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人物谭】贾迎春（全文）

继秦可卿之后，迎春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二个香消玉殒的女子。虽然曹雪芹原笔的前八十回并没有直接写迎春的死亡，但第七十九回和第八十回都写了迎春的婚事，可想而知，在佚失的文本中很快就会写到她死去。“十二钗”的其他女子都有着不同寻常的个性，唯有迎春从里到外都显示出一种单调与平庸，就连她的悲剧命运都让人觉得有些“乏味”。但是，迎春区别于其他人的特质也正是这种浑身上下透露的平庸。

 

一、出身

迎春是贾赦的女儿，但她并没有贾琏那么幸运，因为她是姨娘生的女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庶出”（关于迎春出身不同版本说法不一，根据全书所涉内容，我们倾向红研所校注本的庶出认定）。作者在第二回中借冷子兴的话就直接交代了：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

至于是哪个妾生的，书中没有指明，根据第七十三回中邢夫人所说，迎春的生母应该早就去世了。同样在这一回，邢夫人也进一步确认了这个庶出的烙印：

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

很多人都清楚，探春是贾政的妾——大名鼎鼎的赵姨娘所生，因此，所谓“跟前人”就是指姨娘了。迎春和探春都是庶出，这点上她俩的起跑线是一样的。但两人的命运却截然不同。根据判词和红楼梦曲，我们可以确定，探春最终是远嫁了，虽然在信息和交通不便的古代，“生离”几乎等同“死别”，但以我们现代人的立场看，贾探春到远方做王妃怎么着都比迎春命丧渣男强百倍。一样的起跑线，最终是迥异的命运，正应了那个老话——“性格决定命运”。

 

二、外貌

“十二钗”个顶个的都是美女，这应该没有疑问。迎春虽然性格上吃些亏，但外貌一点都不输人。书中直接写她的长相只有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时候，作者借着黛玉的眼睛展示了一个温婉的淑女形象：

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肌肤微丰”，整体比较丰满，是盛唐的审美；“合中身材”，个子不高，配合丰腴的体态，可见整体是富态的。这样形象的人往往比较随和，没什么攻击性，这和后面的“温柔”“可亲”很契合。“新荔”“鹅脂”都是说她皮肤好，新鲜荔枝刚刚剥出来，半透明又水汪汪，不仅有画面感，甚至还能让人闻到荔枝香；“凝”字在古诗词中更是形容女子肌肤白净的标配，唐人韦庄的《菩萨蛮（其二）》有“皓腕凝霜雪”句，南宋词人吴文英也有“纤手香凝”（《风入松》）的名句。总而言之，作者写贾迎春外貌重在体态的端庄娴静和肤质的洁白细腻，这与“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性格是吻合的。

 

三、性格

第三回所描述的“温柔”“可亲”是以陌生人林黛玉的视角来写，贾迎春真实的性格其实让人有些许无奈。对迎春性格最出名的评价来自书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贾珍的小厮兴儿：

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第六十五回）

“二木头”几乎成了迎春的代名词，其知名度大概只有薛蟠的“呆霸王”能与之媲美。戳针不知道疼的“木”，可能是反应迟钝，也可能是心如死灰的麻木。从书中有限的描述（比如第七十七回中有“言语迟慢”的表述），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和“二木头”形成呼应的是薛宝钗的判断：

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第五十七回）

在宝钗眼中，迎春等同于行尸走肉，生活不能自理。迎春自然不能和天生练达的宝姐姐相比，越是能干的人对迎春的反感表现得尤其明显，宝钗之外，还有王熙凤：

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第五十五回）

凤姐后半句佐证了迎春庶出的事实。“不中用”加上“不是这屋里的人”，不仅否定了迎春的智力和能力，还变相质疑了迎春小姐主子的身份。

一直到第七十三回，作者才借绣桔的口批评了迎春：

姑娘怎么这样软弱。

绣桔是迎春仅次于司棋的丫鬟，当面埋怨还算客气，随后作者就直接用了“懦弱”一词，往好听了说就是“好性儿”（第七十三回）。

迎春的懦弱在第七十三回得到了集中展示。这一回用了相当多的笔墨写迎春乳母聚赌和偷窃的事情，我们姑且称之为“奶妈事件”，具体经过以后详细展开，这里只说迎春面对名义上母亲邢夫人的劝诫时候的表现。在邢夫人说话的整个过程中，迎春的动作是这样的：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

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

语言是这样的：

迎春忙道：“罢，罢，罢，……”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

最后面对绣桔与王住儿媳妇的争吵，迎春只是表现了对《太上感应篇》的热爱：

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

《太上感应篇》的作者叫葛洪，是道教的著名人物。这本书主旨是宣扬因果报应。迎春面对自己被欺瞒的现实，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抗争，她反而置身事外，仿佛和自己毫不相关。这里的迎春已经难以用“懦弱”来涵盖，懦弱之外，还有冷漠。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知道惜春是“十二钗”中冷漠的代表，但是惜春的冷漠充满着自私和不负责任，用冷酷冷血来形容也不为过。迎春的冷漠都洋溢着平庸与乏味，她对别人冷漠，对自己更冷漠，宝钗说她是“有气的死人”实在很贴切。

迎春面对生活的态度就是什么都不做，她相信《太上感应篇》所宣扬的因果报应，她或许很非常认同时下流行的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迎春的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性格连万事不关心的林黛玉都有点看不过去，在第七十三回最后，黛玉评价迎春埋首《太上感应篇》的行为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吃人的猛兽都到脚边了还是信仰因果报应。

对生活缺乏热爱的人必定是没什么爱好的，同样冷漠的迎春惜春都不会作诗：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第三十七回）

她俩不会诗不是学不会或没条件（第十七至十八回中迎春应元春要求作了一首《旷性怡情》），惜春和迎春出身类似，却诗才极好，可见在贾府内女孩子要学诗是不难的。“懒”说明了两人本身对此没有兴趣。在同一回中，李纨也说了她和二姑娘四姑娘“不会作诗”。迎春惜春的“不会”是“懒”，李纨的“不会”作是从小缺少教育环境，她的父亲一直是以“三从四德”的课程标准来训练女儿。

懦弱、冷漠、慵散构成了贾迎春内心世界的全部，它们洋溢出来的就是平庸和乏味的气息。

 

四、命运

普遍认为，《红楼梦》第五回是全书的枢纽。十五首判词和一整套《红楼梦曲》是其称为枢纽的关键。判词和曲子以一种猜谜的方式暗示了书中主要女性角色的最终命运，迎春的判词和曲子也不例外。迎春的判词，描述如下：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对应的曲子曲牌叫做“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判词和曲子都提到了狼，就是迎春丈夫孙绍祖。“子系”连起来就是繁体“孫”。“中山狼”来自明代马中锡的《中山狼传》，就是著名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中山狼”后来变成了忘恩负义之人的代称。这里所指的依然是孙绍祖。“绍祖”字面意思是仿效祖先，名字和中山狼放在一起，反讽的意思很明显。

迎春虽然是贾赦庶出，但贾府毕竟是公爵贵族，贾赦也承袭着一等将军的爵位，说是“金闺花柳质”“侯门艳质”“公府千金”不算夸张。迎春具体怎么死的，曹雪芹没有留下文字，但不难猜想肯定是被孙绍祖虐待而亡，“赴黄粱”“芳魂艳魄……荡悠悠”都是明指夭亡。“一载”提示了迎春的死亡事件是婚后一年。

迎春的悲惨婚姻自然主要归咎于其父贾赦和其夫孙绍祖，这在以后我们会展开来说。除此以外，迎春的性格也很好地配合了两人的恶行。她的懦弱与慵散是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催化剂，她自己的命运始终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一生只是别人手中的围棋和算盘。

围棋是迎春仅有的爱好，作者写迎春爱下围棋与其说是为了点出她的爱好，还不如说为了暗示她围棋一样任人摆布的命运。前八十回写迎春和围棋的文字有两处，首先是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部分：

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

如果说精明的探春更像下棋的人，那么迎春则是那些或黑或白的棋子。第二处是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后宝玉的诗句中：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永昼敲棋”，可想而知，迎春平日基本不出门，白天主要用围棋来消磨时间。虽然时常下棋，作者却并没有说她的棋艺多高超。围棋只是迎春外在的一种象征，棋子没有生命无法决定自己命运，它们的所有行动都由别人掌控，王菲的歌曲《棋子》很好地诠释这一点：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近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没有决定输赢的勇气”，这几乎就是照着迎春的遭遇写出来的。迎春对贾赦和孙绍祖来说从来不是“唯一的将领”，只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兵”，她的来去“全不由自己”，而两个男人在把她当工具的时候则“从不曾犹豫”。下棋的人需要精于算计，但棋子却只能任由摆布，与此相似的还有算盘。

算盘是在第二十二回中迎春所出灯谜的谜底，谜面如下：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有功无运”的迎春自然又不失打算盘的人，而只是任人推移的算珠。有学者认为，这个谜语的真正谜底依然是围棋，比如其中的“阴阳”就可以指围棋的黑白子。无论谜底是什么，算盘和围棋都是任人摆布的物件，它们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更何况，身处机关算尽的环境，自救的本领在迎春既不明白也没兴趣。她就这么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地数着每天了无生趣的日子，直到生命结束前一年迎来唯一的一次生活的毒打。

 

五、奶妈事件

奶妈事件原本可以成为迎春觉醒的契机，她如果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硬气，她最后的悲剧或许可以避免。贾赦强夺鸳鸯的时候，如果鸳鸯只会自怨自艾自哀自怜，贾母也很难强势介入。可惜，迎春毕竟不是刚烈的鸳鸯。

奶妈事件其实是前后关联的两件事：首先是大观园赌局风波，之后是攒珠累丝金凤失窃案。这两件事共同的参与者就是迎春的乳母。

（一）大观园赌局风波

大观园赌局的被揭发源头是赵姨娘的枕边风。在第七十三回开始，赵姨娘的丫头小鹊到怡红院通风报信，赵姨娘在贾政耳边说了贾宝玉的坏话，于是贾政要在第二天对宝玉进行学术突击检查。怡红院内闻风而动，大家熬夜帮着宝玉温习功课，可是平时落下太多，佛脚抱不过来，这时候，丫鬟金星和玻璃报告有人从后房门墙上跳下来，晴雯便心生一计：

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

原本简单说吓着了或许也能把检查糊弄过去，偏偏晴雯一定要把阵势摆足：

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

又是变脸色又是吃药丸，局面渐渐往不可控的放下发展。首先被惊动的是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接着贾母也知道了。原本只是查找翻墙的歹人，但探春一席话让整件事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

这番话在探春看来只是罗列园内问题，贾母把翻墙和园内这些乱象一结合就具有了一个高屋建瓴的视角：

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老祖宗一定调，开弓没有回头箭，一番清洗在所难免，迎春的奶妈就是赌局的主犯之一：

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

虽然有黛玉等人的求情，贾母坚决要把迎春奶妈拿出来立威：

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以上便是大观园赌博风波揭发的经过。作为三大庄家之一的迎春奶妈似乎赌技并不出众，韭菜没割成，反而被韭菜倒割，身上捉襟见肘，于是就有了攒珠累丝金凤失窃案。

（二）金凤失窃案

攒珠累丝金凤失窃案的揭发是从迎春丫鬟绣桔的怀疑开始的：

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却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

从绣桔和迎春的对答中我们可以知道，迎春奶妈拿走金凤并没有告知任何人，是确定的偷窃；迎春很清楚金凤就是奶妈拿的，但她懒得过问，自己的钱财等到旁人问起还推说是“借”；为了息事宁人，迎春宁愿自欺欺人，认为人家会“悄悄的送来”。可以说，迎春为了避免任何事情来打扰，她可以放弃一切，形容李纨的“槁木死灰”四个字，用在迎春身上更贴切。

事情没完，迎春奶妈的儿媳王住儿媳妇要求迎春给自己婆婆聚赌的事求情：

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

想来迎春奶妈的儿子叫王住儿。王住儿媳妇顺着迎春的话把偷说成了“暂借”，并且暗示只要迎春帮忙求情就会把金凤赎回来。迎春自然并不在乎那只金凤，她只在乎会不会麻烦自己，求情这件事在迎春看来已经远远超过一只金凤，所以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

王住儿媳妇恼羞成怒，借着绣桔开始撒泼：

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

这番话放在任何地方都注定会被逐出贾府，可见这些人平时在迎春面前的气焰有多嚣张。迎春原本就不执着于金凤，见对方不依不饶想着赶紧结束这件事，索性放弃金凤：

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

只有绣桔和司棋为主人不平，继续和王住儿媳妇争论，作为当事人的贾迎春却自顾自看起了宣扬因果报应的《太上感应篇》。

奶妈事件的整个过程中，迎春是事先知道自己奶妈在聚赌的，她并没有干涉，非但不干涉，对由聚赌而丢失的金凤也不闻不问。迎春身处风暴中心，却表现得出奇的“佛系”，她的不关心不是看开一切，而是懒得去动手动脑，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任何的事情在她看来都是负担。“有气的死人”，真真如假包换。

迎春出阁之前万事有整个贾府罩着，大观园可以满足她万事不关心的生活追求。一旦嫁人，原有的保护膜消失，如同温室里的花朵陡然“风霜刀剑严相逼”，迅速枯萎死亡几乎是必然。嫁给孙绍祖之后，迎春才知道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何其脆弱，经历了社会的毒打，迎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疼。 

六、误嫁中山狼

（一）嫁人的缘起

迎春嫁孙绍祖明面的原因是两家的关系，第七十九回介绍孙家家世和孙绍祖的时候点出这一层：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

所谓门生，想必是来主动攀附的，就门当户对而言，孙家显然配不上贾府，但还是因为迎春是庶出，也就没有资格挑肥拣瘦了。孙绍祖显然是个粗鲁武人，怜香惜玉这些事情自然是没有的。

所谓“人品家当都相称合”自然是表面文章，第八十回中作者叙述了孙绍祖的版本的原因：

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从孙绍祖的话看出，迎春并非到了婚嫁年龄非出阁不可，而是拿来替自己老子还债的，也就是说贾赦为了还五千两银子把自己亲生女儿当物品卖掉了。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简单。早在第七十二回就提到了一个朱大娘来给迎春做媒：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午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朱嫂子。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

“朱”是红色，说明是喜事。根据平儿的转述，孙家是主动来贾府求亲的，并且还是“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颇有誓不罢休的气势。平儿并不是迎春嫁孙家的利益相关者，她的叙述应该是比较接近事实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孙绍祖的还债说就子虚乌有。贾赦最后之所以会答应对方的“赖死赖活”极有可能就是出于这五千两的利益交换。

无论是谁主动，在整件事中，迎春作为棋子的性质始终没有改变，下棋的人是父亲贾赦和中山狼孙绍祖。

（二）家人的态度

需要还债的贾赦是迎春出嫁的始作俑者。值得玩味的是，全府除了贾赦，大家似乎都对这段婚姻持保留意见。

首先是贾母：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表面上看贾母的无奈是出于“父母之命”的限制，父亲贾赦强力主导，贾母也只能表示尊重。但我们记得贾母对贾宝玉的婚姻曾多次表达了关心，首先是清虚观打醮时候，张道士推荐了一位小姐，贾母虽然表示了谢绝，但同时透露出她在宝玉婚姻问题上的决定地位：

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第二十九回）

其次，她也曾暗示要撮合薛宝琴与贾宝玉：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因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第五十回）

可见，贾母并不是完全局限“父母之命”的传统。她对迎春婚事的“爱莫能助”更多的还是不愿意插手。一来迎春毕竟是庶出，且平时性格并不讨人喜欢，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探春身上，贾母可能就要介入了；二来贾母和大儿子贾赦的关系很是微妙，贾赦的被冷落在贾母心里还是有很大的愧疚，对儿子的决定不作干涉会部分弥补这种内疚。总之，贾母的听之任之不是不能而是不为，她不想因为迎春的婚事让母子关系完全闹僵。

相比贾母，贾政的反对更强烈，原因是厌恶孙家：

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从这里我们大致可以确定，基本就是孙家攀附贾府，而之所以能攀附上，大概是孙家抓住了贾府什么把柄，即“不能了结之事”。贾政对“诗礼传家”有种执念，认为孙家“非诗礼名族之裔”，这等于骂人家是暴发户，同时也印证了孙家行伍出身的事实。相比贾母的“知道了”，贾政真的去劝诫了两次的，但身为弟弟，宗法上还矮了一头，自然不会有效果。贾政和贾母一样，虽然都反对这门亲事，但原因中都没有对迎春的关心，贾母可能是顾及自己与贾赦的紧张关系，而贾政则出于“门不当户不对”的考虑。平心而论，两人的心思也可以理解，毕竟在日常生活中迎春与他们没有什么亲密互动，缺少必要的情感基础。只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迎春本人，那就是贾宝玉。初闻婚事，宝玉先是“越发扫去了兴头”，接着是“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听闻还要陪嫁四个丫头，宝玉悲叹：

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

不仅如此，宝玉还天天到迎春所住的紫菱洲“徘徊瞻顾”。香菱的一句话正好概括了宝玉对迎春出嫁的直观感受：

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虽然宝玉对迎春的出嫁满是哀伤，但因为他和迎春并没有深厚的情感基础，宝玉的哀伤始终停留在宏观的抽象层面，宝玉无法深入迎春的内心做到感同身受。因此，迎春的出嫁其实没有一个家人能感同身受地共情体会。

（三）婚后的遭遇

迎春婚后的生活是通过她向王夫人的诉苦透露的：

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这段话交代了三个主要信息。首先是孙绍祖的品行，不外乎好色、好赌、好酒三样。三样中好色最严重，连“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想来迎春带去的四个丫鬟也难以幸免。前面提到贾赦很欣赏孙绍祖，贾赦最大的爱好也是女色，两人实在是“志同道合”。其次就是挑明了迎春出嫁的真实原因——还债，前面已经说过，这里不再啰嗦。第三就是孙绍祖的怨气，似乎他娶迎春也是逼不得已，他对迎春并不满意。孙绍祖觉得反正五千两银子收不回，拿个老婆抵债也不算吃亏。鉴于他“一味好色”的个性，应该凡是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会下嫁到孙家，“未满三十”还没有婚配，这在古代算是大龄剩男了。迎春是庶出身份，又是债务的抵押品，孙绍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她当成“夫人娘子”看待。

我们并不清楚迎春有没有被孙绍祖实施家暴，“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只是一句威胁，之前是不是有打过无法确定，迎春也没有在王夫人面前展示伤痕。不管有没有动手，迎春遭受孙绍祖的冷暴力是确定的，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遭受社会的毒打，板子真挨到身上才知道痛。只是为时已晚，毕竟已经嫁做人妇，古时候嫁出去的女子如泼出去的水，悲喜死活都和娘家没有什么关系，因此即便是王夫人百般同情也只能说一句“这也是你的命”。

（四）邢夫人的冷漠

第八十回，迎春回娘家一共住了五天，先是在大观园的紫菱洲旧居住了三天，接着去自己本家邢夫人那里住了两天。迎春内心的情感重心表露得很明显。她回娘家首先不是去正牌本家贾赦的院子而是直奔王夫人这里，说自己“从小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迎春内心对亲爹贾赦和后母（姑且这么称呼）邢夫人有着极深的怨气。此时的迎春不再慵散冷漠，没有了万事不关心的态度，火烧眉毛迎春也知道喊疼。王夫人除了表达同情别无他法，只是告诫宝玉不要让贾母知道。法律上的正牌母亲邢夫人对迎春表现出了出奇的冷漠：

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全然爱答不理表面应付，只想着赶紧把迎春送走了事。邢夫人不是一个热心人是事实，但这样冷漠到几乎冷血却让人意外。我们如果还记得的话，在第七十三回中，邢夫人因为奶妈聚赌风波特地来迎春住处进行思想教育：

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

一方面是怒其不争，另一方面还带着一丝丝的关心。接着邢夫人表示了对贾琏王熙凤的不满：

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

邢夫人娘家家世并不显赫，王熙凤又是如日中天，加上贾赦并不是什么怕老婆的“妻管严”，邢夫人在贾府的地位也是尴尬而微妙的。最后谈到了迎春的出身和自己的情况：

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迎春的母亲比赵姨娘“强十倍”，其中应该主要指行事作风方面。邢夫人无儿无女，“一生干净”表示超脱，也隐含着无奈，更近一步说她希望迎春能够争气一些。说前面两段话的时候邢夫人是冷笑着说的，面对只会“罢罢罢”和“低头弄衣带”的“懦小姐”，邢夫人最后只能绝望地离开。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时候作者并没有写到邢夫人的反应，想来她对迎春已经完全放弃，所以就有了第八十回回娘家时候的“本不在意”。

七、死亡与孤独

（一）迎春的死

曹雪芹原笔就在邢夫人的冷漠中戛然而止，可以预见，按照作者的安排，迎春将会在之后几回“赴黄粱”。判词和曲子都明确了迎春死亡是在婚后一年，程本续书也关注到了这个细节：

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褵年余，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第一〇九回）

“揉搓”就是折磨，在第一百一十二回中，续书者借着惜春明确“迎春姐姐折磨死了”。迎春的死亡在续书中基本尊重了前八十回的思路，当然，主要不在于续书者多高明，而是在前八十回有关迎春命运发展的路径是十分清晰的，第八十回本身也基本接近迎春死亡的时间了。第七十九回，宝玉自从和香菱在紫菱洲分手就因受刺激生了病，一个月后才“渐渐的痊愈”，接着贾母要求一百天以后才能“动荤腥油面”，这样加起来距离迎春出嫁就有四五个月，据此估算，迎春在八十回返回娘家大概在出嫁半年前后，也就是说迎春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对于续书者来说，只要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交代迎春的死亡就可以了。

迎春的死直接原因固然是其夫孙绍祖，远一点说还可以算上贾赦。但归根到底依然是自己性格使然。她面对王夫人曾哭诉：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第八十回）

命不好在迎春身上是求仁得仁的结果。在出嫁前，迎春有贾府这个巨大的保护罩保障她能够过着小姐一般的生活，虽然有奶妈偷窃有王住儿媳妇冒犯，但大家族内部森严的等级制让她始终处于高出大部分人的地位。很明显，这个保护罩是脆弱的，迎春在罩子里并不会感觉自己被保护，等到离开了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一个践行因果报应的理想国，而是满眼豺狼的丛林社会。迎春在被保护的时候懒得去练习自己求生的本领，遇事首先想着逃避，“逃避可耻但是有用”这句话在迎春这里并不是真理。于是，迎春最后成了“中山狼”的盘中餐。

（二）迎春的孤独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有句传播很广的slogan叫作“我命由我不由天”（这句话实际的出处还是葛洪，他在《抱朴子》里的原话是“我命在我不在天”）。电影中的哪吒勇敢地反抗被决定的命运，不甘于他人的摆布，最终获得了人生的超越。和命运抗争的主题并不属于我们传统价值观的主流（葛洪是道教中人），虽然我们有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以及夸父逐日的抗争故事，但这些都是儒家思想获得主导地位之前的传说，传统的儒家价值观宣扬的是修身，即改变自己，通过改变自己然后推而广之去影响家庭、国家乃至天下。抗争命运的不公实际是在直接改变客观环境，抗争者要改变的是外在，同时进一步确立自己，张国荣唱的“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也是这个意思。不能不说，这样一种价值观是更多在西方流行的，最著名的莫过于俄狄浦斯的故事。

贾迎春的悲剧可以怪罪孙绍祖或者贾赦，但根源上还是她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任，她把所有的权利都让渡给他人，只要火没烧痛自己，她一概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一个人只有懂得自救才能获得别人的帮助，自己对人生敷衍潦草，旁人自然也乐得袖手旁观。所以，迎春是可怜的，但因为慵散，她的可怜无法激发他人的同情，只会让人觉得她咎由自取。除了天生多愁善感的宝玉，真正打心眼里同情和帮助迎春的只有丫鬟司棋和绣桔两人。迎春一生如同任人摆布的一盘围棋，司棋在的时候，还有一个厉害人保护，“司”有掌管的意思，掌棋的死了，棋子也会很快消亡。从这个意义上说，迎春是孤独的。当厄运来临，迎春才恍然，才觉出命运的不公，或许还会有一丝丝反抗的念头。但举手无悔，已经没有时间让她重活一回。

迎春的一生和反抗无关，甚至和儒家的修身也没什么关系，她感兴趣的是道家或道教的《太上感应篇》，信仰的是“老天自有安排”的天道轮回和因果报应。她在一开始就把手从人生的方向盘上放开了，以为自动驾驶可以带她到理想的目的地，她不知道的是L2级别的自动驾驶只会带她进鬼门关。

【提示】下周一开始谈一僧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