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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10)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9

一九五六年的冬月初五初六,文家湾,迎来了花好月圆的大喜事。

家乡的婚嫁习俗,请客一般为两天。首日是女家请客的正日子,家里最是热闹;男家“过礼”到女家,送酒、猪、鱼、鸭、鹅等美食,流糖饼(用糖稀包心的烙饼)是必不可少的,到女家喝喜酒,就又叫吃“流糖饼”,普通客人,每户上了人情后发送二到四个饼,近亲六到八个,自家长辈,也就是应该吃小礼的人,十到二十个。后来,流糖饼被发饼替代。还有新娘子的衣服鞋袜雨伞等衣物用品。份量和种类,视家庭条件,女家要求,各有增减,这是大礼。小礼,则是小份的彩礼,一块肉,一条鱼,一对酒,两斤糖或其他什么,每份都一样。

家乡有俗语道:“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嫁女儿的人家,提条件,讲彩礼,似乎天经地义。女儿养了十几年,从此就是人家的人了,自然是有理由提一提,讲一讲的,当然,也不是乱提乱讲,地方上都有大致的标准。而娶媳妇的人家,也会想方设法,达成对方的心愿,自己有意见,也藏着掖着,尽量不得罪女方。以期顺顺利利地娶回媳妇,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就有了圆满的希望。这也是老传统,老习俗,老规矩。即使社会发展到了现代化的今天,生活观念与社会认知及法律法规,都已经远不是过去,但这些传统观念,却还是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许多人的心里。

虽说是传统礼节,虽说是刚刚走出旧社会的过去,但不管是什么礼节,不管是什么时代,都从来就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讲究,会讲究,能讲究的。外公外婆嫁女儿,就不讲彩礼,有也好没也罢,多也好少也罢。母亲该吃小礼的长辈多,若要讲,加起来也不简单,连小礼也免了。外公外婆不讲彩礼,不等于爷爷奶奶就不办,只是少了压力,自己看着办就好,不会生意见,闹分歧。爷爷奶奶也十分关照外公外婆,母亲的嫁妆箱柜都是爷爷亲自去打的。双方结成了亲戚,便相互体谅,关心和爱护,相处和睦友好。

母亲自然也没有几套几套地要嫁衣,但还是得到了卡级布料的装新衣服和两条竹布裤子。说起那两条裤子,母亲以我从未见过的对长辈的玩笑口吻,说,“就是喏三个老把(妈)子……”,边说边笑得语不成句。我问:“哪三个?”

母亲以我们小辈的称呼道:“姨婆哒,婆婆(奶奶)哒,嘎嘎(外婆)哒”

原来,母亲自己只对裤子的款式提出了要求,就是怕缝了不能穿,一定要松紧腰带口袋的新式样。偏偏几个女长辈合起和,硬是给缝了那种宽大的,腰部需折叠起来,用长裤带系的老款式 ,因为她们自己都是穿的那种。而母亲一天到晚在外面风风火火地劳动,不是挖就是挑,相当于大幅度的全身运动,那种布带子系的裤头,哪能不松动?母亲实在穿不了,结果真的一次都没有穿过,后来拆掉裤腰,改了别的衣服。

对结婚来说,衣服也确实没有那么重要,母亲两条裤子不能穿,也没问题。最重要的物质条件,当然数新房了。

早一年,爷爷奶奶就着手将过去属于地主家,解放后直接分给了他们的草棚屋,进行了重建。门口堰塘东堤外的四斗丘,为此作出了重大贡献。爷爷亲自带着自己家的孩子们,打了一整块,约两亩多田的砖。

我们习惯叫打,其实是碾。虽是土法上马,干的可是技术活。大致的工序是这样的:一人牵着牛,牛拉着石磙,在除尽了谷蔸子,晒得干湿适度的稻田里,一圈紧挨着一圈地碾压,反反复复,直到田里的泥土,里面结实,外面平滑。

下一步,定下起始方,拉绳子画出一条直线,拖着带齿的耙子沿着直线走,一耙挨着一耙,划完直线划横线,划出大小一致的长方形砖块的痕迹。

又下一步,宰子出马。宰子其实是一种上部带着踩脚的直板铁锹,用脚踩着,裁出一条一条棱角分明,深浅一致的缝隙,这样,砖坯就形成了。

再下一步,由一个人端着特制的起砖大板锹,平平地放至厚薄合适的部位,稳稳地向前水平用力推,另两个人在前面,一人抓住一根绑在铁锹上面的缆绳,同时合力拉,握锹的人,趁势将砖端起来,顺手将砖侧立在旁边,一块砖就完成了。

看起来不难,但是三个人的配合却很有难度,若一个人配合不好,挖出的砖就会厚薄不均,成为次品或废品;如此一块接着一块,一路向前,直至挖完。

砖挖好了,离砖成为真正能够砌墙建房的有用之材,还只是有了一个基础,最重要的还在后头。首先,待砖干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按适当的间距上码;晴天要露晒,雨天要盖严,田间不能积水,丝毫马虎不得,否则,就有可能前功尽弃;要一直等到砖都干透了,才大功告成。

爷爷奶奶的这一田砖,自然是完好无损,成功砌起了三间宽大的土砖屋。自留山上的树作檩子,涮得干干净净,铡得齐齐整整的新茅草,盖得平平展展的屋顶,焕然一新的家,却基本不花什么钱,也没钱。

接下来,爷爷又去外公外婆家,亲手为母亲打了嫁妆,八平柜、脚箱、抽屉,都是爷爷的手艺。爷爷白天背着斧头锯子等木匠工具,去给母亲打嫁妆,晚上回到家里打夜工,为父母打新人床,和做一些小型的生活用具,为了孩子们的幸福,付出不遗余力,这便是中国父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等着新媳妇进门了。

大自然可以馈赠给人们丰厚的礼物,阳光、雨水、清风……但却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不管今天是文家的喜日,大家盼的是干爽的天气,温暖的太阳,冬天的早晨,仍是阴冷雾雨。父亲吃了早饭,放下碗筷,背上书包,整理一下衣服,和平时一样去上学。连过礼这样的事情,也不用自己操心,爷爷爷奶奶已经把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

这便我们的传统,有什么不妥吗?似乎没有,父亲也没有意见,听家长的就是。父亲会因此被宠坏,会依赖父母,缺少独立生活的能力吗?更没有。老人们说,“有山靠山,无山自担”。结婚,就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有了自己的家庭,肩头自然就会硬起来,生活的担子也会自己担起来,只要是传统一脉相承,不走样,就不用担心什么。

那个替父亲过礼的人,是师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伯张师傅自从跟爷爷成了师徒关系,就对爷爷奶奶尊敬有加,爷爷奶奶也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待他,从不耍师傅师娘的威风和架子。父亲说,那时的徒弟,早上都要帮师傅家挑满一水缸水,和干一些其他的家务活。但师伯水都不用挑的,因为父亲几兄弟,有的是人挑,不会刻意留给他做。也正因如此,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爷爷八十多岁去世,师伯自己都当爷爷了,还伤心不已,哭泣流泪。

可是这一次,爷爷奶奶却特意留给了师伯一件事情,当'来亲’,替父亲去母亲家过礼。到了母亲家,师伯吃饭时满头大汗,那么冷的天,外公觉得不正常,担心他是不是得病了?问过后才知道,原来吃饭流汗,是师伯一贯的毛病。师伯老人家现在也已八十多了,身体尚硬朗,老伴老年痴呆几年,都多是师伯自己照顾,不知道这吃饭流汗的毛病,好了么?

那时,姨妈也才出嫁不久,一年要嫁两个女儿,外公外婆心中自然是万般不舍。外公外婆是一对苦命的人。外婆十岁就没了父母养育,好在有奶奶,奶奶还有见识,让外婆也学到了一门手艺——织布。可是外婆的裹脚,却让她人为地失去了上苍本来已经赋予她的力量,坐着用脚踩不动织布机,要站着踩才够力,不知忍受了多少隐痛和辛苦才学成。也正是外婆奶奶的远见和外婆的坚韧,让一个弱女子,也获得了些许生存之道,到了婆家,能够为家人织布缝衣,或换钱贴补家用。

嫁给外公,外婆仍然命运多舛,接连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有养大。外公到处去拜菩萨拜土地公公,把周周围围的寺庙,土里庙都跑遍了。后来又有了两个女儿,外公外婆离开住在一起的亲人们,搬去了南边一个叫李林咀的陌生的地方。离得不远,就住着外婆娘家的表哥表嫂一家。去的时候,外公用一担箩筐,挑着一对儿女。希望新的居所,是个吉利的地方,能够躲开厄运,为孩子们带来吉祥平安,让他们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成长。外公外婆还为自己的儿子和表哥表嫂的女儿,议下了娃娃亲,只等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喜结连理。

外公外婆万万想不到,天仍不遂人愿,住了不多久,两个孩子竟在短时间内又相继夭折。外公外婆不知道祥瑞、福音到底在何方,有没有,自己就该是个没有儿女的命吗?凄苦惶惑中,他们再次选择了逃离。李林咀,就这样成为了我在开篇时提到的,外公外婆再也不愿意面对的又一处伤心地。但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不得已,又回到了老家附近,住进了开篇提到过的,东岳庙背后的地主庄房。

能够住进去,自然是先成了这家地主的庄户,租种他们的田地。战乱时期,民不聊生,地主家的田地,都缺少人种植,不少荒芜了。家徒四壁的人们,四处寻找生活和出路,常有人在这里住不下去了,就去那里,反正也基本上是光人一个,掂量着哪家地主人好一点,就谋求着去哪家租田或打工。不时有棚屋空出来没人住,就像外公外婆搬去李林咀,就是住的人家的空屋,离开李林咀,屋就又空了。

李林咀的乡邻们,看到外公外婆带着孩子热热闹闹地来,却两个人凄凄惨惨地离去,都痛心不已,一个个忍不住以泪相送。

在“新家”,姨妈降生,为外公外婆带来了新的喜悦和希望,取名“有儿”。姨妈之后,外婆又诞下一个男婴,但只养喂了一天又夭折,再后面母亲出生,所以,母亲的小名就叫“还儿”。母亲脚下,外婆再次失去一个孩子,大家还记得吗,就是“跑日军”时生着重病,母亲陪着外婆躲出去了又抱着回家,眼睁睁地看着离世的才一两岁的妹妹。

从庚午(1930)年开胎至此,约十三年间,生养了十个孩子的外婆,就再次只剩下了母亲和姨妈两个女儿。母亲失去这个妹妹的第二年,外婆才终于得到老天见怜,有幸在后来的生命里,先后连续生下了三个儿子承欢膝下,扭转家运。

儿子们都还小,两个女儿就是家中的主要帮手,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们,现在一下子都要离开了,家里的生活也会一下艰难许多。可是,孩子的婚姻大事,是父母心中的头等大事,外公外婆就是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辛苦,也乐意看着女儿们,高高兴兴地成双成对,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幸福。

过礼这天的晚上,按习俗,女家有热闹的“陪十姊妹”的仪式活动。家里早就会预请亲友中的女孩子们参加,加上新娘子共十二人,寓意“月月红”。

仪式开始,先由一对“迎灯姑儿”,将新娘子请到方桌或两张桌子打镶(即拼在一起)的上席坐下,下方中间是仪式的主持人“中司大人”,其余小伙伴们,则在中司大人两边和另两方随意坐下即可。桌子上,已摆好杯碗和糖果饼干瓜子花生等茶食,有助兴的客人摆上了筷子阵,要考考中式大人的见识。淡定微笑,不慌不忙的,一看就胸有成竹,先从中间的两双开始,从左到右,第一双送给新娘子,第二双给自己,再将各自对应的筷子一一拆分给大家,然后回到原位坐下,开始下面的节目。没见过的,也不怕,虚心讨教,自然有人乐意相帮,既解人之困,又显摆自己,何乐而不为?准备就绪,接下来由中司大人开始,大家依次向新娘子敬酒祝福,唱歌娱乐,最后上菜就餐结束。

随即,新娘子进入婚姻的另一个重要仪式——开脸,俗说又叫“扯脸”,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美容。家里请来福气好手艺好的女性长辈或邻里,备花线,拿在手上几扭几挽,几拉几扯,就成了一副美容工具,两只手巧妙运作,一手紧拉线环,一手大指和食指挑着线圈,两根线贴在脸上一开一合,夹住寒毛,“嘶嘶”拔扯,一阵下来,新娘子的脸上,脖子,后颈部发际线外,就都拔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了。新娘家会有赠礼和赏封,花线是必赏之物。旁边还有掌灯照明的人,也会获得相应礼赠。

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有些事情能减的就减,有些东西,能免的就免,但是仪式感,却是同样重要,不可或缺的。母亲和所有出嫁的女孩儿一样,这天晚上,也热热闹闹地举行了“陪十姊妹”。之后,由母亲的表舅妈,我姨爹的母亲,给母亲开脸。作为答谢,几束花线,几个流糖饼,烧(粗)纸包成的糖或副食品包裹一两个,都是父亲家过礼来的;掌灯的人是一两元钱。这也是普通人家,普遍的标准和做法。

初六日,接亲的花轿如约而至。母亲作为刘家之女,就将成为文家之人。发亲(新娘动身去婆家)时,娘家亲人,也是留到最后的客人们,带着满满的祝福,簇拥着母亲上轿,然后带着隐隐的失落感离开。对于此刻的心情,家乡也有俗语形容,叫“吃酒看戏,转来无趣”。最是失落的,当然是外公外婆了,但终归也要和请客热闹过后的家一样,归于平静。而爷爷奶奶的家中,却是最热闹的一天,所有吃喜酒的客人都到了因为新媳妇的即将到来,更加喜气洋洋。

但是,天气却不作美,比昨天更坏,更冷。用母亲的原话:“下起了雪签子(细碎的雪粒)”。正应了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语:“好日子,天占破”。说的就是大喜的日子,往往会天气不好,正是吉祥的象征。我想,这也是前人的智慧,有了这样的说法,人们就可以把坏天气带来的负面情绪和影响,转化为积极向上的好心态,让喜事中的人们更加心宽意乐,喜事更加吉祥如意。

等待,总是令人心急的,等待新娘子的当然也是如此,等待母亲的就更是如此,因为母亲乘坐的花轿是第二轿,发亲时间已是午后;加上冬天昼短,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家中的亲朋好友们都在翘首以待,新娘子的花轿快到了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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