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3 那一年春，我的母亲四岁多。 一天，外婆去看生病了的亲戚，外公腿肚子上长东西动不了；日军又要来了，怎么办呢？最后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藏到草堆里去。外公把母亲和姐姐带到外面的稻草堆边，用草把把她们都盖起来，想想又怕日军来了火烧稻草堆，正不知该如何才好时，看见自己的大嫂带着孩子们跑过来，赶紧让她们跟在大妈后面往远处跑。自己一个人就无所谓了，藏得住就藏，藏不住也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大妈自己抱着拉着三个孩子，根本无暇顾及她们，才四岁的孩子哪里跟得上？越跑母亲掉队越远，实在跑不动了，干脆停下脚来，但是不哭不喊，选择往回走。姐姐到底是姐姐，大了两岁，跟着大妈跑远了。姐姐照顾不了妹妹，自己能够跟上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大妈一堆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和胆量回过头来管后面，多往前跑一步，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向什么地方，能不能够逃脱魔掌？母亲虽然人小，却也已经懂得跑不掉是很可怕的事情，心里还想会不会也像人家说的那样，被鬼子拿刺刀挑着玩？但是一个人往陌生的地方跑也同样可怕啊 想象中的危险，往往比真正的危险更恐怖，当危险来临时，反倒像吓傻了一样，或因看不清它狰狞的面目而被忽略。面对从后面追上来的日军，母亲就是这样。她转身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看见日本兵怎样搜一位大娘的口袋，又怎样一拳就将她打倒在地，还若无其事地望着。这时有鬼子发现了母亲，转向她问：“老乡都跑哪里去了？” 母亲明明心里知道他们就是那些可怕的要跑出去躲开的魔鬼，却像碰到隔壁邻居一样无惊无怵。或许母亲还是太小，并不真正明白危险的含义，或许生来胆大不知道害怕，或许真的是吓得呆傻了；但母亲却又不无心机反应敏捷地，小手随意一指远处看得见的那座高山说：“都跑那边去了”。鬼子们不由得不信，丢下大娘和母亲朝山那边追去。其实她何从晓得那座山是哪里，有多远？人都跑不跑得到那边去？后来大些了才知道，那是湖北省的邻居湖南省天河村的山，不远，但也有十几里地。想想那样毫无招架之力的自己，却奇迹般安全的惊险过程，母亲感慨道：“人不该怎样就不会怎样的”。我却以为，母亲当时的态度，正是救下自己的神意和宝剑。面对纯良无邪的可爱的童真，魔鬼也会有恶性迷失的瞬间。 就这样，母亲和那位素不相识的大娘侥幸地躲过了一劫，但自己却不知道回家的路。踌躇间大娘问她：“你是谁家的小孩？”母亲报上自己父亲的名字，大娘热心地说：“们春（谐音）呐？刘家的丫头，知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悬（危险）不悬啊！就在这里玩吧，等大哥哥回来了就送你回家”。也许大娘心里明白，这小女孩今天不啻于救了自己一命呢。 母亲乖乖地听大娘的话等着，天有些晚了大哥哥才回来，背着母亲，把她送到家附近的路边，放下来说，“喏，现在你可以自己回去了”。 是的，穿过前面的“夹巷子”，即一条两边地势略高，草木丛生的小路，就到家了。母亲答应着大哥哥，自己朝夹巷里走去。就这样一别，错过了外婆见到这位大哥哥的机会，一辈子再也无从知道护送她回家的大哥哥是谁？母亲走进巷子，就看见我外婆正在前面的路上哭着找她，一边找一边哭诉：“三个丫头，第一次跑（日军）我就丢破（夭折）了一个，这次跑你们又给我弄丢了一个，又只剩一个丫头了……”从开胎至今，生养了十个孩子的外婆，就只剩下了我的母亲和姨妈两个女儿了，再没了一个，叫她怎能不悲戚苦痛？突然，母亲小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外婆的泪眼里！ 外婆，上天对你有太多不公，不能让你一颗母亲的心再次泣血，终于也有用惊喜弥补对你的亏欠的时候，此刻就是！ 外婆说的第一次跑日军，无疑是在这之前，母亲更小的时候，但是一样记得真真切切。母亲是这样叙说的：“那是癸未年（1943年）的冬天，姆妈带着姐姐、妹妹和我“跑日军”，在路上妹妹发高烧病得太厉害，姆妈说：'妹妹病成这样，我得带她回家啊，有儿（姐姐的小名），你跟姆妈一起回去吧？’姐姐不肯，我就跟着姆妈回去。妹妹回到家就死了，姆妈用两把椅子打倒搁上簸箕，把妹妹放上去，再烧燃了柴草让我烤火，自己在一旁哭。家族里的两个大哥哥正好经过，见了跟姆妈说：'你听听，上面抄家摔打闹得这么凶，你们还不快点跑，等他们下来了还跑得掉吗？你死的要顾，生的也要顾啊，快跑吧，快点跑吧！’慌忙中，他们拿了两块劈柴，用箢箕装着死去的妹妹提出去，也不知道是埋了还是没有埋，我们回家的时候，在路边的山上，发现了好些妹妹身上穿的衣服的碎片，都是野东西，猪獾野猫什么的撕咬成那样的，尸骨肯定也已经被吃掉了。” 外婆感到孩子病情危重，情急之下，，根本无法掂量出回到家里和留在外面谁更安全？日军也未必家家会到，跑出去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安全的堡垒，只有回到家里，才可能对重病的孩子有所保护，总有一些自己的办法可行，起码比冻在外面要好。自己多带一个在身边，既是多一个陪伴，多一分胆量，也可能是多保护一个孩子。所以，外婆在已经失去孩子的哀泣悲痛中，也不忘身边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照顾，不能让她又冻病了，第一时间就燃起火来让母亲烤。如果外公不是出去躲壮丁，家里也还有个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和慰藉，现在连能够分担一点的人都没有。我不知道外婆是以怎样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那个无助却坚毅的弱小的身影，就像一颗催泪弹搁在我的胸口。母爱悠悠，无以复加！ 我一直惊叹母亲的记忆力，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竟然点点滴滴都是那样的清清楚楚。对比一下自己的同龄阶段，实在搜索不到什么可以连贯的故事。可是，想想除了母亲可能确实生就了很好的记忆能力外，还有经历过的那些瘆人的，犹如刀刃般锋利的生活场景和片段，又怎能不刻进骨肉里，刻进心灵里？也许正是这些从人生的起步阶段，就开始强加于自己头上的，与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称的生活境遇和苦难经历，磨砺出了母亲处事不惊，敢说敢为的个性吧？ （未完待续）
|
|
|
来自： 新用户0257R6aX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