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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1)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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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已经行进到了时代末,但无论父亲母亲怎样努力奋斗,也没能积攒到一定财富,最大的收获,是拥有了四个孩子并儿女双全。

个人的生活习惯,总是各有不同,不会轻易跟着别人去改变。就像有的主妇做饭是焖的,有的则是烹的。母亲属于后者,做法是先用较宽的水,将米煮到开花或是撑腰,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就是米粒膨大到裂开了口子,便拿筲箕把米汤沥出去;这个时候锅就用来炒菜,炒完菜后,再蒋沥净了米汤的半熟的米倒进锅里烹熟。但是,母亲每年也总会有例外的时候。说到这点,必须先介绍一样“老古董”。

我们家过去有一口蒸得七八升米的大木甄,也是爷爷自己亲手制作的。甄身是由杉木板拼接而成的圆桶,上面比下面直径略大一点。甄底是一个中间略拱的蔑盘,叫“粗皮子”,要承得起一甄米饭,越老(结)实越好,所以用粗篾编织。盖子也是蔑制的,比起粗皮子,可就精细多了,父亲说,得一个篾匠工来完成;用坏了呢?补块塑料纸(布)照样用,补不了了呢?拿个脸盆便可替代。木甄平时极少用,所以会干掉缝,蒸饭前要按在水缸里,或是固定到水桥下泡上半天。也顺便说说水桥吧。在堰塘边角处的水底,立一个简易的木架子,再在堰坎边和架子之间搭上几根树棒子,桥就建好了,堰角也因此升级成了码头,我们叫它堰码头或水桥码头。回头再说木甄,泡得严丝合缝以后就可以使用了,不过,蒸饭时还要注意,让甄脚与锅面贴紧实,不留间隙,以保证不漏气,否则,锅底的水就会闹意见,“咕”(说话)个不停,蒸汽不上行,饭就蒸不熟。

每年过年做团年饭,母亲都要煮一大锅米,沥大钵的米汤;饭不像平时用锅烹,而是用那口甄蒸上满满的一甄带着浓浓的木香味的饭,又松软又干爽;用父亲的话形容,可以甩得过河去;准备要吃到正月初三不煮新饭,象征有吃有剩之意。这一钵米汤也有特别的讲究,要待它静置到面上结出一层有裂纹的米汤幔(皮)子,来观看它的裂缝的朝向。父亲说,东方为大方,是最好的方向,代表财运旺盛;西方最差。大年初一不等天亮,人们早早地就起来出行,自己燃放鞭子爆竹,并同时观察和听辨哪个方向炸得天空最亮,响声最热闹?和看米汤一样,都是预测新年财运。

但是,不管怎样显示,怎样预测,总体的生活环境,一年又一年都没有多少改善;人们常用一句戏言来打趣:“年年姐儿十七八”。可见来自农民的轻松诙谐的生活情怀,和难以改变的生活现实。这样的光景,对拖伢摊(多子女)的家庭来说,是更加难熬的。

当前社会的二胎政策放开,不少家庭却选择不生,正是考虑承担不起养育孩子的重任。而在那个年代,做父母的没有选择。如果一定要,就只有拿母亲的生命铤而走险,或是去践踏上天和法律共同赋予新生命的生存权利。

母亲说,邻队有位伯娘,一次产下孩子直接用衣子(胎盘)捂住,怕死不了,便拿自己的膝盖去压。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样的残忍,害了孩子,也不会不伤到自己。也许是从此就留下了心病吧?这位伯娘没多年就因病去世了,主要症状就是腿痛,她自己和一起放牛的同伴说,痛的就是压过孩子的那条腿,可以想像,内心该是有过怎样的煎熬和挣扎?

俗话说,儿多母苦。做母亲的一个接一个地生,除了家庭面临着能生不能养的困境,母亲的辛苦与磨难更是难以承受。这些问题,没少让多子女的父母,不惜骨肉之分离,造成了一辈子的遗憾或解不开的疙瘩。我们队也有位伯娘,把自己家的一个孩子送给自己的亲人抚养,孩子都不肯原谅,几十年就是不肯认母亲。更令人唏嘘的是,偏偏后来伯娘又怀了小的,她自己下狠心地整自己,想把孩子整下来。可孩子就是不下来。打胎失败,到了生的时候孩子还是不肯落地,生了一天都不下来,她便自己抠下身,想把孩子弄出来。这样的生产,想想真是骇人,也是娘俩命大,最后生下小儿子还能母子平安;但或许还是在母亲肚子里受到了伤害,孩子生下来成了个弱智的瘫子,一辈子需要人来照顾,做母亲的自然是要更多地受苦受累,同时也重伤了她自己的身体。母亲说,伯娘满月之后和母亲一起出工,悄悄让母亲看她穿着单裤的下身,还肿得像个葫芦瓢;就是这样也不会多休息,少出工,更不会看医生。

更多的父母是在艰难的生活中,对众多的孩子缺少了应有的关怀和耐心,非打即骂;“剁八块的”,“砍脑壳的”,“化生子”等,什么恶毒的咒骂都可以轻飘飘地挂在嘴边。

而我们的父亲母亲从来不骂我们,也极少打。母亲说,自己偶有拿一条毛巾或是一件衣服打孩子的时候,也就挥一下而已,奶奶批评道,“还不如不打,打就(要)打疼(痛)”。

母亲性格温和就不要说了,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的表情,让人很难接近的样子,脾气又急,我们小时候几乎很少和父亲交流,但父亲同样也不打骂我们。父亲母亲再辛苦,生活条件再困难,我们家中的氛围,也总是平平静静的。包括父亲的脾气,母亲都能够简简单单地化解掉。当然,更重要的是,父亲也能够见好就收,配合极为默契,什么问题也绝对不会成为双方针锋相对相互埋怨的导火索。就比如,有时候父亲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心急火燎地烦躁,母亲知道了,便赶快放下自己手中的事情,一声不响地帮着去找,找到了就拿给父亲,完全无视父亲的态度,更不会因此而生气。父亲拿了东西去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再不多说一个字。

大概是我还未上学的时候,有天下大雨,父亲母亲出不了集体工,在家各忙各的,父亲打斗笠,母亲纺棉花。我们家傍着璧檐边有个垃圾坑,那时队里倡导积肥,每家每户都挖有这样的坑;里面接满了雨水,我一个人在坑边的壁檐走廊玩耍,不小心掉进了坑里,吓得大喊大叫。父亲从屋里跑出来伸手把我拉上来,从我的背后提着我的双臂进到堂屋中间,弯腰就势要让我跪下,跟在后面的母亲,就在父亲的背后从父亲的两腿间来抱我,父亲便自然而然地松手让开,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把我抱进房里,脱了湿衣服,捂进被子里,事情就彻底过去了,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

这也是我小时候最骄傲,最令我的小伙伴们羡慕的事情,我想赞美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心思,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父亲母亲的人生态度,让他们自己受益自不必说,但最大的受益者,还是我们这些孩子。家,真的就像一个不见大风大浪的避风港,从来不会因为父母的战争而令我们生出风雨飘摇,担惊受怕的感觉。

可是,生命中有一些困苦,却是父亲母亲自己不能化解的。就像这场正在逼近,并实实地落到了母亲头上的磨难。

那是二妹妹还小,小弟弟还未出生,我们的小爹娶了幺妈进门以后的一年秋收割晚稻的时候,队里的男劳力们都陆陆续续地上了水里工地。最早的在打(挖)完晚稻秧田里的沟后就开始出门了,同时具有党员和队委会会员身份的父亲,更是要起带头作用,多在最先去的一批里。队里的农活,就都落到了妇女们的肩上。父亲说,母亲曾经多次获得劳动模范的殊荣,这可不是虚的,而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干活不服输,肯卖力,也是母亲历来的风格,平时有男劳力在的时候,也少不了上前参与,这种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割晚谷的田里,拖(移动)打稻机,踩打稻机(脱粒)这样的重头活,都会当仁不让。

母亲同样记得确切的日子。农历的九月初九日那天,母亲在踩打稻机打谷的过程中,被从滚筒上面飞溅出来的“农垦58”团团(圆圆)的谷粒,击中了左眼眼珠。母亲说,谷粒打中后又直接反弹出去了;没有留下东西在里面,以为难受一会就会好的,哪知到了夜里,眼睛开始剧痛,痛到了第二天初十晚再一整夜后,受伤的眼睛就完全看不清东西了,眼珠子上被一团白色的“云”紧紧遮住,几近失明。

母亲说,这样的疼痛持续了几个月之久,父亲也清楚地记得,到了第二年的清明时,远近闻名的眼科和医生看了不少,都还是不见效果。医生说眼睛的玻璃体破裂,没有办法治好了。幺妈听到这样的消息,悄悄说给奶奶:“小姐姐(受伤)的眼睛,只怕是要瞎掉了”。我们的小爹、幺妈,一辈子都是“大姐姐”、“小姐姐”地称呼他们的两位嫂子,我们的母亲和大妈,老了也没改变。奶奶当即叮嘱幺妈,别让母亲听到。奶奶自然是怕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可是,年不过三十左右的母亲,在本该风姿绰约,人生最当旺的年岁,就这样默默地受下来了,甚至都没有因此而怨天尤人,连苦闷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一边忍着疼痛,一边维持着生活的原样。

到小弟都会跑了时候,母亲的眼伤差不多两年了,都还没见好转,但心中仍不愿放弃,希望能有机会让自己的伤眼重拾光明。我们邻居全嗲家的奶奶春婆,也就是女校长齐老师的母亲,因得了青光眼也看过许多医院的医生;听他们说津市有家眼科很厉害,母亲在齐老师和她的爱人张伯伯的带领下,也到了那家医院。母亲说,当时还带着刚会跑路的小弟弟,一下没看住他,就跑进了人家卖粑粑柜台,抓了粑粑就吃,店家大叫,“这谁家的小孩呀?”母亲慌忙去抱他,给人家付粑粑钱。母亲说,那次又是开了很多的中药回来。几年的时间里,吃了无数中草药和中成药,一碗碗苦药水,一颗颗“算盘果子”大小,“牛屎果子”样的“上清丸”,始终也没有把母亲的视力给救回来一点。父亲现在说,母亲的眼睛明明是伤,要治也是治伤,就吃清火的药怎么能治得好?可在当时,医生开什么样的药,母亲都不会不吃,吃药就代表希望啊。就是这样一场完完全全的工伤,母亲承受了那么深重的痛苦,竟然连集体的一个工分的补助都没有得到过,把父母的与世无争体现得淋漓尽致。

说起打稻机,在今天的家乡都已经很难见到了。但在当时,与扮桶比,还算是一种进步了的机器,脱起粒来省时省力,效率提高了不少。扮桶是最原始的脱粒工具,一种邻边长度稍有区别,口面大于底部的梯形大木桶,用白大布缝制的帷子,绑在两个长边加一个短边上的铁环中立着的长篙上,围起三方;空着的一方傍桶壁按好竹质的扮塞,可容两人同时工作,对稻把进行扮挞脱粒。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早稻穗留高茬直接装筐,晚稻割高杆放南铺晒干,挑回队棚,铺在大稻场上,用几条牛拉几个大石滚,排成长队阵,一个紧跟着一个打着转转,一圈紧挨着一圈地碾压。

这两种方法,对新稻种“农垦58”都无能为力,必须要打稻机才行。父亲说,农垦58的优点是浪费少,不易撒,优点也正是缺点,不易脱粒,产量也并不是很高,没几年就被一个叫“红粘子“的品种替代,以后脱粒就容易多了,稻子都是高杆放南铺,挑回去几遍(石)磙就行了,省工又省力,笨重的打稻机用得越来越少了。

打稻机脱粒,也得低茬割下,方便握拿,在转动的滚筒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移动和滚动,这样收割,可以收集到好品质的稻草,用作编制和捆扎,这也是每年都必备的东西,打草鞋,搓绳子,织草袋等都需要。人在操作时,会时有谷粒飞溅出来。踩踏越用力,脱粒越快,谷粒飞溅的力度与高度也越大;一场谷打下来,头上脸上身上落下一些,很寻常。像母亲这样的遭遇,是极少见的。不能不说,那也是命运的捉弄。

而实际上,母亲还不仅仅是失去一只眼睛的视力,另一只眼睛也同时受到了连累;平时看东西,都要皱着眉才能看,长期不能够舒展的眉头间,又带给母亲另一种持久的疼痛。母亲没有因为这个去看医生,就自己用手指去揪扯,眉间长期被揪出一条紫红紫红的粗杠,说是扯出的沙。母亲就这样以痛制痛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并且丝毫没有因此而影响自己劳动,还是那个只愿上前不愿落后的劳动者和任劳任怨的母亲。

文化大革命仍在继续,要“狠斗私自一闪念”,强化集体观念,净化人的心灵,树立共产主义信仰和风尚。活学活用领袖著作,开“讲用会”,传经送宝,互相促动,互相影响;大会小会,表扬先进事迹,批评落后思想,重精神鼓励,轻物质奖励,人人争当先进,以思想觉悟高为荣。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目标和特色,有激进和保守,先进和落后两种人,不过变更了人和事,变更了观念和标准罢了。一件再好的事情,如果做得过了头,留下的不是悔恨遗憾,就是滑稽可笑。

母亲说,小舅舅工作后,一次带朋友回家玩,外婆和平时一样,“和尚,和尚”地叫着他的乳名。小舅舅生于土改那年,取名“改和尚”,外婆干脆把“改”字也省略了。小舅舅自己听之任之,母亲叫小名从小叫到大,都是习惯又自然的事情了。可朋友却不干了,向外婆抗议道:“哎呀,您不能这样叫他咧,不准喊小名的,要叫大名,和尚都是要打灭的呐,这样叫不好。”这是年轻人对待运动的态度,认真而又诚恳。

曾让奶奶心疼怀着孩子晒多了太阳我的那位大姐姐,结婚的时候,用了很精致的小铜勺,给姐夫的同族长辈,当时的村支书敬茶,支书说,给你两个茶钱都可以,你不用这个东西行不行?这么爱人的小铜勺有什么问题吗?有,在支书的眼里,是四旧物品,在当破之列。

我的嫁妆家具早就七零八落,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一件件淘汰,已经少有至今仍保存完好的东西,而母亲的却都还在与父母朝夕相处,就像他们的人和感情一样,几十年没有多少变化,唯一的变化就是老了。上次回家,无意中说起它们才得知,时代的变迁,也在它们身上打下了烙印,并且再也回不到当初。

父母口中的“八平柜”,我们平时都叫它大柜。从正面整体看,八片大的长方形木板,分别镶在不同的框架里,上下各四片,中间四片棱形小木板横向将它们隔开。以双开门分左右看,也是各四片,双开门上上下各一片,门的两边固定部分上下各一片。这一共大小十二片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只是颜色十分老旧,我一直以为是年代久远之故,原来非也。艳丽的色彩,也曾归于四旧,父亲自己用墨汁将它们全都黑了,后来运动过去才又清洗出来,但就只能是现在这样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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