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先攻进东城门的,是李南山的条山独立团。凶猛的攻势势如破竹,直捣张玉栋的司令部。安城攻破后,解放军马不停蹄,挨门挨户搜捕潜藏在老百姓家中的残兵败将。第二天一早,在白炳才家的地窖口,他高举着双手,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李南山双手叉腰,嘴角叼着冒着青烟的烟卷,狠狠地睙了一眼面色土黄,低眉垂眼,吓得浑身发抖的小舅子。我伤病痊愈后,租下了钟楼街一爿坐北面南的门市房,置办了柜台、货架,采购了零零碎碎的杂货——我那小小的杂货铺,开张迎客了。我没有做过生意,奸商投机取巧的那一套我不会,往往弄下“三万进货两万卖,不图挣钱只图快”的赔本买卖。但我不急不慌,这生意只是隐蔽我身份的一面幌子,真正喂饱肚子的,是每月望日从钟鼓楼旁赑屃下的小黑洞里取回的一百五十斤小米的津贴。钟鼓楼离我的杂货铺不远,慢悠悠地走,也就两袋烟的功夫。那里是买卖人交易和娱乐的场地,有名的狮子巷,就在广场的东南角。土改工作开始后,地主和富农,勾结着城里那些贼心不死的作坊主和奸商,恐吓、绑架、暗杀新政权的领导者和新政权培育出来的积极分子。他们囤积居奇、抬高市价、坑蒙拐骗、弄虚作假……看准机会,就在新政权的背后捅一刀,闹腾得城里和乡下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每月的望日,是安城一个月三个集市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安城周围十里八村的人,就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逛县城。光景滋润的人家,赶着搭着红红绿绿彩棚的戏车,载着一家老小,耀武扬威地招摇过市;光景还过得去的人家,推着车轱辘比车帮高出三寸的两轮车,吆喝着、喧嚷着,身后扬起一片尘土;光景过得烂包的人家,两口子噘着嘴,灰头土脸地一前一后,仇人似的谁也不搭理谁。毕竟是逛县城嘛,所有人都喜上眉梢,穿戴一新。男人,头上裹着崭新的头巾,头巾雪白雪白,就像一朵开炸了的棉花;脸刮得又光又亮,牲口的大舌头舔过似的。女人,头上顶着花手绢,眉毛用锅底黑描了又描,嘴唇噙了半宿的红纸,谨慎得不敢大口咽唾沫;脸蛋上,更下一番功夫,纳鞋底的绳子抻得钢直,对着镜子一边刮,一边用羊胰子涂抹、滋润;三寸金莲上穿着一双绣花鞋,像是用脚后跟走路,走一步,勾子扭三扭。新政权成立的初期,每月的望日,都要在钟楼广场上开公审大会;会后,往往有三五个罪大恶极的家伙插着亡命牌,五花大绑地押到西门外老窑口的刑场执行枪决。撵着看热闹的人,羊群过街一般,挤挤挨挨、前呼后叫,腾起的灰土,弥漫了整个街道。这期间,也有人举报过我,说“毛角巷惨案”我也在场,并上蹿下跳、鬼鬼祟祟地给张玉栋出了不少坏主意。我被大军带走过两次,每次,都是刘部长审讯我,轻描淡写问候几句,敷衍了事做个笔录,我便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回了家。有那一百五十斤的小米坐底儿,杂货铺的经营我便漫不经心,往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事没事,我都窜到钟楼底下,骑在高高扬起头的赑屃的脊背上,观看狮子巷花花绿绿的西湖景。那里,每到日头落山,就聚满了安城的达官显贵和外地的游人富商。掌灯时分,狭长的狮子巷灯火通明,三瓦两舍林立其中。这条狭长的巷子里,吃喝嫖赌样样齐全;只要舍得扔钱,没有找不到的乐子。我曾跟随前任长官周时元来过几次。我那烟瘾和下面的腌臜病,就是那时染上的。现在,我骑在赑屃的脊背上,抱着高高扬起的赑屃的脖子,虽然触景生情地对那种事也有难以抑制的冲动,但我得管住我自己,再也不能干那下三滥的事。解放了,人民政府迟早要关掉这些污浊的、让多少人家破人亡的场所。再说,如今,我的心里装着姚野莉。虽然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我们今生能否有缘相见,但我得痛改前非,在心里,给她留着一隅净土。潮湿阴凉的石头,刺激得我发霉的下身又开始瘙痒和刺疼。我坐立不安,裤裆里装了沙子似的,难受地擞着两条腿。这时,如果有两只盘尼西林,我的痛苦就会迅速减小;但目前正是战争时期,这种药甭说在解放军的医院,即便在国军的医院也十分紧缺。我浑身煎熬,湿热的、黏糊糊的汗水,弄得我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似的。忽儿,狮子巷的另一头人声鼎沸、尘土飞扬,马蜂炸窝似地乱作一团。街市两旁的小贩,抄起自己的家什,向巷子的这一头涌来。这一头的巷口,早已布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我凑上前去看热闹,却看见被堵截的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地摇晃着姚野莉的烫发头。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单襟棉袍,嘴唇上抹着浓浓的口红,一头波浪式的卷发被风吹得凌凌乱乱,戳在人堆里格外扎眼。解放军两面夹击,慌慌乱乱的人群被夹在了中间,一只苍蝇也甭想飞出去。姚野莉低垂着头,惊慌中显得满腹心事,尽量躲避着解放军战士火龙般炙热的视线。“你,站出来!”一个年纪大点的首长模样的解放军,指着低头躲在一个妓女身后的姚野莉厉声说。姚野莉的头,在那个妓女的身后埋得更深;像是没有听见,抑或首长叫的不是她似的无动于衷。一个全副武装的小战士,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一把揪住她的前襟,宰猪似地将吊着勾蛋子的她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我那个楼子都不是!”姚野莉面红耳赤,低眉垂眼咕哝道。“你不是?”首长绕着姚野莉转圈子,狐疑的眼睛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不是你跑这种地方干啥?这是正经女人来的地方?”“我来找我男人。”姚野莉战战兢兢,掏出红手帕,边心有余悸地擦着鼻尖上的汗珠,边小声辩解。“嗯!我男人三天没回家了。我想,她又到这地方寻欢作乐来了。”“瞧你这身打扮就不像个好人!”首长将信将疑,但仍不肯放过这个描眉画眼的女人,“找见你男人了嘛?”“来人!”首长钉子一样的目光,在姚野莉身上狠狠地戳了一下,大声命令:“把这个不老实的女人带走!不老实交代,用鞭子给我抽!”姚野莉面色通红,拼着小嘴,左摇右摆地扭着身子反抗;她想呼救,却胀红着青筋暴涨的脖子,失魂落魄地张不开嘴。我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点头哈腰地拉住首长的手,谄笑着说:“长官,她是我媳妇!”首长盯住我看了半天,瞪大眼睛,将信将疑地问:“你——媳妇?”说完,我径直向姚野莉走了过去,揪住她的前襟,狠狠地扇了她两个巴掌,死声怪调地骂:“日你娘的,我成天在外头忙生意,你跑这腌臜地方弄球哩!”首长将我拉到一边,指着姚野莉,又粗又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问:“她真是你媳妇?”“是,长官!这事还能有假?我们刚结婚,还没出十哩。这婆娘吃屎长大的,嘴臭,爱骂人,我揍了她,把她一人扔到家里走了,她就到这腌臜地方找我。”我回过头,怒目而视着姚野莉,咬牙切齿地说:“看我回家不扒了你的皮!”“那好,既然是你媳妇,告诉我,她叫啥。”首长眨巴着小眼睛,怕姚野莉听见我们会串通,粗糙的大手捂着半边嘴小声问。“他妈的,还是个知识分子!”首长骂骂咧咧地向姚野莉走过去。姚野莉的讯问结果和我的一样。首长拨开两个架着姚野莉的战士的手,将她推搡到我跟前,极不耐烦地说:“滚!”“我不爱你!”她扭着身子嘟哝道:“实话告诉你,我心里有人。虽然他死了,但今生今世我也忘不了他——我爱他!”姚野莉的直白,比搧了我两耳巴都难受。我的心像淬火的铁,那种从沸点到冰点的聚变,让我痛彻地体会到什么叫痛彻心扉;但我绝不放弃,哪怕她只是一张相片、一缕清香,我也愿意用一生守护着她。谁让我一见钟情地迷恋上了她。我抿嘴笑了笑:“不会忠贞不渝地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吧?”“我们生活在一起可以,但不能有那种事——这是前提。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会时时感到我的身后站个男人,凶神恶煞地瞪着你;我也会时时对这个男人回眸一笑,满足他的一切。你要像没有这回事一样欣然接纳,能做到嘛?”看我沉默不语,她揩了揩眼泪,自轻自贱地说:“哦!趁早各走各的,免得以后你后悔!”“行行行!”我虽然像吃了苍蝇一样膈应,还是口是心非地答应了她。那时候,我太年轻,肉体上的欲望大于精神上的负荷,聊以自慰地想:反正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又不会在姚野莉的肉体上和我发生任何冲突。谁让我爱人家呀!这大概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应该付出的代价吧。我爱姚野莉,不管她爱不爱我!我相信,时间是改变人的感情最好的工具;况且,她所深爱的人已经死去;我会用真挚的爱打动她,感化她;我坚信,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地投入我的怀抱。我天真地想:爱情就是花前月下的缠绵缱倦,卿卿我我的葳蕤潋滟。殊不知,爱情其实是一张网;最受伤害的,往往是痴情一意的自投罗网者。洞房之夜,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血脉喷张的冲动。她推搡我,厮打我,一次次给我一个冷冰冰的脊背;无论她怎么反抗我、辱骂我,都没能浇灭我那一颗欲火焚身的野兽的心;我甚至用强暴的手段,毫不怜悯地占有了她;她所能做的,只是向隅而泣。焚身的欲火退去后,是空空洞洞、漫无边际的悔意,犹如海浪撞击礁石后哀伤的沉吟,将我卷入混混沌沌鸿蒙未开的尘埃之中。急促的喘息、疲惫得呻吟、干裂的喉头、麻木的四肢……纵使有千言万语安慰姚野莉,却心乱如麻、四肢无力、抱罪怀瑕地说不出口。我心交力瘁地摩挲着她因抽泣而翘动的肩胛骨,倾听她因啜泣而沉重的心跳声。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能原谅我这一夜禽兽般的行径嘛?两天后,她阴阴郁郁地从外面回来,忽然怒气冲天地指着我的鼻子:“你——有病?”“花柳病!”她扬起头,嘴角呕心抽肠地抽搐着,“我去医院了,大夫说,我染上了梅毒!”“这——”我羞臊难当,掩过饰非,热烘烘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你是不是想抵赖?!”她忽然变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双手拍着大腿,怨妇似地哭嚎:“我只是卖唱!只是卖唱!”“放着好好的教师不做,跑到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只卖唱?鬼才相信!”我想嫁祸于她,摆脱我眼下的窘境。“那是我的事,你无权过问!”她停止了哭嚎,怒目圆睁。“哼!”她的鼻息翘动,轻轻哼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傲兀的讥笑,“愿娶我的男人多了,你算老几?”“操你还要挂号?”我被她逼到了墙角,气得两腮的肉发抖,爆起了粗口,“你以为你是赛金花,还得排着队上?”“你以为我不是呢?!”她觉得刺激得我还不过瘾,加重语气说:“赛金花算个屁!换了我,我直接用英语和洋人们玩呢,那多痛快!”“我一脚踢死你!”我龇牙咧嘴,花拳绣腿地抬了抬脚。“你天生就是个贱货!你妈生你就是让男人……”我都羞红着脸,难以启齿说出那个脏字儿。“就是……就是……你说得对对的!我妈生下我,就是让男人操的——但不是你!”她踢翻了横在我们之间的一条长板凳,一把将我薅到一边,怒气冲冲地说:“好狗不挡道……门口等我睡觉的男人排队哩……我得挨个儿把他们伺候美……”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彼此都用最原始、最粗俗、最恶毒、最能刺痛对方的话相互刺杀。但不管我们多么针锋相对、多么互不相让、多么失控理智,彼此却谁也不提及张玉栋。自从那夜之后,在我的心里,张玉栋就成了姚野莉的一个谜,总和她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人”撇不清干系;而她,每当张玉栋的名字话到嘴边,就如鲠在喉,硬生生地吞咽下去。总之,我们彼此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地回避着与这个既模糊又眉目清晰的人的所有话题。“你坑死我了!”最后,她掉过头,愤恨地睙我一眼,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向大门外跑去。我想,她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的婚姻,充其量只是个露水夫妻。不论从官方的立场上讲,还是乡俗的礼数上说,都是站不住脚的;不仅没有媒妁之言,连最起码应向政府缴纳的印花税票都没有。但,我的心里,还是割舍不下她;“踢踢踏踏”渐去渐远的脚步声,带走的是我被践踏的失落的心。我手捂胸口,万箭穿心、万念俱灰;突如其来的不虞之变,与我温馨的、用拥抱和接吻都无法淋漓尽致表达的愿望大相径庭。我开始为我的自私和禽兽般的行为反思。我跌坐在炕头,满脑子翻飞的都是她的影子。与其说是我开始为她担心,不如说是我开始为我自己担心。我不知道她会去何处,和什么人在一起,是否会又回到狮子巷——我不敢再往下想!我趴在临街那扇结满霜花、透着丝丝寒气的玻璃窗上东张西望,渴望街上每一个影影绰绰、由远而近的身影,都是我朝思暮想的爱人。房东太太站在门口,玉盘一样的大脸上,忽闪着一对银铃般的大眼。“李先生,”她一手扶着门框,右脚搭在左脚上,齐眉的刘海,像一张黑纸贴在她白皙的额头上,“西门外的滩地,又扔了一个解放军小战士的尸体,听说,剖肠剐肚,死得很惨。你不去看个热闹?”“哦!”我脸色惨白,双手扶着门扇,心还搭在姚野莉的身上,对客人,连最起码的客套都笑不出来。“这是——”她眉头一挑,隔着我的肩膀,往空荡荡的屋里望了望,略带狎昵地咯咯笑:“和太太闹别扭了吧?”“没事!”瞅我一副忧愁的样子,她露出两排白牙,“咯咯”地笑了起来,“甭担心!小两口拌嘴,床头床尾的事。”我让她进屋,她站着不动;两只大眼,隔着我的肩膀直往屋里瞟。天黑前,姚野莉两眼通红,两只轻舟一样细长的高跟鞋上溅满了黑色和灰色的泥巴;当胸抱着一颗大白菜,骂街的悍妇似的,挺胸叠肚进了门。她一脚踹开灶房的破门板。我知道,这动静,是给我示威哩。不管我多么心寒,多么愤懑,毕竟,她的回归,还是一缕阳光,照在了我的心坎上——暖融融的。唉!一个没有“我爱的人,就要占有她整个生命”勇气的男人,只配有这样委肉虎蹊的生活!灶房里顿时响起了叮叮咚咚得切菜声、噼噼啪啪的劈柴声、通通啪啪的风匣声和滋滋啦啦的炒菜声。我并没有被这浓烈的生活气息所感动,更大的痛楚开始折磨我。我的下身灼热,像架在一盆木炭火上炙烤;疼痛、刺痒,煎熬得我的身体都在抽缩。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时,我的烟瘾也发作了;我滚在地上,眼珠子气球似的越吹越大,瞳孔胀成了麻钱,眼前的景致变得模模糊糊、颤颤巍巍。我口吐白沫,呼吸急促,整个身子装了发动机般颤抖。姚野莉瞪着惊恐失色的大眼,抓起的围裙塞进嘴巴,惊慌失措地哭叫着。“快!”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死死盯着姚野莉变幻不定的脸,“救我……救我……”“这可咋办呀!”她一时没了主意,双手捂脸大哭了起来。“快!”我抻着脖颈,吃力地翘起头,苍白无力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中堂下的八仙桌,“大……烟……枪……”姚野莉一双明亮的大眼像熄灭的灯泡,渐渐失去了光亮。她跺着脚哭天呛地地哭叫:“我这什么命……什么命啊……”抽完一炮,我死灰复燃,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也匀称了许多,煎熬的身子大病初愈般舒爽。我僵尸一样平躺着,双手搭在干瘪的肚皮上,闭着眼,羞愧得不敢看她一眼。她走过来,倚墙坐在床头。我觉得,女人身上那种温暖且勾魂的气息,蛇一样遛进了我的裤管。我拉住她的手——一双冰凉的手——紧紧地捂在我的脸上;心酸,热油浇到冷冰上似的,止不住哭了起来。“能戒掉嘛?”她抽出她的手,在她那波浪式的卷发上抿了抿,“新政府有规定,嫖娼和抽大烟都是犯法的。”她俯首垂眉,细长的手指,在苫着大腿的旗袍上不停地画着什么,稍后,扬眉道:“两样你都沾,你说,往后的日子咋过?”我过足了烟瘾,通身舒坦,就像洗了澡搓了背;如果不是因愧疚而沉痛的心情拖累,整个人都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日子过得死气沉沉。我每天无精打采地守着杂货摊子,她描眉画眼、穿衣打扮,抽出时间,就到景大夫的药房治那十分麻缠的腌臜病。她改变了对我的态度,不再吹毛求疵、没事找事。有那一百五十斤小米的津贴坐底儿(她以为是杂货铺赚得呢),杂货铺瞎好也有几个收入,她就天天逛街市,每次回来,不是买了几件漂亮的衣服,就是一大堆鸡鸭鱼肉。我烟瘾犯的时候,就把自己锁到柴房里,任凭翻白眼、吐白沫、抻胳膊蹬腿胡抓乱挠;这是我自己造得孽,我不能拖累任何人,特别是姚野莉!我必须横下心来,彻底戒除洋烟膏子;不为别的,只是要让姚野莉看到我开始新生活的决心。我们在一起,时常说起房东一家。姚野莉羡尤房东太太,人长得不咋样,却穿金戴银,嘴上时常叼着哈德门;一有空闲,就靠着裁缝店的门框,右脚搭到左脚上,大脸一仰一仰、舌头一抻一抻地吐着瓜子皮。姚野莉问我,啥时候她才能熬到这清闲自在的份上?我安慰说,很快……很快……,她就白我一眼,欲哭无泪地说,猴年马月吧。白天,我们嘻嘻哈哈,虽说不是充满激情的那一种,却也没有丝毫的敌意;只是到了晚上,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让我上炕。即便我死皮赖脸硬挤上去,她就和衣而睡,给我一个冷冰冰的脊背;我能理解,我们生活到一起以来,我的腌臜病,一直处于发作状态;难以忍受的肉体疼痛和沉重的心理压力,使我有难以启齿的自卑感;更何况,她是一个无缘无故的受害者呢。不管日子过得多么煎熬,我得保持最好的状态;不光是为了姚野莉;还有我那仇恨和我那至死不渝的使命。是的,我的使命!多少次在梦里,我来到了那个叫做台湾岛的地方。春风得意的张玉栋将服笔挺,亲切地拉着我的手,游遍了那个小岛的每一个角落。在一个悬崖绝壁的顶端,他指着脚下波浪汹涌的波涛,感慨万千、声若洪钟地说:这就是大海!是啊,这就是大海——空旷、灏溔、汹涌彭拜,让人耳晕目眩、心潮彭拜!我打小生活在四面环山的中条山区,极目四望,满目巍巍的群山和纵横交错的沟壑;那感觉,就像一只暴跳的雄狮困于狭小的囚笼;现在,虽说身处弹丸之地的孤岛,我却有了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冲动。张玉栋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气吞山河地说:每一朵奔腾的浪花,都是我们革命者奋进的马足尘埃;只有像浪花一样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前仆后继、勇往直前,才能成就三民主义的大业。听了张玉栋的话,我俯首凝视脚下波涛翻滚的大海,那一朵朵飞溅的浪花,是二营三百六十个弟兄血淋淋的头颅。我的房东,是个粗眉大眼的裁缝;四十多岁的人,却是五十开外的模样;手握一把直尺,细细的脖颈上,斜搭着一条猪肠子似的软尺;凭着一手好褶裥,店铺里的客人熙熙攘攘。出了大门,左边是我的“诚信杂货铺”,右边是他的“霓裳裁缝店”。有事没事,我就端着一壶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天南海北扯些不着边际的话。房东太太吃完饭,从不洗锅刷碗,总是倚着店铺的门框,右脚搭在左脚上嗑瓜子,兴致盎然地听我和她男人摆龙门阵。“刘太太,脚老那么搭着,可是大上海的百乐门?金鸡独立,累嘛?”一天,我搭讪似地拿刘太太打趣。刘太太没什么反应,只是咧着大嘴笑了笑。倒是刘掌柜猫着腰,冲我挤眉弄眼,说:“你说牲口站着睡觉累不累?你说蝙蝠倒插着头睡觉累不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有各的最佳生存方式。她嘛,蛤蟆没毛——另是一曹。就这品种!”刘掌柜的奚落,刘太太不以为然,笑嘻嘻的,嗑瓜子的动静弄得更大。姚野莉不依不饶,扭着我的耳朵说:“看人家刘太太,多清闲,刷碗都是刘掌柜的事。你到好,吃完饭,碗一推,拽得像个大爷!”我嘴角叼着烟头,长长的烟灰雪片似地往下掉。我斜眯着眼,嘴唇窗纸一样颤动,含混不清地说:“刘太太天天晚上抱着刘掌柜睡哩!”“咋!”她又耍起了麻糜,眼睛瞪得能吃人:“怪我?——你真有脸说!有本事,也让刘太太搂着你睡去!”我嬉皮笑脸,趁机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做着交媾的动作。她扭着勾子摆脱。“不让吃猪肉,还不兴扑落扑落猪鬃?”我克制着心里的冲动,像逮着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么激动。“放开我!”她扭过头,一股寒气喷到我的脸上,冷冷地说。“就不!”我做了个鬼脸,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叼着娘的奶头不松口的孩子般调皮。“你翻……你翻……”我的脸贴着她的脊背,浓浓的体香令我如痴如醉。“听话!”她缓和了语气,睒着大眼说:“别伤了孩子。”“一次都悔死我了!”她柳眉倒立,红唇微动,“怎么,背着牛头不认账啊!”“一次咋了!”她戳着我的额头,“你以为老娘是母狗,十次八次的!”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摁着脑门。激动是火,猜疑是冰:我的天神,是真的嘛?不管怎么,一切只能等孩子生下后,用最原始的“瞪眼法”来判断了。那时,我还很年轻,生儿育女的愿望,还不是那么强烈。我和姚野莉之间,本来就是无根无蒂,半路上又杀出张玉栋这个程咬金,使我本来就疑虑重重的心,更多了一份忧郁。日出日落、鸡鸣狗叫,日子就像个大车轮子,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咕咕噜噜”往前滚。说不清是原谅了姚野莉,还是我又犯了聊以自慰的老毛病,我宽宏大量地想:孩子是我的怎样,不是我的又怎样?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有几个母鸡孵化的是自己的蛋?该是谁的是谁的,听天由命吧。谁让我喜欢上这只“咯咯”叫的花母鸡呢?爱屋及乌哩,这份爱,权当是送给姚野莉的一份礼金!只要孩子生到俺老李家的炕头上,谁他妈的敢槽头认驹!一天晚上,野莉推醒我,闹着要吃苹果;我指着床头的马蹄表,迷迷糊糊道:“十点了,明天吧!”时值望日,明晃晃的满月挂在钟鼓楼外檐的拱斗上,清凉的月光,春雨般静默无声地泄满了狭长的街市。街市万籁俱静,似乎一颗银针落地,都能在溢满春水般的月光中激起一片涟漪。我那沉重的脚步声,在遥远的街市的另一头,奏响了清脆的回音。我忽然皮绷肉紧,一个黑糊糊的影子,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声。刘太太斜靠着门框,右脚搭在左脚上,笑吟吟地嗑着瓜子。“和刘掌柜的生气了?这时辰还不睡。”我皮笑肉不笑地问。“晚饭喝了两杯,心火旺得睡不着。”她的右脚落地,跺了跺,“这就睡。李先生,回来记着关大门哦。”我给野莉说了刘太太的事,她不以为然地说:“你才知道啊!天天都是这样!这婆娘,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贵妇人的命。”不管姚野莉怎么说,我的心里,总觉得刘太太怪怪的。她那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好像总在东张西望地窥探着什么。第二天,南门口一个放哨的战士,又被人摸了舌头。凶手扒光战士的衣服,在肚皮上拉了一道长长的口,挖出的内脏,挂在哨位旁的一个树杈上。王司令叫去刘部长,骂他们敌工部的人是一帮酒囊饭袋,并警告,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好好想想,他刘金生的脑袋放到哪里更合适!刘太太依然有事没事就站在大门口,右脚搭着左脚上,倚着裁缝店的门框,大嘴一张一合、舌头一探一缩,瓜子皮就像戏台上的小丑一样,翻着跟斗蹦了出去。安城师范复课,她一个人教授四个班的英文,时常批改完作业,已是晚上八九点。那时候,我也关了铺板,锅里放把米,蹲到炉子上,搓着手就去接她。她的同事们诞着脸,看我的眼神很冷,噘着的嘴,嘬得“当当”响。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臭我哩;好像我高攀了姚野莉,占了他们的便宜。“那里边,是不是有我的情敌?”我拉着姚野莉的手,扭头一笑。“不止一个!”她的法令纹高高鼓起,顽皮地笑了笑,毫不掩饰地说:“你以为,除了你,我就狗屎一堆了?”“哦——”我顿了顿,“这么说,我能活到今天,没有遭西门大官人的暗算,都是万幸了?!”“那到不至于!”她拉着我的手,随着脚步的节奏摆着,“你以为都和你一样?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做下三滥的事。”她也盯着我,屏声静气了好半天,摇着我的手,咯咯笑:“你想哪去了!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我肚子里你的孩子?”我们默默前行了一阵,她小声嘟囔说:“是不是最近我回家晚,你又胡思乱想了?”“一是刚复课,百废待举,闲杂事务多如牛毛;一是前些日子被抓的学生兵,陆续回来了一部分,要补课,教学任务重。虽然我还没有完全爱上你,但是我还是愿意好好和你过日子!”她低着头,娇嗔地说。“这不是我们学校应该考虑的事情。”姚野莉抬头仰望圆圆的满月,心情愉悦、温情脉脉地说:“你知道,我们校长,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学究。当初抓丁的时候,为了保护学生,就差一点丢了性命;现在,这些学生们能安然无恙地回来,老先生迎接他们的时候热泪盈眶。”我和野莉手拉手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刘太太仍然倚在门框上,右脚搭着左脚上嗑着瓜子。“关好大门!”刘太太扔下一句话,急匆匆地进了大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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