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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衡上忽必烈疏

 弯刀书斋 2022-02-10

臣性識愚陋,學術荒疏,不意虛名偶塵聖聽。陛下好賢樂善,舍短取長,雖以臣之不才,自甲寅至今十有三年,凡八被詔旨,中懷自念,何以報塞。又日者面奉德音,叮嚀懇至,中書大務,容臣盡言。臣雖昏愚,荷陛下知待如此其厚,敢不罄竭所有,裨益萬分。孟子以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孔子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臣之所守,大意蓋如此也。伏望陛下寬其不佞,察其至懷,則區區之愚,亦或有小補云。

其一曰:自古立國,皆有規模。循而行之,則治功可期。否則心疑目眩,變易分更,未見其可也。昔子產相衰周之列國,孔明治西蜀之一隅,且有定論,終身由之,而堂堂天下,可無一定之說而妄爲之哉?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漢法乃可長久。故後魏、遼、金歷年最多,他不能者,皆亂亡相繼,史冊具載,昭然可考。使國家而居朔漠,則無事論此也。今日之治,非此奚宜?夫陸行宜車,水行宜舟,反之則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漢食熱,反之則必有變。以是論之,國家之當行漢法無疑也。然萬世國俗,累朝勳舊,一旦驅之下從臣僕之謀,改就亡國之俗,其勢有甚難者。竊嘗思之,寒之與暑,固爲不同。然寒之變暑也,始於微溫,溫而熱,熱而暑,積百有八十二日而寒始盡。暑之變寒,其勢亦然,是亦積之之驗也。苟能漸之摩之,待以歲月,心堅而確,事易而常,未有不可變者。此在陛下尊信而堅守之,不雜小人,不責近效,不恤流言,則致治之功庶幾可成矣。

二曰:中書之務不勝其煩,然其大要在用人、立法二者而已矣。近而譬之,髪之在首,不以手理而以櫛理,食之在器,不以手取而以匕取。手雖不能,而用櫛與匕,是即手之爲也。上之用人,何以異此。然人之賢否,未知其詳,固不可得而遽用也。然或已知其孰爲君子,孰爲小人,而復患得患失,莫敢進退,徒曰知人,而實不能用人,亦何益哉!人莫不飲食也,獨膳夫爲能調五味之和,莫不睹日月也,獨星官爲能步虧食之數者,誠以得其法故也。古人有言曰:爲高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澤,爲政必因先王之道。今里巷之談,動以古爲詬戲,不知今日口之所食,身之所衣,皆古人遺法而不可違者,豈天下之大,國家之重,而古之成法反可違邪?其亦弗思甚矣!夫治人者法也,守法者人也。人法相維,上安下順,而宰執優遊於廊廟之上,不煩不勞,此所謂省也。

夫立法用人,今雖未能遽如古昔,然已仕者當給俸以養其廉,未仕者當寬立條格,俾就敍用,則失職之怨少可舒矣。外設監司以察污濫,內專吏部以定資歷,則非分之求漸可息矣。再任三任,抑高舉下,則人才爵位略可平矣。至於貴家之世襲,品官之任子,版籍之數,續當議之,亦不可緩也。

其三曰:民生有欲,無主乃亂,上天眷命,作之君師,此蓋以至難任之,非予之可安之地而娛之也。是以堯舜以來,聖帝明王莫不兢兢業業、小心畏慎者,誠知天之所畀至難之任,初不可以易心處之也。知其爲難而以難處,則難或可爲,不知爲難而以易處,則他日之難有不可爲者矣。孔子曰:爲君難,爲臣不易。爲臣之道,臣已告之安童矣。至爲君之難,尤陛下所當專意也。臣請言其切而要者。

夫人君不患出言之難,而患踐言之難。知踐言之難,則其出言不容不慎矣。昔劉安世行一不妄語,七年而後成。夫安世一士人也,所交者一家之親、一鄉之衆也,同列之臣不過數十百人而止耳,而言猶若此,況天下之大,兆民之衆,事有萬變,日有萬機,人君以一身一心而酬酢之,欲言之無失,豈易能哉?故有昔之所言而今日忘之者,今之所命而後日自違者,可否異同,紛更變易,紀綱不得布,法度不得立,臣下無所持循,奸人因以爲弊,天下之人疑惑驚眩,且議其無法無信一至於此也。此無他,至難之地不以難處,而以易處故也。苟從《大學》之道,以修身爲本,凡一言一動,必求其然與其所當然,不牽於愛,不蔽於憎,不因於喜,不激於怒,虛心端意,熟思而審處之,雖有不中者蓋鮮矣。奈何爲人上者多樂舒肆,爲人臣者多事容悅。容悅本爲私也,私心盛則不畏人矣。舒肆本爲欲也,欲心盛則不畏天矣。以不畏天之心,與不畏人之心,感合無間,則其所務者皆快心事耳。快心則口欲言而言,身欲動而動,又安肯兢兢業業,以修身爲本,一言一動,熟思而審處之乎?此人君踐言之難,而又難於天下之人也。

人之情僞,有易有險,險者難知,易者易知,此特係夫人之險易者然也。然又有衆寡之分焉。寡則易知,衆則難知,故在上者難於知下,而在下者易於知上,其勢然也。處難知之地,御難知之人,欲其不見欺也難矣。昔包拯剛嚴峭直,號爲明察,然一小吏而能欺之。然拯一京尹耳,其見欺於人,不過誤一事、害一人而已。人君處億兆之上,操予奪進退賞罰生殺之權,不幸見欺,則以非爲是,以是爲非,其害有不可勝既也。人君惟無喜怒也,有喜怒,則贊其喜以市恩,鼓其怒以張勢。人君惟無愛憎也,有愛憎,則假其愛以濟私,藉其憎以復怨。甚至本無喜也,誑之使喜,本無怒也,激之使怒,本不足愛也,而誑譽之使愛,本無可憎也,而強短之使憎。若是,則進者未必爲君子,退者未必爲小人,予者未必爲有功,奪者未必爲有罪,以至賞之、罰之、生之、殺之,鮮有得其正者。人君不悟其受欺也,而反任之以防天下之欺,欺而至此,尚可防邪?大抵人君以知人爲貴,以用人爲急。用得其人,則無事於防矣。既不出此,則所近者爭進之人耳,好利之人耳,無恥之人耳。彼挾其詐術,千蹊萬徑,以蠱君心,欲防其欺,雖堯舜不能也。

夫賢者以公爲心,以愛爲心,不爲利回,不爲勢屈,置之周行,則庶事得其正,天下被其澤,其於人國,重固如此也。夫賢者遭時不偶,務自韜晦,世固未易知也。雖或知之,而無所援引,則人君無由知也。人君知之,然召之命之,汎如廝養,賢者有不屑也。雖或接之以貌,待之以禮,然而言不見用,賢者不處也。或用其言也,而復使小人參之,責小利,期近效,有用賢之名,無用賢之實,賢者亦豈肯尸位素餐以取譏於天下哉!此特難進者也,而又有難合者焉。人君處崇高之地,大抵樂聞人過,而不樂於聞己之過,務快己之心,而不務快民之心,賢者必欲匡而正之,扶而安之,如堯舜之正、堯舜之安而後已,故其勢恒難合。況夫奸邪佞幸,醜正而惡直,肆爲詆毀,多方以陷之,將見罪戾之不免,又可望其庶事得其正,而天下被其澤邪!自古及今,端人雅士所以重於進而輕於退者,蓋以此耳。大禹聖人,聞善即拜,益猶戒之以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後世人主宜如何也?此任賢之難也。

奸邪之人,其爲心也險,其用術也巧。惟險也,故千態萬狀而人莫能知。惟巧也,故千蹊萬徑而人莫能禦。其諂似恭,其訐似直,其欺似可信,其佞似可近,務以窺人君之喜怒而迎合之,竊其勢以立己之威,濟其欲以結主之愛,愛隆於上,威擅於下,大臣不敢議,近親不敢言,毒被天下而上莫之知,至是而求去之,亦已難矣。雖然,此特人主之不悟者也,猶有說焉。如宇文士及之佞,太宗灼見其情而不能斥,李林甫妒賢嫉能,明皇洞見其奸而不能退。邪之惑人,有如此者,可不畏哉!

夫上以誠愛下,則下以忠報上,感應之理然也。然考之往昔,有不可以常情論者。禹抑洪水以救民,啟又能敬承繼禹之道,其澤深矣,然一傳而太康失道,則萬姓仇怨而去者,何邪?漢高帝起布衣,天下影從,滎陽之難,紀信至捐生以赴急,則人心之歸可見矣,及天下己定,而沙中有謀反者,又何邪?竊嘗思之,民之戴君,本於天命,初無不順之心,特由使之失望,使之不平,然後怨怒生焉。禹、啟愛民如赤子,而太康逸豫以滅德,是以失望。漢高以寬仁得天下,及其已定,乃以愛憎行誅賞,是以不平。古今人君,凡有恩澤於民,而民怨且怒者,皆類此也。夫人君有位之初,既出美言而告天下矣,既而實不能副,故怨生焉。等人臣耳,無大相遠,人君特以己之私而厚一人,則其薄者已疾之矣,況於薄有功而厚有罪,人得不怒於心邪?必如古者《大學》之道,以修身爲本,一言一動,舉可以爲天下之法,一賞一罰,舉可以合天下之公,則億兆之心將不求而自得,又豈有失望不平之累哉!

三代而下稱盛治者,無如漢之文、景,然考之當時,天象數變,山崩地震,未易遽數,是將小則有水旱之災,大則有亂亡之應,非徒然而已也。而文、景克承天心,一以養民爲務,今年勸農桑,明年減田租,懇愛如此,宜其民心得而和氣應也。臣竊見前年秋孛出西方,彗出東方,去年冬彗見東方,復見西方。議者謂當除舊布新,以應天變,臣以爲曷若直法文、景之恭儉愛民爲理明義正而可信也。天之樹君,本爲下民。故孟子謂民爲重,君爲輕,《書》亦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以是論之,則天之道恒在於下,恒在於不足也。君人者,不求之下而求之高,不求之不足而求之有餘,斯其所以召天變也。其變已生,其象已著,乖戾之幾已萌,猶且因仍故習,抑其下而損其不足,謂之順天,不亦難乎?

此六者,皆難之目也。舉其要,則修德、用賢、愛民三者而已。此謂治本。本立,則紀綱可布,法度可行,治功可必。否則愛惡相攻,善惡交病,生民不免於水火,以是爲治,萬不能也。

其四曰:語古之聖君,必曰堯舜。語古之賢相,必曰稷契。蓋堯舜能知天道而順承之,稷契又知堯舜之心而輔贊之,此所以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也。夫天道好生而不私,堯與舜亦好生而不私。克明俊德至於黎民於變敬授人時至於庶績咸熙,此順承天道之實也。稷播百谷以厚民生,契敷五教以善民心,此輔贊堯舜之實也。臣嘗復熟推衍,思之又思,參之往古聖賢之言無不同,驗之歷代治亂之跡無不合,蓋此道之行,民可使富,兵可使強,人才可使盛,國勢可使重,夙夜念之至熟也。今國家徒知斂財之巧,而不知生財之由,徒知防人之欺,而不欲養人之善,徒患法令之難行,而不患法令無可行之地。誠能優重農民,勿擾勿害,敺遊惰之人而歸之南畝,課之種藝,懇喻而督行之,十年之後,倉府之積,當非今日之比矣。自都邑而至州縣,皆設學校,使皇子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於學,以明父子君臣之大倫,自灑掃應對以至平天下之要道,十年已後,上知所以御下,下知所以事上,上下和睦,又非今日之比矣。二者之行,萬目斯舉,否則他皆不可期也。是道也,堯舜之道也。孟子曰: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臣愚區區,竊亦願學也。

其五曰:天下所以定者,民志定,則士安於士,農安於農,工商安於爲工商,則在上之人有可安之理矣。夫民不安於白屋,必求祿仕,仕不安於卑位,必求尊榮。四方萬里,輻輳並進,各懷無厭無恥之心,在上之人可不爲寒心哉!臣聞取天下者尚勇敢,守天下者尚退讓。取也,守也,各有其宜,君人者不可不審也。

夫審而後發,發無不中,否則觸事而遽喜怒,喜怒之色見於貌,言出於口,人皆知之。徐考其故,知其無可喜者則必悔其喜之失,無可怒者則必悔其怒之失,甚至先喜而後怒,先怒而後喜,號令數變,喜怒不節之故也。是以先王潛心恭默,不易喜怒,其未發也,雖至近莫能知其發也,雖至親莫能移,是以號令簡而無悔,則無不中節矣。夫數變不可也,數失信尤不可也,周幽無道,故不恤此。今無此,何苦使人之不信也。

(《元史》卷一百五十八《許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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