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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宣城插队落户的日子

 宣城历史文化 2022-02-07


2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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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3

我在宣城插队落户的日子


叶荣鼎

(作者系东华大学硕导教授,三峡大学特聘教授,著名日语文学翻译家)

微信版第1089期

八年时间的赭壤砂石,总在拼诵淡忘的史诗,拼绘依稀的画面。过往只有直播没有重播,历史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回望当年在宣城农村插队落户的日子,充满了艰辛、煎熬和艰难,经历了热望、失望和绝望,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那年间欢送喜报贴上门,锣鼓敲到家门口,东海之滨的上海到处呈现一派送别知识青年奔赴农村的景象。六八届和六九届中学毕业生分配政策是一片红,除了病号,都要打起背包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了七零届中学毕业生被分配时,政策人性化了,只要有哥姐已经落户农村、三线或边疆,就可留在上海大城市里工作。我算是例外,哥姐三人都在上海工作,别无选择,去三线也不可能,只能去边疆屯垦,或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没去过农村,也没去过边疆,但是,那时看过《林海雪原》小说及电影,少剑波和杨子荣带领小分队剿匪的帅气画面时常浮现在眼前,从而对那片皑皑白雪笼罩的黑土地充满了好奇,遂向发小见果同学打听。

“想报名去黑龙江军垦农场,我俩一起去好吗?”

“好呀,是想去,刚成立林海雪原战斗队,明天来我们教室加盟。”

第二天上午,天色蔚蓝,万里无云,我乘上延安东路轮渡站去浦东的轮渡船,渡过母亲河黄浦江,走进位于烟厂路上的临江中学校门。径直去了见果七班的教室,只见林海雪原战斗队的队员们正在商量什么,见我要求加盟欣然同意,要我拿起毛笔按大家所说的内容写《决心书》,末尾还要我画上迎风飘扬的林海雪原战旗。最后,大家在落款处郑重签名,派代表送到学校毕业工作组。那天傍晚,我回到九江路老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通宵做着至今难忘的美梦:孤独站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精心制作上海知青保卫北疆的冰雕。

翌日清晨,天空就已经早早下起了雨,秋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今日窗外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睡眼惺忪,撑伞去粮站买米,回来快要到家时,屋里传出一阵熟悉的说话声,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从门缝朝里窥探,原来是班主任马老师在我家里,正在跟母亲说话,遂赶紧推门鞠躬。马老师转过脸对我说:“小叶,学校毕业分配工作组分配你去安徽宿县,但那里生活更艰苦,瞧你个头长得又小,我硬是给你争取了去安徽宣城插队落户的名额,那里地处江南,主产水稻,不吃粗粮,离上海也近,你明天开始准备行李,十月十九日上午八点发车,通知上写有上车地点。”

我当时有点懵,昨天那份交给学校毕业分配工作组的《决心书》上明明有我的署名,他们却不尊重我立志去遥远的黑龙江的选择。后来在农村入团时,才醒悟到没被批准守卫边疆的真正原因。

马老师站起身,跟母亲道别后回学校去了。母亲说:“你去农村插队落户,往后就是独立生活,把哥哥们用过的书箱带去,都是你爱看的书,我外出买人造革箱和网袋,出发那天我和姐姐送你。”

“嗯,您放心吧,我会抓紧学会农活,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其实,说那番话时我的脑海里压根儿就没有农村概念,也没有意识到农村生活有多么艰苦。尽管在校时最后学年去工厂学工、去农村学农、跟着部队野外拉练学军,但那都是蜻蜓点水,象征性的体验。

    插队在南阳冲  

出发那天早晨,气候有点燥热。我双手拿着小书箱和行李袋前往上车地点,母亲提着人造革箱子,姐姐拿着装有脸盆等洗漱用具的网袋。我们担心迟到,一路快步行走,相互间几乎没说什么话。抵达上车地点时,已经人山人海,有的同学脸上笑嘻嘻的,正在与亲朋好友说告别话;有的同学哭兮兮的,周围的亲朋好友不停地安慰。我赶紧跟母亲和姐姐告别,害怕她俩流泪。上车后找了一个空座坐下,还没坐热,车上满员了,我朝站在车窗外的母亲和姐姐挥手,示意她俩快回家。

长途汽车缓缓启动,刹那间,前排座位响起了某女同学惊雷般的哭声,把我吓了一跳。车子开了半小时停了,好像是到徐泾镇了。我隔着车窗朝外望去,不远处站着几名领导模样的人,脸朝我们说着什么,多半是鼓舞我们去广阔天地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内容。道路两旁,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还有欢送队伍在喊什么口号,估计也是激励的言辞。片刻后,喇叭里传来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一会儿,市领导模样的人朝我们挥挥手,车队蠕动了,渐渐地加大了马力,窗外的景色不断地消失在车后。这当儿,车上开始热闹起来,有说有笑的,去农村插队落户似乎变成了一场郊游。

到了下午,出发时浩浩荡荡的车队变得稀稀拉拉了,好多长途汽车中途改变方向去了其他县城。接近傍晚时分,只剩下我们去宣城金坝的车队了。金坝当时是公社所在地。没过多时,车身更加颠簸,泥石路坑坑洼洼,有同学忍不住呕吐起来。迷迷糊糊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传来嘎吱的刹车声响,车队停在不大的广场上,司机示意全体下车。我们开始从座位上站起来,一下车便被等候多时的农民兄弟团团围住,他们手拿扁担和麻绳,挑起了我们的行李,领队男子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来自松林南阳冲,是来接你们七名上海男知青去我们那里插队落户的,请大家跟着走吧。”

记得去松林插队落户的上海知青,分布在大王村(七名男知青)、大房(七名女知青)、三房(七名女知青)、姚村(七名男知青)、南阳冲(七名男知青)、下台冲(七名男知青)和小树(七名女知青)七个自然村。当时自然村叫生产队,领导班子成员有:生产队长、政治队长、妇女队长、民兵连长、生产委员、会计等,貌似军队建制。

走了一会儿,四周天色暗了下来,开始行走在宽约三五十厘米的田埂路上。一路上,我因重心不稳好几次掉到田里,幸亏田里没有灌水。

傍晚,我们终于到达松林大队南阳冲的新家。草屋,土墙,分东间、中间、西间和灶间。东间小些,放两张床。中间的正面墙上贴有毛主席画像,左右两面墙上靠着一大堆农具:钉耙、锄头、镰刀、砍柴刀、扁担和箩箕等。西间大些,放五张床。从中间出门,朝右转弯走五六步便是灶间,灶台紧挨西墙,嵌有铁锅,灶台边上放着光线微弱灯苗飘忽的油灯,烟囱朝屋顶外伸出,灶旁堆有松树枝,炉膛口前放有矮凳,灶间左侧有大水缸,缸盖上放着舀水用的葫芦瓢,缸边有水桶和扁担,缸里水装得满满的,干净清澄。走出灶间,回到西间,善良的农民兄弟已经对号入座,把行李放到我们各自的床边。

这时候,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门外恰好也传来“开饭喽,五七班同学吃饭喽”的喊声。那晚农民兄弟请客,有荤有素,量也不少,饭也管够。我们七个人也许对新家还没有适应,或许还有城市人那种腼腆,不过,农民兄弟可能挑行李累坏了,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大碗吃饭,加上对于我们的加盟感到高兴,欢聚一堂的光景犹如昨日。饭后,农民兄弟送我们回新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高低不平,好几次险些摔倒。

走进新家,铺床支帐,接着去灶间烧水,我把干透的针叶松枝塞进炉膛,噼哩啪啦地燃烧。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回忆白天的情景,就已经酣睡起来。

第二天休息,第三天早晨,我也醒得早,一听到出工哨声赶紧起床,洗漱时听到有人大声吆喝:“今天是带锄头捞田!”我赶紧扛起锄头出门,跟上出工的队伍。那天是捞田,也就是用锄头把翻开的泥土捞成长陇,清理出长陇两边的沟壑。我模仿着别人的姿势,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血泡,手臂酸疼。可是,农民兄弟说我只能算是半个劳动力。这就是说,我每天从早干到晚只给五分工,比女劳力少两分工,比男劳力少五分工。即便雨天出工,到年底也只能做到百八十个工。不过我没有表示异议,自己也确实不会农活。

就这样,起早摸黑地干了两个月后,也不知怎么回事,队里让我担任记工员。这是明摆着得罪人的活,当然这也是农民兄弟对我这个上海知青的认可。不久,我发现一位农民兄弟多日没有出工,一打听,原来是去金坝公社学习班了,我还以为是晋升干部前的镀金学习,后来才知道是去接受惩罚性学习。原来他家人口多,就悄悄在自留地旁边开垦了一分地,种了些蔬菜,岂料遭到举报,被强制送到金坝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学习班学习一个月,学习期间不准回家,一律自费,日日旷工。这亏吃得可大了!

那年我没有回上海过春节,既然户口都迁到农村,不再是上海人,而是正儿八经的宣城农民了,应该静下心来,扎根农村,和农民打成一片。好客的农民兄弟听说我留下来过年,家家邀请吃饭,大户人家邀请洗澡锅,还常去西北角李家门前晒场学拉二胡唱花鼓戏。

     到村小任教   

一九七二年三月初,村干部找我谈话:“从今天起不用干农活了,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说完,把我带到仓库改建的教室,里面放着好些用粗树枝支撑的桌子,桌面刷有红漆。我摸了摸觉得手感挺好,问:“这是什么材料做的?”他答:“牛粪,黑板也是用牛粪做的,表面刷有黑漆,不影响用粉笔写字的效果。”

第二天开学,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个个脸上充满了好奇又兴奋的神色。我让能说会道测验成绩好的李莲英担任班长。课间休息,孩子们去教室门外晒场做游戏玩耍。西侧有一水塘,孩子们放学后常跳下去嬉水。

我是工分制民办教师,每到春耕插秧和夏忙双抢季节时,学生放假回去做家务,我便扔下教鞭去田里干活挣工分,拔秧,插秧,耘田,割稻,挑稻,掼稻,撒粪,捞田,翻地……除了驾牛犁田不会,其他农活都干过,左手中指还清晰地留有割稻时被镰刀割破的疤痕。一九七二年的春耕、双抢和三秋出了满勤,定额包工挣了不少工分,但披星戴月累得够呛,好在一日三餐承蒙在陈家搭伙解决了后顾之忧。

一九七三年春节过后,我从上海探亲回到松林接到通知,说:“学校搬入松林自然村了。”教室改善了,可卜家小孩不慎患上关节炎,无法踏地行走,父母下田干活顾不上他。为了不让孩子失学,我上学背他到校,放学背他回家。那年农忙季节没有下田干活,一来新校离户籍地南阳冲远了,二来有些学生年龄小,放假回家反给家长添麻烦,于是带着他们下田做些力所能及的义工。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五日,我光荣地出席了宣城县教育战线先进集体先进个人代表大会,首次走进了宣城县政府大礼堂。会议一结束,我就心急火燎地赶回学校给孩子们补课。几天后,村团总支嵇书记找我谈话,翌日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接受共青团组织的考验。

作者在后排右三

一九七四年春天,我被调到松林完全小学担任毕业班主任,遇善解人意的同事吴善书,常去他家交流,兼带家访。他弟吴善焘时任毕业班的班长,性格内向,学习用功,以身作则,我的得力助手。

那年四月二十四日傍晚,团总支嵇书记找我谈话:“小叶,入团申请批下来了,你在松林教育战线的出色表现有目共睹。今天第三次讨论你的入团申请,大家一致举手通过。恭喜你!过几天参加宣誓。今后别忘了参加党员积极分子会议,争取早日入党。”

一九七五年,我与同事吴善书、张允贵、程小芹、都甦影为松林村培养了首届小学毕业生,四月十九日在宣城照相馆集体留影。

作者在后排中央

那年九月,我又奉调前往松林大队童村小学,这里原是童家祠堂,砖墙瓦顶,校门朝东。四年级班长童同学是我的得力助手,学习用心,责任性强,是同学们的好榜样。晚饭过后,风雨无阻,无论土路多么泥泞,准时赶来学校为我打手电照明陪同家访。

回顾六年历程,整个松林大队下辖十八个自然村都有我的家访足迹。无论调到哪里任教,我都是铺盖同行搬到学校住宿,把节省的往返时间用于晚上的家访、备课与批改作业。

     奋战华阳河    

一九七六年十月,宣城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兴修华阳河运动,我也被大队派到华阳河工地担任记工员和宣传员。

松林民兵营担负的华阳河工段在黄渡公社境内。每天工地上都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播放革命歌曲。我每天上工地点名记工后,也肩挑装有泥土的畚箕,跟着爬坡,喊口号,挑到堤顶外沿倒土。虽每天大汗淋漓,腰酸背疼,但远超电影《红旗渠》人海战术的壮观气势总是让我忘了每天的劳累。直到今天,那情境还常在脑海里涌现。

工地是集体生活。工棚里两侧是铺有稻草的地铺,跳蚤格外猖狂。雨天里工地上无法作业,民兵们都呆在工棚里,有打牌的,有聊天的。晴日里天上星星和月亮还没有离开,厨房里已经传出打水声,厨房外已经响起洗漱声。吃完早饭,大家便拿起扁担畚箕上工地挑土。

   

比较坚硬的地段需要用炸药爆破。每天下午四点,爆破手们统一埋炸药和雷管,敷设导火索,五点统一爆破,十分钟后喇叭里一声令下,爆破手们统一返回工地检查炮位有否哑炮。

一天傍晚五点,工地上像往常一样响起阵阵爆炸声。十分钟过后,爆破手统一进入工地检查,忽然毗邻工地上又响起了爆炸声,只见一个爆破手被抛向天空,随后重重地摔到地上。远远望去,浑身是血,紧接着被救护车送去工地卫生所抢救了。事后才知道,那名爆破手故意在工地交界处留长了导火索,企图把他所在工地上的石方炸到我们工地上,减少他那工地的工作量。难怪他那工地总是下午两三点就早早收工,还老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后来华阳河工程指挥部通报批评了这种“巧干”行为。

那年头猪肉紧张,没有油水,籼米饭又不经饿,加之工地上干的是重体力活,饭量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断粮,食堂司务长整天愁眉苦脸,领队又回村开会了十天后才能返回工地。我建议司务长去当地农村用米换肉改善伙食,兴许还能节省粮食。当时,四斤米可换一斤猪肉。大家听说有肉吃脸上都笑开了花,连续一周开荤后果然奏效,不再断粮,但没想到上茅房的人排起了长队。

一九七七年四月四日,我再次走进了宣城政府大礼堂,光荣地出席了宣城县会战华阳河工程群英会。

作者在后排右五

       返   沪    

从华阳河工地回到松林,我被安排在大队林场,时值宣城县政府号召开荒种树,便又跟着毛场长起早摸黑,高举钉耙挖坑,弯腰插枝,培土浇水。

十二月二十六日,告别了见证知青在松林成长的独山,我从宣城乘车至芜湖换乘客轮,二十八日抵达上海。

光阴似箭,我离开宣城已四十余载,回眸砥砺奋进、洒过青春热血的人生轨迹,倍生感慨,终生难忘!

(作者2015年重回插队落户的松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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