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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尔吉·原野 | 海兰花妹妹在想什么啊?

 圆角望 2022-02-08

海兰花妹妹在想什么啊?

——《乌兰牧骑的孩子》之二

文 | 鲍尔吉·原野

1

海兰花和弟弟妹妹走进了红嘎路沙漠。

沙漠多么美呀。金黄色的沙漠想堆都堆不起这么高,它像从天空的巨大的漏沙器漏下来的沙堆,否则顶上怎么带尖呢?。沙漠细腻,没人碰过它,就连蝴蝶也没用翅膀扇过它,一粒沙子都不少。

沙漠顶端带着柔和的峰缘,阳光照下来,峰南金黄,峰北是黑色的。人走在沙漠上,流沙急速抱住你的脚,好像早就盼着这一天,知道你的脚要走到这里来。沙子钻进鞋里,和你的脚趾捉迷藏,这多有意思。当然在沙漠上走路费一些力气,明明往前走了一步,因为沙子塌陷,只能算半步。即使这样也蛮有意思。

那么在金黄与黑色的沙漠的上空有什么呢?蓝天?是的,蓝天在金黄沙漠的映衬下显得特别蓝。反过来说也一样,金黄的沙漠在蓝天的映衬下黄得耀眼,简单说就是好看。蓝天不光蓝,上面还有丝棉般的小云朵。这些小白云蛋子在蓝天上走的很慢,好像俯瞰沙漠上有什么东西。

实际上,沙漠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它空寂、干净。但仔细观察,沙漠也有生机。蜥蜴从沙漠的斜坡上刷刷爬过去,它的小脚和尾巴踢落一些沙子。蜥蜴跑了几步钻进沙子里。它钻到沙子里面又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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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它空寂、干净

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走在沙漠上,心情很好。

在丹巴允许铁木耳随乌兰牧骑一起下乡那天晚上,铁木耳和金桃偷偷跑到海兰花家里,那时海兰花的父母宁布和山丹都不在家。

铁木耳对海兰花说:“你知道吗?爸爸允许我跟着乌兰牧骑去白银花,一起坐大马车穿越大草原,唱歌跳舞放幻灯。而且爸爸给我一项任务画幻灯片,这太了不起了。最重要的是马车上必须有一个人高举红旗,不管风从哪边吹过来,红旗上的字迹都会露出来—“赛罕汗乌拉旗乌兰牧骑”,人们老远就看到乌兰牧骑来了。爸爸让我举旗,举旗的人虽然胳膊酸,但不能放下红旗。”

海兰花说:“那又能怎么样呢?”

铁木耳说:“我想让你们跟我一起去白音花,去找神鸟乌音嘎。”

海兰花说:“我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

铁木耳说:“这需要计策。”

 “什么计策?”

“我把妹妹金桃藏在马车的红绸子幕布里。”

“ 那我们呢?”

“ 你们步行,你领着巴根和江格尔沿着一条小路去白音花草原。”

“可是我们不认识这条路。”

“很简单,”铁木耳说:“你从西拉木伦大街一直往北走,走到兽医站的十字路口,就看到右边有一条通向沙漠的路。那是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前往白银花草原比走大路要近得多。当然这条小路全都是沙子,你们走得会比老牛还慢一点,但是它也近呢。有可能你们比我们先到白银花草原,那时你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爸爸妈妈看到你们三个突然出现,他们会多么惊讶啊,还高兴,而且他们会把你们抱起来转圆圈。”

海兰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证明什么呢?”

铁木耳说:“证明你们长大了”。

“可是我们不认识路,”海兰花说。 

铁木耳说:“刚才我已经说了,从西拉木伦大街往北走到兽医站,往右边一看就是沙漠。沙漠只有这一条路,你们不会迷路。顺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连老鼠都能走到白音花草原,你们怎么会走不到呢?”

海兰花问:“走过去有几里地?

铁木耳对几里地是多远没有什么认识,他只知道远和不远。他说:“不太远。”

海兰花又问:“那我怎么跟陶格斯外婆说呢。”

铁木耳说:“你的爸爸妈妈出发之后,你告诉陶格斯外婆,说你领着弟弟妹妹去海拉苏镇的马西舅舅家,在那里待三天。反正外婆眼睛已经瞎了,她不会去海拉苏镇找你们。”

海兰花对这个冒险计划很喜欢,但是感觉有一点害怕,她问铁木耳:“这会有危险吧?”

铁木耳说:“这有什么危险?没危险。你们一直往前走就是了。你们在沙漠走走走,会看到金色的沙漠变成了绿色的草原,有房子和蒙古包,那就是白银花草原。这多有趣啊。”

2

在乌兰牧骑出发那天早上,海兰花看到爸爸妈妈走出家门。他们穿着厚衣服和雨靴,戴着遮阳帽。出门前,妈妈对海兰花说:“要听外婆陶格斯的话,照看好弟弟妹妹,不要乱跑啊。”

海兰花说嗯嗯,她在嘴上说嗯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个嗯里包含着谎言,她第一次对父亲母亲说谎。妈妈说不要乱跑啊,她心里已经准备带着弟弟们乱跑了。话虽然这样说,铁木耳的计划还是太吸引人啦。爸爸妈妈出门之后,她帮弟弟们穿好衣服鞋子,准备好自己和弟弟的假期作业本。她记得铁木耳说沙漠里很热,应该带一点水。但是,一点儿水是多少呢?海兰花不知道用什么来装水,她想起自己珍藏过三个小瓶子,这是跟旗医院的乌云阿姨要的栗子色的小药瓶。瓶子只有核桃那么大。她把这些瓶子找出来装上了水,放在衣兜里。还需要带什么呢?海兰花没走过沙漠,不知道带什么。实际上需要带的东西很多,但是海兰花不知道。她又带了一个小铲子,她把小铲子和三只小药瓶装在自己书包。然后告诉弟弟在家里等着她,她要去陶格斯外婆家。

陶格斯外婆住在西拉木伦大街的东侧,外婆的房子靠近一个红色的水泵。每年春天小鸟飞回来时,红水泵从地下抽水灌满了路边的水渠。这样,西拉木伦大街边上就有了一条亮晶晶的小河。如果脱掉鞋子在水渠里面走,水特别凉,炸得骨头疼。外婆陶格斯家的木栅栏上爬满了牵牛花,粉色和紫色的牵牛花像喇叭一样,对着大街开放,但不放音乐。海兰花每次看到这些牵牛花,都想摘下来一朵做成酒杯,用它喝露水。

海兰花进到外婆家里,她说要到马西舅舅家里住几天。外婆闭着眼睛,用手摸海兰花的胳膊,说:“好啊,马西家里的杏树每年都结吃不完的杏,又甜又软,你们多吃点”。 

马西舅舅家里从来没有杏树,这是外婆的想像。外婆说她养的猫总是从外面给她叼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比如老鼠、松鼠、青蛙,最大有一只兔子。这只猫也生活在外婆的想象里,她家没有猫。但外婆确实养了一只狗,这只狗陪外婆在外面散步,它像警卫员一样把外婆要走的路线前前后后看一遍,遇到有坑洼的地方,上前扯外婆的裤脚,为外婆规划一个安全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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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西舅舅家里从来没有杏树,这是外婆的想像

海兰花走出外婆家,外婆往她兜里塞了很多山丁子果。这种野生水果只有小手指肚大,酸到人尖叫。海兰花随后来到僧格舅舅家,借他的小毛驴。僧格舅舅问:“你带毛驴去哪里呀?”

海兰花说:“我们要到沙漠里玩。”

僧格舅舅说“沙漠里不是随便去的,你看那里平静,其实有危险,你知道吗,海兰花?”。

僧格舅舅的话还没说完,海兰花已经牵着毛驴走出了院门。

3

海兰花和弟弟巴根、江格尔离开家前往白银花草原,是在早上九点多钟。街上走着他们姐弟三人和一头小毛驴。小弟弟江格尔骑在毛驴上,姐姐海兰花走在毛驴的左边牵缰绳。大弟弟巴根走在毛驴右边。西拉木伦河大街两旁高大的新疆杨像巨人那样躬着身为他们送行。在风里,新疆杨的树叶旋转着、露出背面的银灰色。海兰花想起来,僧格舅舅这头毛驴是有名字的,它的名字叫乌日根,意思是山丁子树。乌日根好漂亮,身上像水獭一样乌黑发亮,但眼眶是白的。白眼圈里是黒水晶一般的眼睛,使它有点像化过妆的演员。小毛驴嘴巴也是白色的,吃起草来,嘴巴一动一动,看得特别清楚。

小毛驴乌日根迈着碎步往前走。蹄子踩在西拉木伦大街的鹅卵石上,像有人清脆地敲木鱼。江格尔第一次坐毛驴,他坐在海兰花绿色带红花的棉袄上,察觉自己的身体在驴背上不由自主地扭动,脖子像安了弹簧一样左右晃。

走着,他们走到铁木耳所说的那个通往红嘎路沙漠的小路,边上是兽医站。

走进沙漠,他们三个人感觉新奇,互相咧嘴笑。沙漠清洁,又像刀裁过一样整齐,而线条又是柔和的。远远的,他们看着一只鹰飞过沙漠,飞得很低。这只鹰和它的影子在远处汇成一个小黑点儿,留在沙漠上。

他们所走的小路是两座沙漠中间的谷底。两座沙漠的沙子从顶上流到下面停住了,中间形成一条路。这条道弯弯曲曲,随着沙丘的形状时隐时现。走了一会儿,海兰花和巴根有点累。在沙漠里,脚往前走一步,被流沙吞没,相当于往后退了半步,所以走得很慢。走一会儿,他们停下来脱鞋磕打鞋里的沙子。后来海兰花和巴根干脆把鞋脱下来别在后腰上,光着脚往前走。在沙漠上光脚走,沙漠既干净又暖和。但沙漠被太阳晒的很热,脚烫的受不了,他们只好把鞋子再穿上。不久,他们头被太阳晒的发昏。强烈的阳光照射下来,仿佛把空气中的氧气吸干了。干燥的风抽走他们口中的水分,姐弟三人觉得口干舌燥。

海兰花这时想起来她有水。她又想,这刚刚开始旅行,水还是留到以后再喝吧。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张望,看哪里有水。海兰花想象前边不远处,就能看到蓝盈盈的湖水,白鸟张着很长的翅膀在湖上飞翔。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她都看不到湖水,到处是白花花、干燥的沙子,沙漠反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三人把眼睛眯成小缝。  

终于,坐在驴背上的江格尔喊道:“我渴了。”

海兰花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把盖子拧开递给江格尔。

江格尔一仰脖把药瓶里的水喝光,说:“还有吗?这么点水,没等咽下去就在舌头上化了,我能喝十瓶。”   

海兰花说:“还有两瓶,那是我和巴根的水。”

江格尔说:“但是我很渴啊。”

海兰花又把一瓶水交给江格尔,说:“这是我的水,你到最渴的时候再喝吧。”

江格尔一口喝没了水,说:“我还渴。”

但是没水了,海兰花不知道怎么办。巴根把自己那瓶水珍惜地贴在脸蛋上,好像用脸蛋贴着水可以解渴。

海兰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这是磨炼。所有的好事都是经过磨炼才得到的。她听到巴根说:“我走不动了,”回头看巴根已经坐在地上。

海兰花走过去拉他起来,他不起来。海兰花说:“你把药瓶的水喝了吧。”

巴根从兜里掏出小药瓶,拧开盖,他用舌头一点一点的舔。他每舔一下,海兰花就往下咽一次口水,但是没口水,嗓子冒烟了。她眼看巴根把药瓶的水一点点舔光,说:“你站起来吧”。巴根站起来,但是走不动。这时候小毛驴也不走了。海兰花拽着驴的笼头往前走,驴就是不动地方。

海兰花抬头看,他们眼前的路断了,迎面是一个沙漠。往前走就要往沙漠上爬,小毛驴爬不上去,才停下了脚步。

这可怎么办呢?看来小毛驴真的没劲儿了。海兰花把江格尔从毛驴背上抱下来,把毛驴牵上沙漠的顶上。回来,她又领着江格尔和巴根往沙漠上走,但江格尔一步也走不动。海兰花抱起江格尔往上走,她感觉到自己的两条腿像灌了沉重的铅,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完成这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沙漠顶上。回头看,巴根还在沙漠的半腰上,又下去拉着巴根的手,一点一点走到沙漠顶。这时候海兰花精疲力尽,坐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了,觉得自己仿佛要死过去。

这时候如果问海兰花在想什么,事实上她什么也没有想,眼前飞起一片金星,耳边有嗡嗡的轰鸣,好像是太阳照在沙漠上反射的回声。有水就好了,她想,但是没水,他们手里只有三个空空的小药瓶。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江格尔喊:“姐姐,姐姐,”然后感觉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原来她被晒得昏了过去。

海兰花睁开眼睛看见巴根推自己的肩膀,巴根说:“姐姐,毛驴跑了”。海兰花用尽力气爬起来,看到小毛驴乌日根从沙漠顶上一溜烟儿跑了,跑得很远,变成一个小黑点。

看到小毛驴跑远了,海兰花突然打了个寒颤,这回完了,没有毛驴,他们走不出这个沙漠了。她往四外看,左边右边都是白茫茫的沙漠和像蓝玻璃一样的蓝天,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像火焰一样倾泻下来,晒到脸上像伤口被盐水浸泡一样疼痛。虽然隔着衣服,她的两个肩膀被阳光晒得火辣辣的疼。海兰花突然感觉到一种叫悲哀的情绪,觉得自己到了特殊的时刻—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们姐弟三人要在这里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直至和这个世界告别。想到这里,她把巴根和江格尔拉过来,抱住他们的肩膀。两个弟弟被太阳晒蔫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句话也不说。

这时的海兰花不光感到悲哀,还有彻骨的疼痛。是她把弟弟带到这里,却出不去了,她特别恨自己,眼泪突然冲出眼帘,流了下来。海兰花用手摸一下脸,看是眼泪,用舌头舔一下是咸的。她希望多流一点眼泪,好解渴呀。但是眼泪吮到嘴里,越吮越咸。

海兰花紧紧抱着弟弟,眼前出现了爸爸宁布的形象。爸爸眼睛带着笑意,他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儿就出现海螺样的卷发。爸爸喝上一点酒,会用力呼出嘴里的辣气,然后用小声温柔地唱蒙古歌。

这些歌是关于羊羔,母亲,春天的歌,还有迎接从南方飞回来的小鸟的歌,非常好听。爸爸唱这些歌,眼睛里好像能飞过小鸟。可惜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海兰花想起妈妈。妈妈身上有特殊的香味儿,比鸡蛋的香味还要香,有点像牛奶加青草的香味。妈妈的头发黑中带点淡黄色,但她眼睛完全是黄色的。阳光下面,妈妈的瞳孔是金黄的,回屋里,她的瞳孔变成琥珀色。妈妈开口说话,优美的蒙古语从她红润的嘴唇和像贝壳般洁白的牙齿中间冒出来,像泉水冒出草地冒。

海兰花想躺进妈妈的怀里,像躺在宽阔的草原上一样,柔软舒服。海兰花越想这些事,流下的眼泪就越多,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想我身上已经没有水了,是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泪水呢?这些水如果不变成眼泪直接流到我嗓子里多好啊,我就可以解渴了。

海兰花想到沙漠的可怕。在这里,你怎样呼喊也没人听到,你怎样奔跑也跑不远。这里没有人路过,没有蒙古包,没有一棵树,也没有河流经过。刚才爬过的蜥蜴现在也看不到了,而阳光越来越热。

4

宁布跟乌兰牧骑的人分手后,骑马回到镇上的家里。屋里空荡荡的,桌上放着孩子们吃完炒米的碗。炕上乱扔一些衣服,而地上孩子们的鞋没有了,被他们穿走了。宁布叹一口气,孩子们已经出发了。

他去了外婆和僧格舅舅家,僧格说:“这三个孩子借着我的黑毛驴去沙漠了,我很担心他们。”宁布一听就明白了,和金桃说的一样,他们进入沙漠了。

宁布又回到家。他找到两个用羊皮做的口袋,一个口袋装满酸奶,另一个口袋里装上水。找出一件雨衣,还有蒙在头上防止被太阳晒伤的床单。这时候他想起丹巴说的要带上打狼用的布鲁。布鲁是木柄铁头的投掷器,狼头被布鲁击中后必碎无疑。带上这些东西,宁布骑上白马,很快就来到兽医站边上的十字路口,进入沙漠。

马在草原上跑的快,进了沙漠就慢了。马把蹄子费力地从沙里抬起来放下,根本跑不起来。宁布心里急,但急也没用。他下马,牵着马往前走。照这样的速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到海兰花姐弟。

宁布边走边观察沙漠上的脚印。孩子们体重轻,他们的脚印被流沙埋住了,但驴的蹄印还残存一部分。这说明孩子们是从这条路走过的。宁布担心的是孩子们突然改变路线,进入无边无际的大沙漠,那就出不来了。如果他们顺着这条路走,肯定能相遇。宁布走着走着开始小跑,马在他身后也跟着小跑起来。他们一直跑到了那个挡路的沙漠下面。

宁布看到这里有孩子们的足迹、屁股坐在沙子上的印记,还有驴在沙丘上蹬踏留下的蹄迹。

上这个沙坡好费力,马甚至登不上去。马蹄一蹬,沙子竟塌下来。宁布使劲拽着马的缰绳往上牵,才把马牵上高坡,上了高坡,他往远处看,看到三个孩子在远远的地方躺着。啊?不祥的感觉冲撞宁布的胸口,他不知道孩子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布飞一样跨步跑下去,没站稳,头朝下从沙漠顶上笔直地滑下来,然后连滚带爬朝孩子们跑过去。

走近,他看见三个孩子在地上躺着。海兰花脸朝上,闭着眼睛,江格尔脑袋枕在海兰花胳膊上,巴根脸朝下,他们都一动不动。宁布从马鞍上取下羊皮口袋,仰头含一口水喷在海兰花脸上。连喷了两次,海兰花才睁开眼睛。她用奇怪的声音说:“爸爸”,想爬却爬起不来。宁布用水往巴根和江格尔脸上喷,把他们扶起来。然后拿出另一个羊皮口袋,把酸奶灌进他们嘴里。这种酸奶是马奶做的,特别酸,蒙古语叫“车格”,止渴的能力强。江格尔咽了一口车格,酸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巴根也打了一个激灵。他们姐三个轮流捧着那个大羊皮口袋喝水,他们简直像三天三夜没有喝过水的老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水。江格尔喝完把羊皮袋递给巴根,巴根喝完把羊皮袋递给姐姐,姐姐喝完递给江格尔,他们终于把水喝足了。三个人用亮晶晶的眼睛瞪着爸爸,什么话也不说,等爸爸说话。

爸爸说:“僧格舅舅的毛驴乌日根呢?”

海兰花用手指东南方向:“它跑了”。

爸爸说:“毛驴找水去了”。

爸爸登上沙丘顶上,说:“乌日根在那个地方”。

他们重新上路,往毛驴方向走,走平坦沙漠的时候,巴根和江格尔坐在马上,爸爸背着海兰花。如果登沙丘,江格尔和巴根都要下马,爸爸把他们轮流抱到沙漠顶上,再回头牵马,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毛驴乌日根待的地方。

毛驴站在一座沙漠下面,爸爸说那个地方一定有水。他们走近,看到那儿有桌子大小一滩水,水上面漂着马粪和驴粪,不能喝。

爸爸在这滩水边上一尺远的地方掏坑,他掏了很大一个坑。爸爸说:“那些水会慢慢流进这个坑里,经过沙子过滤,水会变得干净。”

真是这样,水慢慢从边上渗过来,渗成了一小坑水。爸爸让马先饮水,再让驴饮水。然后在这滩水的另一边掏了一个大坑,等水渗过来,他把羊皮口袋装满了水。

他们开始往白银花的方向走。两个弟弟骑马上,海兰花骑毛驴。太阳继续喷火,爸爸把床单盖在两个弟弟头上,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海兰花头上。

爸爸光着膀子,像一个油光光的红铜雕塑,牵着马往前走。走着走着,爸爸说:“要下雨了。”

海兰花说:“你怎么会知道呢?”

爸爸说:“天空有鸟飞过来了。下雨前,藏在沙漠里边的虫子会爬出来,小鸟飞过来吃这些虫子。”

海兰花抬头看,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阳光强烈,哪有雨呢?就在这时候,沙漠远处传来闷闷的雷声,好像有人在爆破。随着响雷,那边的天空变成了灰色,云层翻滚变成黑色。云层越来越低,白色的沙漠变成深灰色。说话间黑云来到了他们头顶,

爸爸说:“你们快下马,把衣服脱掉”。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已经脱掉裤子,只剩下灰色的裤衩。他帮助巴根和江格尔把衣裤脱掉,他俩没裤衩,裸体。爸爸在沙子上嗖嗖挖了一个大坑,在坑里铺上雨衣。他说:“我们准备接雨水吧”

黑云好像看到爸爸准备好了,立刻把雨点撒下来—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雨点大而密集。他们哥两个,包括爸爸都光着膀子,海兰花穿着裤子和小背心被雨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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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好像看到爸爸准备好了,立刻把雨点撒下来—噼里啪啦

他们高兴地站在雨水里,举起双臂迎接雨水,洗脸洗脖子洗脚。他们张大嘴,让雨水落在嘴里,哦哦哦地在嘴里洗漱,啪的吐出去。滚烫的沙漠在雨水里变得清凉。

雨下着,爸爸把他们四人摊在沙漠上的衣服拎起来,用手把衣服里的水拧到铺着雨衣的大坑里,然后再把衣服铺在沙漠上接雨水。就这样,衣服拧了两三遍,那个像大黑铁锅一样雨衣做的坑里的水已经满了,天也晴了。太阳不慌不忙地走出来,照耀沙漠。

沙漠上刚才还有雨滴跳来跳去,现在变得安静,好像是两个地方。沙漠变得非常干净,还有香味。沙粒被雨水冲刷过后变得亮晶晶的。

爸爸说:“我们有一坑水了,不怕没水喝。先保证马和驴有水喝,这样它们才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如果今天晚上走不出沙漠的话,这些水也够我们用了。”

江格尔望着这个像大铁锅似的水洼说:“这个湖真好,我可以下去洗个澡吗?”

爸爸说“不可以,这是饮用水,不能洗澡。”

江格尔用小手舀着水,一点一点往嘴边儿送。爸爸说:“你随便喝,管够。”海兰花这时候悄悄掏出三个小瓶子,灌满水。爸爸说:“这么一点水有什么用处,连润嘴唇都不够呢。”

巴根突然喊:“有鱼呢!”

这个雨衣的水坑里真的有两条小鱼在游,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小鱼半透明,略微有一点驼黄色,身体有火柴棍的一半那么长。它们透明到什么程度呢?连身上的鱼刺都可以看得清楚,头部还有很小很黑的眼睛。它们的尾巴活泼地甩来甩去。 

海兰花问爸爸:“鱼是从哪里来的呢?”

爸爸说:“沙漠里要是下雨的话,马上就会有鱼,我也说不清鱼是从哪来的。如果让我说,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鱼”。  

海兰花说:“太神奇了,我们喝水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把鱼喝进肚子里。”

爸爸笑了:说“我还会唱一首名字叫小鱼的歌呢。”他蹲在水坑边上,用手指着小鱼唱道——

“从雨里来的,

到水里去。

从水里来的,

到河里去。

从河里来的,

到海里去。

小鱼小鱼,

到了海里

你就变成了大鱼。”

海兰花问:“今天晚上我们要住在这里吗?”

爸爸说:“我们尽量走出沙漠,赶到白银花草原。他们在等我们。但是人在荒野,要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不能光想着好事,也要想着困难,今天晚上也有可能住在这里”。

海兰花说:“晚上住到这里有趣吗?”

爸爸说:“沙漠到了晚上很冷,会把你冻得全身发抖。而且狼有可能来袭击。”

海兰花问:“爸爸你怕狼吗?”

爸爸说:“我不怕,狼害怕我们。狼最害怕的我的白马奎屯。它是一匹非常勇敢的马,蹄子像铁一样,一下就踢碎狼的脊骨。马和狼搏斗是非常有趣的事。狼始终躲着马的蹄子,趁马不注意,用爪子掏开马肚子,马肠子流到地下,马就完了。但马始终在躲狼的爪子。有时候两只狼围住马,一只狼在前面挑逗马,另一只狼从后边偷袭马。马心里明白,它假装攻击前边的狼,突然一蹄子把后边的狼踢得头破血流。动物啊,都是非常聪明的。”

海兰花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不睡,看弟弟”

爸爸笑了:“该睡觉还是要睡觉,也许白银花草原的人不到天黑就能把我们接走,那样我们就不用在沙漠过夜了。”

他们走着走着,又走不动了。马走不动了,驴也走不动了。虽然有水喝,但是它们一点力量都没了。在深陷的沙漠走路,非常消耗气力。

这时候,爸爸看到路边有一个废弃的牛车。他用身上带着的斧子,把牛车的横梁两块原木卸下来,立在沙漠,用床单搭一个凉棚,又在凉棚下面掏了一个地窖。

爸爸说:“我们不走了,在这里乘凉吧。”

到凉棚下,人立刻感觉到有风吹来,而且爸爸刚掏的沙漠地窖还有湿润凉爽的水汽,用手攥着这些湿润的沙子,特别舒服。他们在凉棚下躺着,海兰花问:“我们在这里休息多长时间?”

爸爸说:“等到气温降下来,我们才能出发。否则弟弟们会中暑,我们就出不去了。”

5

他们在沙漠里面休息,小鸟从天空飞过来,这是江格尔最先发现的。爸爸在红方格床单遮蔽的凉棚下鼾声大作。   

江格尔对巴根说:“那些小鸟飞过来了,它们飞到了雨衣的水坑里喝水,一边喝一边往四外看。”

水坑边上还站着上了马绊的毛驴乌日根和白马奎屯。

巴根说:“这些水很珍贵,不能让那些鸟喝,”     

海兰花说:“这么多水,鸟是喝不完的,如果鸟不喝水,就没法在天空飞了”。

江格尔说:“它们是怎么发现这里有水的呢?”

海兰花说:“它们在天空飞着找水,白茫茫的沙漠一点水也没有。这时候爸爸做的水坑像镜子一样反射银光。小鸟可高兴了,互相转告,一起飞到这儿来。”

海兰花说的没错,鸟儿越来越多,站在水坑的边上形成一个半圆形,喝一口水,往四外看一看。再喝一口水,再往四外看一看,好像这些水比苹果汁葡萄汁还好喝。它们有黑头蓝脊背的鸟,有绿尾巴白头的鸟。有的鸟干脆全身都是白的,但是脚爪乌黑。它们一边喝水一边在水坑边跳跃,啄沙子。好像那些沙子是米粒一样。有几只鸟落在白马奎屯的背上。奎屯温顺地低下头,似乎变成一个台阶,让小鸟从马的脊背一直走到水坑边上喝水。有的鸟飞到毛驴乌日根的背上,乌日根不高兴。它用后蹄子刨沙子,甩掉这些鸟。乌日根认为毛驴背上可以坐人,但不能坐鸟。如果一个毛驴的背上坐着一只鸟,别人会瞧不起这只毛驴。鸟们从惊恐地飞走了,觉得这只毛驴的脾气太不好。

远处传来了叮咚叮咚的铃铛声。

海兰花很警觉,她想这是什么声音呢?这不是鸟发出的声音,也不是沙漠的声音。狼会发出叮咚叮咚的叮当声吗?

爸爸突然翻身坐起来,说:“太好了,他们到了!”   

海兰花问:“他们是谁呀?”

爸爸说:“是你妈妈他们呀。”

海兰花觉得爸爸太聪明了,听到叮咚叮咚声就知道妈妈来了。那么妈妈是怎么来的呢?是从天上降落的吗?

海兰花、巴根和江格尔使劲往天上看,天上没有妈妈的身影。

爸爸说:“你们站到沙丘上面去看吧!”

他们三个跑到沙丘顶上,看远处有三峰骆驼排成一队,朝这边走来。

江格尔指着前面说“快看啊,骆驼!”

其实他没有见过骆驼,他听海兰花说这是骆驼就跟着喊骆驼。

骆驼很奇特,身体曲线鲜明。骆驼高昂着头,两只眼睛很大。它的脖颈往后下凹下去,凹到很深的地方凸起来,形成一个驼峰。然后再凹下去,形成第二个驼峰,多有耐心!骆驼的蹄子大,比两个牛蹄子加到一块还要大。它走路很慢很慢,好像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走路时,它脖子下面的铃铛响起来,叮当叮当,节奏也很慢,只有沉闷的沙漠才配得上这么清脆的铃声。

这三峰骆驼在沙漠的顶上走着,一头挨着一头。前面那头骆驼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是谁,他手里拎着一个红纱巾,使劲往这边挥舞。

骆驼走近,海兰花才发现那个向他们挥红纱巾的人是妈妈山丹。妈妈从骆驼上跳了下来,和海兰花、巴根、江格尔拥抱,狠狠亲他们左边和右边的脸蛋子,然后轮流把他们三人抱起来,再亲脸蛋子。爸爸在边上看着哈哈大笑。

爸爸说:“太好了,白银花的人给咱们带来了骆驼。懂得沙漠的人才知道只有骆驼能把人从困境中救出来。在沙漠里,骆驼最能吃苦耐劳,就算几天几夜没吃的,没喝的,骆驼也能顽强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这一点,马和牛都不行。”

前面那个骆驼听爸爸说话,晃了晃脖子,铃铛跟着咣啷咣啷响了几下,表示赞成。

海兰花仔细看这个骆驼,觉得它真是不同寻常。它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流露出一些悲哀。骆驼头顶上的鬃毛像刘海一样长到眼睛上方就不长了。它身上的毛是褐色的,有几个地方脱毛,像披了一床驼色的破破烂烂的棉花套子。

他们骑着骆驼往白银花草原走。马倌抱着巴根走在最前面,妈妈抱着海兰花走在中间,爸爸走在最后,抱着江格尔。在爸爸后面是白马奎屯和英俊的小毛驴乌日根。他们组成了一支队伍,在沙漠顶上行走。

出发前,爸爸带走雨衣,他水坑里的水倒在沙漠上。江格尔发现两条小鱼在沙漠上蹦,他不禁哭起来,海兰花赶快掏出小药瓶,把两条小鱼装进药瓶里,药瓶里正好有水。江格尔破涕为笑,问:“这两条鱼以后能长多大?”

海兰花说:“从现在开始算,到白银花草原,它并不能长太大。这个瓶子还能装得下它们。如果把它们放进湖里或者河水里,河水的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它们,它们就会长得很大,最后像一只船那么大。”

江格尔很高兴,说:“像船那么大,我们可以骑着它到哪里去呢?”

巴根说:“我们骑着它回汗乌拉镇”。

江格尔说:“那就不用骑毛驴和骆驼了”。

海兰花说:“是的。”

他们骑着骆驼往白银花草原走,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骆驼走得很慢,前面说它像在睡梦中一样,每一步迈得都很慎重,怕破坏大地的梦境,它认为大地也在梦中。骆驼在沙漠上行走,脚下没有声音,只听到它脖子系的铜铃叮当叮当响。前面的骆驼把叮当叮当声传到后面,后面的骆驼用叮当叮当声来回应前边,它不必回头看伙伴跟上了没有。三个骆驼一起走,就有三个叮当组合在一起。

人骑在骆驼上可舒服了,比骑在马上和毛驴上都舒服。因为骆驼的后背很宽。海兰花和妈妈坐在中间的骆驼上,海兰花坐在前面,妈妈坐在后面,她们共同坐在两个驼峰中间凹陷的地方,垫上棉被当驼鞍。海兰花抱着驼峰,好像抱着一条船的船头,分开的双腿搭在骆驼宽大的两肋。骆驼的汗味传过来,和牛毛毡子的味道差不多。

抬眼看,风景跟刚才不一样了。天气有些凉快了,很多云朵乘着晚风在天空上飞翔。热的时候,云朵根本不想动。天空像分成十层的溜冰场,每一层都有白云滑行。它们和自己上一层的白云互不冲突,各走各的路。云彩的影子投在白花花的沙漠上,沙漠就有了一块黑影子。天上有多少白云,地下就有多少黑影子。这些黑影子像潜水艇一样在沙漠表面游动。

海兰花看到前方的沙漠上有树了,是红柳。在沙漠上,突然看到长绿叶子的树,会觉得幸运。你甚至觉得那些红柳非常好吃,是多汁、酸甜的植物,想去折几根放在嘴里嚼一嚼。妈妈说沙丘长柳树说明下面的水分很充足。每下一场雨,红柳会把雨水储存在根部,像一个水罐。

他们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人们所说的傍晚时分。太阳慢慢降落到西面,整个天空像一块金黄。刚才说的那些白云像被链子锁到了一起,变成一列火车。这些变成火车的白云成了金色的云,而它的底部—车轮部分是灰蓝色的,驶向落日。

妈妈告诉海兰花:“爸爸听说你领两个弟弟走进沙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海兰花问:“发生了什么呀?”

妈妈说:“爸爸非常悲伤。金桃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正骑在马上,兴致勃勃往白银花草原走,听到这个消息,他从马上跳下来,蹲在路旁哭了。”

海兰花问:“为什么呢?”     

妈妈说:“你不懂。像你这么小的孩子,领着比你更小的弟弟,没有大人的陪伴进入沙漠非常危险,容易渴死,容易迷路。你们如果迷路了,就没人能找到你们,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们留下的足迹会被风吹的沙子覆盖。红嘎鲁沙漠方圆一百多里,没人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找你们的人也有可能渴死在沙漠里。但我们不能诅咒沙漠,它什么也没做,怪你自己。爸爸小的时候,他有一个弟弟因为追兔子进了沙漠,再也没有出来。”。

海兰花说:“我们不如在沙漠里待几天,把爸爸的弟弟找到,我们发现了两条鱼”。

妈妈说:“爸爸的弟弟早死了,埋在流沙里。”

海兰花听妈妈说话,她坐在高高的骆驼上往远处看。太阳在西天越落越低,光芒越来越红。沙漠面对夕阳的坡面显出均匀的金红,仿佛把色彩喷到了上面。沙漠背对落日坡面是青铜色。而沙漠顶端弯曲的边缘线分开了金红和青铜两种颜色。沙漠的形状是三角形,就像金字塔是三角形。大自然最多,最好看的形状都是圆形和三角形。太阳、水滴、树冠是圆形。山峰、驼峰和马奔跑时双腿的样子是三角形。树杈是倒立三角形,这都是美的形态。

妈妈问海兰花:“你在听吗?”

海兰花点点头说:“听着呢。”

妈妈又说:“海兰花,我现在轻声慢语说这件事,其实它很吓人,幸好有好的结局,白银花村派骆驼把你们及时救了出来。如果爸爸找不到你们,你们就完了,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如果骆驼不及时赶到那里,你们就要在那里过夜。在沙漠过夜很辛苦,也可能遇到狼”。

海兰花说:“我觉得没在沙漠过夜很遗憾。我一直想在近距离看看狼是什么样子。如果在月亮地见到狼一定更有意思。”

妈妈有点生气了,反问她:“你难道不害怕吗?”

海兰花说:“我不害怕,因为有爸爸呢。”

妈妈更生气了:“爸爸也是人,狼也会把爸爸吃掉。你怎么不心疼爸爸呢?”

海兰花说:“狼不可能吃掉爸爸,爸爸那么魁梧,狼怎么能把爸爸吃掉呢?”。

妈妈说:“海兰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犯下了一个错误,你知道是什么错误吗?”

海兰花说:“我把弟弟带出来,没告诉你和爸爸。”

妈妈说:“不光是这样。你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叫不诚实,是绝对不能犯的。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偷着把弟弟带出来或没带出来,或者你在沙漠里有危险或没危险,而是你没对所有人说实话。你没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和爸爸。”

海兰花说:“可是我和铁木耳约定好了,要保守秘密。”

妈妈说:“我来跟你讲一讲保守秘密和诚实之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品格,把品格支撑起来的柱子叫作诚实善良。只有你诚实,别人才会相信你。如果你不诚实,就永远没有信用。在别人眼里你成了一个说谎者,那多悲惨啊。什么叫保守秘密呢?保守秘密是不说不应该说的话。但是我们来看一下,你自己的生命和弟弟的生命都在你的计划里,你能不告诉妈妈爸爸,去偷偷试验吗?如果你做了一个坏事,会因为没跟别人说就变成好事吗?诚实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你诚实别人会帮助你,会了解你的困境。如果你把这件事情隐瞒起来,别人什么也不知道,那么悲剧就会发生了。”

妈妈停顿一下,又说:“铁木耳的爸爸听说他设计了这个计划,让你们从沙漠里前往白银花草原,他听到这个计划后,生气得快发疯了。”

海兰花问:“怎么了?”        

“铁木耳的爸爸把铁木耳的屁股打肿了。”

海兰花听说铁木耳的屁股被打肿了,不禁嘎嘎笑起来。

妈妈说:“这件事不值得笑,铁木耳是你的朋友。他屁股肿得不敢坐下来。你应该知道他被打的原因和你一样,也是因为不诚实,隐瞒了一件有可能发生危险的事情。”。 

海兰花没想到妈妈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更没想到,她偷偷带着弟弟出来玩,差点儿酿成一个危险事件。她心头有点沉重,默默地看远方。

在妈妈对海兰花说话的时候,风景又有新的更新。太阳落山了,地平线上留下玫瑰色、金红色和深蓝色的天幕。沙漠耀眼的金色变成炉火一样的红色,而沙漠的背阴处变成了黑色。沙漠成为立体的用红色和黑色勾勒的雕塑。

前方模模糊糊露出了草原的模样,草原的草在夕阳下如同毛茸茸的红毯子。有几个小湖泊映出水银似的反光。海兰花看到了树,草原上并没有成片的树林。那些蒙古栎树、蒙古黄榆和白榆树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原上,这一棵离那一棵很远。这些树被夕阳拉出很长的影子。好像树在自己的影子藏了好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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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模模糊糊露出了草原的模样,草原的草在夕阳下如同毛茸茸的红毯子

再往前走,海兰花看到了白银花的房子和蒙古包。

骆驼看到这些房子竟加快了脚步,它高高地昂起了头,与其说昂头不是说高高扬起了自己的嘴巴。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同一水平面上。它抬脚一迈,嘴巴往前一伸,好像一只大鸟用长喙啄前面拦路的树枝,嘴角淌下一尺多长亮晶晶的涎水。

海兰花看到有一排人站在村口上等候他们。这些人伸出手臂朝这边挥舞,妈妈说“这是乌兰牧骑演出队的人们和村里的人们在迎接咱们。”

(节选自《乌兰牧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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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六届百花奖、第二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2021年1月中国好书,人民文学散文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并金质奖章,赤峰百柳文学特别奖与一匹蒙古马等文学奖项,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并称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多篇散文作品被选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以及语文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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