擬出一個被多數人接納的、“響亮”的作品名稱。我們要認識到,不能過於迷信主題,主題並不一定是攝影師的命根子,畫面才是。主題只是將讀者朝著接近圖像的某個意義向度的誘導,它無法阻止讀者對偏離主題、脫離主題或超越主題的意義或非意義向度的解讀。所以,那個由作品名稱導向的主題,也是個姑且為之、姑且聽之的臨時策略。並非要維繫到主題之上,照片才成為一張照片,而是首先照片成為照片,它才被各種編排策略歸集到某個主題裏面去。這是作者的自由,並不妨礙讀者的自由。

看布列松的畫面,不管是有棱角、邊線、明暗、塊面的事物,他都會充分運用這些形式要素;即便是拍人,單個的人物肖像,他必然要將其放在一個嚴謹的形式秩序、形式架構中來。隨便舉個例子,拍攝馬蒂斯、若斯,還有畢加索,都是非常局促的室內空間,裏面運用了多少種形式要素!這讓單人畫面的視覺形象不再單一。還有賈戈梅蒂在小巷中那張,觀者先是看到畫面豐富的幾何形式,然後才是作為視覺趣味之一的人。

我們可以把布列松和呂楠《四季》中拍的單個人物對比著來看,就會發現其中最大的差別。他們分屬兩種不同視覺教育背景,不在一個體系內。一個有著視覺現代性的充分自覺、嚴格訓練和以一貫之地執行,一個是單一視點的直來直去、“旁若無形”。後者的作品,沒有留下多少目光在畫面上游走、延時的餘地。而布列松的畫面中很少有單一視覺中心點,或者說它是多個視覺趣味點的聚合,在這個聚合體系中,目光可以享受“移步換景”的遊歷感,讀者由此獲得一種增值的視覺體驗。在這個意義上,布列松是多點、複雜視覺結構一以貫之的踐行者。

欣賞他的畫面,首先是畫面形式帶來視覺上的愉悅感,其次才是辨識其中事物的現實意義或者象徵意義。當我們這樣看待形式的時候,人只是畫面形式的一個要素,或者一個點。一般讀者只看到了決定性瞬間和事件的意義,作為攝影師要“逆向”觀看,先看到他作品中魅力無窮的形式,通過形式的“有色”眼鏡來看世界,這樣對於自己的創作會帶來很大的啟發。

人們可能會堅持,布列松不忘強調照片的意義,並且他的很多作品是以圖片報導的形式在雜誌上發表的,那他的攝影首先應歸到“報導攝影”裏面去。其實對於攝影畫面的意義他是持懷疑態度的,他堅稱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名攝影記者,並且從來沒有做過報導,“人們想強迫我穿上不適合我的衣服。”他只管鏡頭框取世界的形式,看—構圖—按快門,他的工作始於形式,終於形式,如他所說“我喜歡拍攝照片,一旦拍攝工作完成,我的快樂也結束了,終止了。”

但有一點不解的是,相對於布列松在墨西哥等地的拍攝,他在中國拍的照片,畫面形式感驟然淡化,不知是什麼原因“拉低”了他的形式品味,他一直以來的形式敏感去了哪里,這一點實在耐人尋味。

人類的物質文明在發展,從城鄉建築到自然環境,世界的表像面貌也在不停地變化。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思想,一時代也必然有一時代之表像/形式特徵。從物理空間形式,到精神領域的形式無不如此。就攝影而言,我們今天可能拍不到過去的、已經消失的形式,但是我們身邊在層出不窮地產生著新的形式,抓住這些形式,正是以圖像生產為志業者,從視覺形式上把握時代面貌力所能及的一件事。

把握住了世界的表面形式,也就把握住了世界的內在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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