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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在场面调度中寻找诗意:谈电影漫长的婚约

 置身于宁静 2022-02-06
2004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法国影片《漫长的婚约》,是一部以爱情写战争的优秀作品。导演让·皮埃尔·热内独到的影像驾驭与女主角奥黛丽·托图(饰玛蒂尔德)充满人性的表演,使一个古老的“战争-爱情”主题有了另一种诗意的表达。观看整部影片,以及回味其中一些富有特色的场面调度,不得不叹服其影像表现过程中令人荡气回肠的力量。

少女玛蒂尔德与男朋友马纳什在其参军之前订下了婚约,战争期间她一直靠读马纳什从前线寄来的书信寄托思念。战争结束了,马纳什并没有回来。不久传来不幸的消息:马纳什边同另外四名士兵,因为恐惧战争而自残被人发现后,被判死刑并发配到德法交战的阵地“死亡之地”,在那里他们将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但是玛蒂尔德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男朋友如果真的死在战场,她一定早有预感。所以,尽管战争结束后男友了无音讯,她仍拼命地搜寻一切线索,包括同时被判死刑的另外四个人及其家属,希望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哪怕一点点有用的信息。

最精彩的一场戏是玛蒂尔德知道了其中一个士兵的妻子埃劳蒂·葛德的地址,于是决定去找她打听。这场戏是用一个长镜头完整表现出来的。镜头调度与人结合得自然有机,朴实流畅。首先用一个俯角的大全景展示出一个菜市场喧嚣的早市:人声鼎沸的声音,各种小商小贩忙碌的身影、运货的卡车、堆积成小山一样的鸡笼,冒着白汽的铺子组合的画面,暗示出主人公在这种人海茫茫中寻找的艰难与无望。然后镜头摇下来至一个堆满鸡笼的卡车旁,以装卸的商贩为前景,主人公玛蒂尔德背身入画,往前跋行,移动镜头紧紧地后跟。玛蒂尔德走过小吃摊、水果摊,在一个收拾蔬菜的中年男子面前停下来打听埃劳蒂,男子指示不远处卖胡萝卜的人即是埃劳蒂。玛蒂尔德往纵深后景走,来到埃劳蒂身边。这时是一个中景,这显示出两个人比较陌生的关系。当玛蒂尔德表明来意,埃劳蒂马上敏感地放下手中的蔬菜,说“我不认识你”,并迅速离开玛蒂尔德往前景走,走近另一个蔬菜边心不在焉地收拾。这时画面变成了一个近景,把此时埃劳蒂极不自然的表情交待的非常清楚。玛蒂尔德也跟着走到镜头前,继续劝说:“我也不认识你,但我来这里不是偶然的……”埃劳蒂的丈夫也死在战场上了,玛蒂尔德想用她们共同的命运感打动埃劳蒂,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切。埃劳蒂烦躁地说着“你走吧,我实在无可奉告”,然后转身又向纵深后景走去。玛蒂尔德不肯放弃依然跟上去,把自己所知道的战场上的事说给她听,镜头侧跟玛蒂尔德拍摄,这时变成两个人的前后中景。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隔着一排水果和南瓜摊,由右向左横向移动。走到尽头后,埃劳蒂捧起一篮胡萝卜(仍然是中景),经过跟在一旁苦苦恳求的玛蒂尔德时,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景走来。玛蒂尔德这时有三句台词:“我想了解!我想了解!我想了解!”当玛蒂尔德由着急地解释来意与目的,变成了这三句渴求他人帮助的简明的呼唤时,她的台词变得激动,伴随的画面是埃劳蒂走向镜头逐步增大的面积。当最后一句“我想了解”响起来时,埃劳蒂停了下来,这时正好形成一个她面部的特写,长镜头在这里结束。人物的情绪和人物在镜头前和情节也被同时推向了最高潮和转折点。所以接下来的镜头切过来,埃劳蒂答应了玛蒂尔德的请求,不过要用写信的方式答诉她一切。

这个“市场”的段落里,不仅人物的情绪和景别的安排在人物的调度中得到了合理的应用,而且我们发现,这种应用也符合爱森斯坦在其《蒙太奇论》中所阐述的“B-A-C”原则。爱森斯坦在分析普希金的诗句中隐含的蒙太奇技巧时,提出过,不论是情绪的表达或景别的应用,由中度到轻度再到高度,比由轻到中再到高的依次渐近,更有力量。这就如同伸手打拳,收回来再打出去是最有力量的表现。而在这个段落中,我们看到,两人一开始相见时是“中景”,然后随着演员的调度,又形成了一个“近景”,接着是两人横向调度的“中景”镜头,玛蒂尔德苦苦地劝说下,埃劳蒂向前景走来,正好是一个“特写”。整个过程的景别次序是“中-近-中-特”,而不是“中-中-近-特”。摄影机景别的这种变化,更能使观众感觉到演员表演先抑后扬的过程;也正是由于有中间这一个“回落”,整个场面的情绪最后才能够那样的饱满,感情才会掀得那样高,才会使观众产生强烈的认同。应该说,在一个镜头里的场面调度,把表演、情绪、镜头、运动组合的如此精致让人叹服。

也有另一些较短一点的镜头内的场面调度在表情达意、人物刻画上意味隽永。比如,玛蒂尔德在父亲、赛列坦、农场主人等人的带领下来到曾经是五个士兵发配的“死亡之地”,希望能够找到一点马纳什留下的线索。但是当年的战场已经长满了齐膝的野草,战争的痕迹已经隐匿得无处可寻。这段“重回战场”的戏是这样开始的:首先是一个俯角,镜头把天空压在画面之外,只保留了整块草地的画面。当年泥泞的战场被一片墨绿色整个地盖住了。画外音是一声狗叫,然后一只农场主人的斑点狗从画面的右下角跑过,草地在右下角划过一条绿线。玛蒂尔德撑着一把红阳伞在赛列坦的背颈上和爸爸以及当地一个农场主人走进画面。镜头下摇,三人往后景走去。狗在草丛中时隐时现。接下来在一个不同景位上的多层次人物活动。人物活动分别安排在前后三个层面上。后景是父亲和赛列坦背影的远景,两个人在远处草丛中指指点点;中景是玛蒂尔德和农场主人下面站在一块删去了野草的平地上,两人一问一答;近景是一个驾着马车的农民由左向右驶过画面。一个镜头既表现了前中后三组人物的不同活动,同时又把这三件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战争过去了,战争的记忆正在消失,人们正在打扫过的战场上重新开始生活、生产,但是现在玛蒂尔德却要努力地唤起人们的记忆,找回那些已经消失掉的东西。这个镜头里三个层次中的人物活动仿佛代表了三段时间,父亲在远处站在草丛中的剪影是已逝的过去,而隆隆的马车驶过就好像未来人们忙碌生活的身影,而处于正中的玛蒂尔德是现在不肯忘记的人,她要重新找到自己过去的男友在未来好好生活。

接下来切了一个玛蒂尔德和农场主的近景,两人并列站着,在画面中处于相同的面积。但当玛蒂尔德问农场主有没有在收拾战争留下的尸体时看见一只红色的手套(因为马纳什当时戴着一只红色的手套)时,农场主一边说着“一只红套”,一边向镜头前继续走,而玛蒂尔德停了下来。所以这句台词说的过程中,玛蒂尔德在画面上的面积越来越小,而农场主走向前景就占了大半个面积。这个场面调度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对比,我们通过这个画面能够感觉到农场主说的这句话在玛蒂尔德心里造成的失落的感觉:这次来寻找马纳什的线索看来又失败了。但是寻找还要继续下去,这是她的信念,所以这个段落是以镜头升起的大全景里,四个人继续向远方走去结束的。

影片结尾姑且可命名为“重逢”段落,由于这个段落处在影片叙述过程收尾的位置,非常需要不落俗套的把观众感情升华与影片的高潮完美地结合起来,这也成了观赏这部影片最后的期待。

当消息传来,男友马纳什果然没有死,但却失去了记忆被人收养。玛蒂尔德精心梳洗打扮后,在亲人的陪伴下驱车去探望。镜头从一个俯拍的郁郁葱葱的古老庄院的门外小全景开始,人们站在台阶下的走道上围着玛蒂尔德,她回头看了一眼随行而来的亲人们,大家止住脚步似乎都在无语中默默祝福着她。玛蒂尔德于是转身上了台阶。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镜头表现中导演始终保持着某种对于情绪的克制,直到玛蒂尔德消失在门口,镜头都没有推上去,景别控制在全景左右的大小,因此,我们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观众也就有了更多的期待,最后的一幕直到此时反而有了更多的想象。但我想,更重要的是对于观众情绪的渲染,影片体现了自身含蓄的品格,这一点不仅仅是一个叙事技巧的问题,仔细想想,它与整部影片的风格其实是统一的。虽然我们看到玛蒂尔德不停地与命运打着赌,但却一次次地失败;虽然玛蒂尔德每一次寻找得来的多是落空的结果,但她的情绪保持得特别稳定,有一种内在的坚持在里面。电影中多次出现她坐在海边的灯塔下吹号的画面,可以看成是她这种“忍”的品格也行为最形象的体现。所以虽然影片到最后,观众一般会较容易认同玛蒂尔德此时产生狂喜的感情,并被这种感情所“煽动”,但导演似乎并不愿意这么做,一方面这样的表现太轻巧一般,另一方面又与玛蒂尔德这个人物特有的感情的基调不协调。所以一方面即使到最后有了玛蒂尔德的近景与特写,也没有在表情上下多大的功夫。而另一方面,镜头大景别的含蓄性、疏远性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发挥。所以门口外的这场戏,从镜头的选择来看,是一段“忍”的镜头,表现的是一段“忍”的情绪与人物态度。

回想一下,从得到这个令人欣喜的消息开始,导演就极力避免让观众从演员的表情上得到振奋情绪,就是在临出发来此之前玛蒂尔德打扮的一场戏里也是采用侧面拍摄的方式,回避了对主人公此时感情的直接表现。现在到了情人的门口,导演的镜头处理是一个大俯角,给人一种压制住的感觉:情绪正在酝酿。然后,玛蒂尔德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跋行着迈上台阶。她推开台阶口的小门,里面没有一丝光线,从阳光明媚的屋外看过去一团漆黑。玛蒂尔德走进门,然后消失在黑暗中。这种光影效果为接下来的重头戏“见面”在画面上设计了一个悬念。镜头随着转入屋内,后跟拍摄玛蒂尔德走到屋的另一个门框边,屋里完全黑暗,门框处传来了鸟鸣,看得见和煦的阳光。当玛蒂尔德在门框边看见了自己的情人在远处一片绿荫下,她走下另一段台阶快步上去,这个过程里有一段脸部特写的正面前跟拍摄,把此时主人公的情绪与表演渲染得非常突出;加上她的主观镜头与后跟拍摄中她跋行中摇晃的身体的切换,使得她这段行走显得特别漫长,这正好与主人公此时激动的心情形成强烈的对比。当玛蒂尔德终于走到了失忆的马纳什身边,镜头切成了一个中景画面,她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两人开始平静而温馨的对话。最后一个镜头调度是,伴随着悠扬的主题音乐,镜头绕过玛蒂尔德正面,从她的身后往后退去,我们看着这两个历尽千辛万苦的年轻人沐浴在“柔美的空气中与和煦的阳光里”,镜头越退越远,他们也渐渐变小消失。这个向后的移动的镜头所造成的特有的疏远、分离的感觉,让观众产生这样一种感受:这样美好的画面与现实世界存在着差距。同时,导演似乎又想使观众与这两个人物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也许不希望再有什么人世的磨难去打扰他们这场通过“漫长的等待”而来的幸福。镜头在移动过程当中保持着自己的完整性,一气呵成,让观众心中顿生无限诗意。具体地来说就是一种令人唏嘘不已的感情伴随着流畅的画面形成了这种诗意。与此同时,电影场面调度中特有的镜头调度的魅力出现了:整个电影画面乃至整个观影空间(剧场)充满了张力,它带动着观众的感情无声无息地充盈在特殊的氛围里,体验和情绪显得格外饱满。

(钟鸣 学者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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