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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 | 荒诞之下,竟是爱

 老庄友华 2022-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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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喜爱《局外人》的读者,都会被加缪文字中那种丰富的矛盾性,以及由这种矛盾张力产生的独特力量所震慑,并开始尝试从荒诞和无意义中获取智慧和爱。这几乎是一种不读《局外人》就无从感知的情绪。

如果你是从年轻时开始阅读这本书,这种感受就会更加切身、私密,理解它的过程一定伴随着自我对成长和存在的追问。而加缪创作《局外人》时是二十六岁,正处于年轻的尾巴。

他把自己全部的生活和写作经验都投射到这部小说里,完成了一次颠覆性的自我跨越。就在写《局外人》的前一年,加缪在公寓里烧掉了自己过去五年的大部分作品。

在读库“次经典”系列新书《寻找〈局外人〉》中,美国学者爱丽丝·卡普兰提出了一个令无数读者思索、困惑的命题:“(默尔索)这样一个疏离而又虚无的叙事者,何以吸引这么多的注意?如此令人不安的一本书又是如何诱骗了这么多的忠实拥趸?无法令人深入的默尔索及其奇怪的冷漠,却矛盾地将读者引向他,因为很自然的,越是有所保留,就越是令人渴望了解。”

阅读《局外人》的历程如同一团迷雾,读者一次次走入其中,不断得到新的、矛盾的理解,困惑于它奇特又莫名的吸引力。

而卡普兰想要做的是一件尤为艰难的事情,她想知道,《局外人》这部作品究竟是如何创作出来的?加缪是如何从他自身中发现这部小说的?也可以说,她想要走进加缪的“荒诞”的核心。为此卡普兰几乎穷尽了加缪及其师友的书信、日记、手稿中关于《局外人》的全部蛛丝马迹,轨迹一点点变得略微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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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加缪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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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成为活着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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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身上始终有一种深层的生存焦虑。他生长于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从未真正地感受过祖国。父亲在他一岁时去世,他跟随着沉默的母亲和舅舅长大,与母亲的疏离关系始终困扰着他。

十七岁时,生性好动的加缪患上了肺结核,从此一生受疾病困扰,无法充分享受周遭世界的感官之乐。对于物理世界和周遭人际的无力让加缪对荒诞有直接的感受,总是会沉迷于矛盾和悖论。

在求学的过程中,阅读和写作成为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与他从小时刻感知的静默的对抗,也是一种对于生理上呼吸困难的补偿。他的意识定格于自身的混沌与矛盾之中,希望通过创作来感受活着。他怀着极大的热情阅读格勒尼埃、纪德与普鲁斯特,着迷于小说人物的痛苦和扭曲,但读他们的小说时总是很紧张:“每发现一个热爱的作家,加缪常常感到一阵强烈的嫉妒:还剩下多少自己能说的?”

在试图成为作家的过程中,加缪接受了系统的哲学训练,但他从未真正遵照正规哲学思辨的模式,而总是被带有悖论的现象和直觉所吸引。加缪曾说过许多带有此类特征的话:“假如想做哲学家,写小说吧。”“我对任何两个人都没法保持同一张面孔。”“一个我不感到无聊的国家是一个不能再给我教益的国家。”

他是一个渴望理解事物而又依赖直觉的人,无法成为单纯的哲学家或作家,他希望探索的是关于人的“消极的真相”。因此,他对写作也非常焦虑,从二十岁到二十五岁,加缪扮演了各种不同的角色:记者、政治活跃分子、写作者、喜剧人、情人,和短暂的丈夫,过着非常忙碌的生活,却无法安于任何一种身份。他只能用写作来表达内心的疏离感。

加缪最初开始写作尝试,仍旧是把目光投向了童年和母亲。在《快乐的死》从未公开发表的手稿文件里,加缪写道:“这位母亲对儿子的态度,是对与错的混杂。她忽视他,尤其漠视他需要温暖和保护,然而她并没有抛弃他。”

在另一份写童年经历的草稿中,他写道:“这种动物般的静默让他痛苦得想哭。他为母亲感到难过,这能等同于爱她吗?她从来不曾拥抱或亲吻过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久久地站立着,望着她。他觉得与她很隔膜,这让他清楚地体验到自己的痛苦。而她没有听到他进来,因为她耳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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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在《战斗报》编辑部和同事们在一起

在这个阶段,对母亲的纠结情感构成了他的敏感性,这时期的文字也具有很强的抒情感。

与第一任妻子结束短暂的婚姻后,1936年,二十三岁的加缪与好友住在一处僻静的高地,开始静下心来进行创作,他想写的这部小说叫做《快乐的死》。

在其中,加缪想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背景、所有人物都添加进去,但他把握不住想象与现实的边界,在其中掺杂了太多肤浅的多愁善感,也无力去修剪那些臃肿的细节。只有小说的结尾处,他触摸到了深层的恐惧,那是小说中的人物梅尔索因肺结核而去世之前的内在感受:

“慢慢的,似乎是从他的胃部,向着喉头升起一块大石。他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看着卢西安娜。他不眨眼地微笑,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他猛地向后倒在床上,感受身体内的上升。他看着卢西安娜肿起的嘴唇,在她身后,世界也发出微笑。他用同样的眼睛、用同样的渴望看着。”

加缪将小说手稿寄给自己的恩师让·格勒尼埃,得到的是对方的批评。加缪在回信中问道:“有一件事我想知道您的意见,因为您是唯一能对我直言不讳的人:您真诚地认为我应该继续写作吗?”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时的他显然还不是那个写《局外人》的加缪。但实际上,尽管沮丧,他也明白,只有在写作中,他才能找到自己生命中缺失的东西。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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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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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自己最根本的写作方式,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容易的事。在多次修改《快乐的死》之后,加缪放弃了这部手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这部手稿放弃了他。1939年,加缪烧掉了过去五年所写的许多手稿,但这并不意味着过去的写作努力是徒劳的。理想中最准确的表达,往往是在不断的尝试和失败中自行找上门来的。

当他竭尽全力想要让《快乐的死》中的人物和情景变得合理时,脑海中却渐渐不断地涌进另一部小说的诸多要素。他突然想象着里面的主角帕特里斯讲述了一个被判死刑的人的故事。帕特里斯说:“我看得到他,这个人。他就在我体内。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痛。他是活生生的,跟着我一起呼吸。跟着我一起恐惧。”这个他,便成了《局外人》里默尔索这个人物最初的念头。

1937年4月,加缪在他的手记中写道:“故事——不想为自我辩解的男人。他比较喜欢人家对他的看法。一直到死,他的真面目只有自己知道——这样的安慰是虚有其表。”莫尔索最核心的人物特性已经开始产生了,但还只是一团模糊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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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在二战期间使用的假身份证

1937年7月,加缪去巴黎度假,参观游览的间隙中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下一部小说要写什么:一个自己人生的局外人。他在火车车厢中,绿色的牧草地和小山丘从眼前闪过,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有时我必须写下一些从我这儿逃走的东西,可也恰恰是它们证明我内心的东西是比我自身强大的。”

一部全新的小说的念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先是念头,然后是人物,再后来就是故事。以这样的逻辑,这就是一部不写不行,不写就会死的小说,因为从源头上,它触及了作者最深的恐惧。而视角的转换往往可以改变人对于事物的认识。在小说里,故事常常是偶然的,写作者可以自由挑选、调动经验,但必须要把它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才可以。

加缪过去写《快乐的死》,是为了创造出一部厉害的小说,承载自己全部丰富的经验,但最后的结果却总是大而无当,且情感只能做作地浮在文本表面。但《局外人》的产生过程是不一样的,它起先是一种模糊的声音,然后在不断地倒逼和尝试下变得越来越清晰。当写作者了解了自己的意图,他对素材和语言的处理就会变得高明。

《局外人》的骨架慢慢产生了:默尔索的邻居雷蒙是个皮条客,他请默尔索帮忙写一封信给他的摩尔人情妇,这是报复她对他不忠的计划的一部分。加缪为他的小说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社会背景:贫穷、粗糙的底层欧洲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也找到了一种自己喜爱的叙事口吻,以及故事情节的模糊线索,尤其是将皮条客和他的叙述人联系在一起的情节。

在这种接近日常的松动的小说空间里,加缪得以把自己观察到的与根本主题相关的人物和情节补充进来,比如那个老人和他的狗相互憎恨又离不开的情节,就非常自然地进入了文本中;又比如,加缪可以根据自己在《阿尔及尔共和党人报》工作日参与政治审判的经历,把法庭的凶杀案件、空间格局、运转方式、伪善风格都搬进小说中。

在语言风格上,加缪也意识到,想要表达得更精准和丰富,需要克制感情,把目光转向外部,用不加修饰、有距离感的口吻去表达“造物者那无情的心”。早在1938年,《局外人》出版前四年,加缪就写下了那个极不平凡的开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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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代表作《局外人》手稿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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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人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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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的目光始终指向人生荒诞之处,他在《局外人》里设置了海滩枪击案和莫尔索的死刑两个核心的荒诞场景。在前者的场景中,被杀死的人没有姓名,只用“阿拉伯人”指代,简化到只剩下种族标签,无需任何解释就表达出偏见和荒谬。而在后者的场景中,莫尔索因为错误的原因而被判死刑。

对于死亡的好奇贯穿了加缪的整个生命和写作历程。他对死亡的最早认识来自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卢西安的故事。当时有一个农场工人冷血地杀害了他自己的全家人,卢西安被这个事件震惊了,决定去观看行刑。

加缪后来用自己的文字复原了父亲当时看到砍头时的场景和感受:“那天早上看到的事,他没对任何人说。他飞奔回家,面部扭曲,拒绝说话,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随后开始呕吐……他想的不是那些被残忍杀害的孩子,他只是不停地想着那具身体:被丢到台上斩首的、颤抖的身体。”这个故事成了父亲留给加缪的一个黑暗的礼物。

1939年,一位叫做魏德曼的德国人的死刑带给加缪很多思考。他谋杀了六个人,被判死刑。但死刑之后,魏德曼的律师表达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这个不快乐的人身上,一切都是矛盾的:他的罪行令人发指,他的死却像个圣人。辩方的所有人都深深地相信,我们刚刚处死了一个最不寻常的生命。我从未觉得如此伤感。”

加缪反复地思考着这些场景,就跟莫尔索一样,看着那些聚集起来的人群,和他们发出的仇恨的叫喊声。默尔索的开悟也是加缪的自白,充满对死的盼望:“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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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首版封面

那是一种绝望,同时又是一种觉醒。结果没有改变,仍旧是那么荒谬,但人的力量依然彰显。对于加缪来说,荒诞的意义不在于可怕的自我意识,而在于要面对外部世界对人类全然的漠不关心。“世界最初的敌意越过数千年,横亘在我们面前。”

但加缪始终在做另外一种努力,试图将荒诞的负面力量转向正面,就如同《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尽管注定一次又一次失败,但他满足于努力的过程。这也是加缪的信条,支持他成为了终身的人道主义者。

1940年5月,加缪完成了《局外人》的写作,他对于人生和文学有了全新的理解。手记中记录了他的写作状态:“懂得如何在巴黎独自过一年、身居一个简陋的房间,比一百个文学沙龙和四十年的巴黎生活更能让人学到东西。这是一件残酷而丑陋的事,有时这像一种折磨,而常常那么濒临疯狂。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一个人的品性应该会更坚强、更有信心——或死掉。但是如果它死了,那是因为它不够强壮,活不下来。”

加缪注目着人的阴暗面,却从中发现了自身的解放。荒诞之下,竟是爱。《局外人》也因着这种矛盾,在令人困惑的割裂中,带给一代又一代年轻人以生存的力量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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