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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院长:我们这里的春节,才是人间至高孤独

 yaoandyeyao 2022-02-12

原创2022-02-10 11:07·澜雲

吃完午饭,负责食堂的老周跑过来说,最近的用餐量明显下降,今天又剩了一堆,要不要从明天开始,少做点菜?

我挥挥手,说不能减,按原菜谱。

他没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穿上大衣,从办公室出来,老人们开始午睡前,我只要没外出,都要挨屋巡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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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养老院,其实规模很小,一共才20个老人。

街道和社区给我找的地方,一栋原来是快捷酒店的旧楼,租金几乎全免,只交水电。

作为回报,我需要接收街道送来的一些五保户或者特殊情况的老人。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负责一家养老机构。

刚开始的时候,手忙脚乱,8年过去了,慢慢能适应这一切,规章制度,盈利模式,上级检查,消防安全,安全饮食,防止虐待,突然疾病……

我一天要干上12个小时,有时候半夜还要应对各种紧急情况,心,就没一刻是踏实的。


我穿过狭长昏暗的走廊,心里捉摸着,这个春节该怎么过的计划。

我知道为啥老人们最近吃得很少,每到临近春节这个时候,老人们的心就慌了。没有指望得还好,有指望的,都眼巴巴地等着,希望儿女们早点来接自己。

对很多人来说,住养老院,跟犯罪了,“进去了”差不多。

这里不能随便外出,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在院子里看看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算是“放风”。

离开自己熟悉居住的地方,行动受到限制,和一群原本陌生的人朝夕相处,真的跟'进去’差不多。

一年到头,就等着春节这几天,可以接自己到家里去,好好地重温一下自己人生的“旧梦”,享受亲情,找一下自己活过的证据。

说到底,人到老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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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视的第一个房间,是我叫“三婶子”住的房间。她和我是一个村的。

三婶子中风后偏瘫,口歪眼斜,说话听不清楚,儿女没办法伺候,托付到我这里。

看我进屋,三婶子乌拉乌拉的说了一堆,还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我。我今天其实心情很糟糕,可也要撑住,装成轻快的样子,跟她说,三婶子,你中午吃得少啊,你要多吃些,人是铁饭是钢嘛。

她点头。又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我用对讲机呼叫她的护工小刘,小刘进来我赶紧跟她讲,快给老太太换尿布,都很大的味道了。

小刘嘀咕着,刚换过尿布啊,还没到时间。

我瞪她一眼,她不敢再说什么,麻利地行动起来。小刘这个家伙,要不是她离婚带着俩孩子,实在没营生了,她是断然不会来这里做护工的。她的心,还飘得狠。

我一直盯着她,怕她不走正路,对老人吃拿卡要,或者和有存款的老人灰色交易。幸好我到现在还没发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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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三婶子的人生,耐人寻味。

我说了,和她一个村的,我小时候,她对公婆就出了名的不大好。

有一次,她婆婆吃黄瓜,噎到了,翻白眼没了气息。

三婶子非常高兴,终于不用伺候了。

火速安排老公,雇来白事的吹吹打打,给老人穿了寿衣,拉来棺材,一上午就满院白帆,她说下午就带去火化。

村里有个赤脚医生,想看看老太太,她不让,横挡竖拦,但医者仁心,医生趁人不注意,溜进屋子。

他听说是吃黄瓜卡住了,就让徒弟掰开嘴,他伸手去掏,三下两下,连敲带打,没想到,黄瓜给掏出来了。

一口气倒上来,老太太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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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事的人吓得全跑了。三婶堵住医生骂了一年,痛恨他多管闲事,本来她要解放了,现在又要继续养活,三婶还经常说,要把老太太送医生家养活。

医生没办法,后来带着徒弟去了其他地方定居了。

因果循环,三婶一儿一女长大了,对待老两口也不大好。三婶老公前几年脑出血,听说开颅手术能治,儿女不给治,直接拉回家,回去昏迷了一个多月,人就没了。

三婶呢,60多岁就中风了,一儿一女都不想伺候,但是中风死不了人,他们俩还都是这里的公务员,小城市嘛,出来进去的都认识,不管老母亲也不太好。

俩人一合计,就送这里来了。

嘴上说得好,拜托了姐。然后送来就再也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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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老太太总盼着有人来看,来接。然而除了失望,什么也没盼来。

日常用品都是他儿女打钱给我,让我来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母亲虐待过他们呢。

村里人说,这是祖传不孝,没啥可说的。

三婶这个房间的另一个床位空了,我知道她刚刚讲什么,她害怕。

空了的床位,是刚去世了一位老人。

三婶眼巴巴的眼神中,我始终没勇气告诉她,儿女已经明确说了,这个春节还是不接她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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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房间,住着一个李大爷,一个肖老师。

李大爷,是个半自理的,能坐轮椅出去溜达,但是不能走路。和其他人不同,李大爷的儿女是我们这出了名的争气。

他虽然也是从山沟里来的,但三个考上大学的儿子,一个做生意的女儿,让他晚年在金钱上无忧无虑。

他原本有保姆,有儿女买的小楼。

也许是因为男人的本性吧,大概挂在墙上才老实。李大爷和保姆谈起恋爱,保姆要求李大爷过户房子给她。

被李大爷家里人知道了,直接棒打鸳鸯,保姆辞退改轮流照顾。

可惜他们低估了照顾老人的繁琐程度,很快,80岁的李大爷从楼上下来摔断腿,又摔坏了腰。

没办法,这些儿女都已经有了孙子,孙女要管,有的还没有退休。只能送我这里来了。

李大爷也是对回家最热切期盼的人之一。

他也很幸运,年年都有人接。可是今年,每个儿女都有特殊情况,他必须要留在我这过春节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87岁的他,他叨咕着,这里过得也挺好,挺好,儿女们都忙。虽然这样说,他眼睛里的光,却散了,整个人也委顿起来。

他又问我,你说我能过去这个年吗?

我斥责他乱讲话,说他身体好,上次体检医生说,至少102岁呢。他乐了。然后又低下头,叨咕说,不活那么久,不活那么久,拖累儿女啊……


他隔壁床的肖老师,此时正在读报纸。他以前是个小学老师。

肖老师的命,可能是犯天煞孤星。

他年轻时是小学老师,有一儿一女。原本家庭美满,谁知上中学的女儿被车撞死了。

拿了一笔女儿的赔偿款,他辞职带老婆孩子进城买了楼房落了户。

儿子刚成家立业,却突然得了癌症,一检查,就是晚期。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老婆受不了打击,喝药自杀了。肖老师从此以后一蹶不振。

肖老师脾气很好,爱干净,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人。想想老天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

他老了以后,社区经常去探望关心,后来和街道一起,送到我这里了。

肖老师很信任我,他把楼房卖了之后,把钱存进银行,时不时地有什么事,他都让我把把关。他无亲人,无朋友,今年春节,不在这里过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进第三个房间前,我都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

这是个单间,住着王大爷。王大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观察了胸膛有起伏,测了鼻息,知道他还活着。

他水米未进已经两天了,喂不进去。我估计,他也就是春节前后的事儿了。

给他换了最大窗户,最亮的单间,又把播放佛歌的音响搬进来,能为他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的后事,我也在犯愁。

这个男人,年轻时抛弃了孩子老婆,和一个二婚的女人相爱,养大了人家的俩孩子,自己的三个孩子一点没管。

老了,他也被所有人抛弃。

最后不得不起诉,闹得满城风雨,还上了电视台。最后法院调解每个孩子给500,给他当养老金。

这份钱,刚好够住我这里。

这几个孩子都心不甘情不愿,每次催交养老费,也是特别头痛。后来还是街道出面,说不给就送回去,轮流赡养。

这才都麻溜地交钱。他们主动跟我签了生死合同,都同意老头没了我自行料理,他们不再管。

我叹气,不管怎么说,一会儿还得挨个问问,要不要来见最后一面。

我用对讲机呼叫护工,让她再试试看能不能喂进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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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来,是常叔的房间。进去之前同样做心理建设。

常叔脾气太古怪了。

他有俩让人无法忍受的毛病。他会在屋里大小便,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生间,但他就是不去,他要拉尿在卧室。

第二个,他不高兴了,就骂人,特别大声地骂人,砸东西。电视砸坏两个,电话摔坏三个。没有东西砸,他就用拐棍敲床栏。

就因为他,护工都给气跑三个。

他在我这住了5年,唯一能给面子的就是我。

果然,我一进屋,就一股尿骚味。我已经内心无波澜,带上手套,从卫生间拿了拖把和消毒水。处理干净后,喊了他一句叔?

他:嗯。

这都算很给面子了。我已经不再劝说他去洗手间解决,什么事能依着他就尽量依着他,只要不发疯就行。

我告诉他一个意外的好消息,他儿子今年要接他回去过春节。接他的时间是过年那天上午。

他:嗯

看不出情绪。

常叔一生都很奇怪孤僻,吃饭也要单独在房间吃,不和大伙一起,唠嗑玩乐都不感兴趣,就是自己一个人死宅。

他有一个儿子,还算孝顺,可他这样发疯,谁都不能受得了,何况儿媳妇还有心脏病,于是到我这里来,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再继续,是俩五保户的房间,都是无儿无女的,不过他们还都年轻,能自理。

在养老院,鄙视链不是有没有钱,而是身体的状况。年轻的鄙视老的,能力自理的鄙视不能自理的。

我还没进去,迎面冲过来一个人,撞个满怀。

是身材矮小消瘦,冻得满脸红彤彤“开恩哥”。

开恩哥抱住我,沧桑的嗓音喊出幼稚的话:阿姨,我刚刚去堆雪人啦。

我拉下脸,训斥他,这么冷的天,跑出去玩雪,感冒怎么办?

要是外人看见,估计觉得受不了,一个50多岁比我大许多的男人,对我搂搂抱抱,声音沧桑,却说那么幼稚的话,实在太恶心了。

其实开恩哥小时候大病一场,之后智力永远停留在四五岁。

他父母也是为治疗他拼尽全力,然而生不逢时,以前的医疗水平,即便散尽家财也无济于事。

父母去世后,一个家里同族的大学生,给他的事情搬上了网,募集了一笔捐款,送到我这里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

开恩有时候会哭哭啼啼想妈妈,其他人都受不了,毕竟他的躯壳已经老年化,怎能接受他幼稚的心思呢。他们会吓唬他,戏耍他,说爸妈不要他了。让他害怕得钻进桌子下面不肯出来。

我这个被磨得包着老茧的心,却常常动容,我训斥那些不好的玩笑,安慰他,迟早有一天,爸爸妈妈回来接他走,让他耐心等待。

现在是他们委托了阿姨照顾你。


巡房回来,我扒拉手指头算了算,20个老人,仅有3人能被接走,17个会留在这过年。

于是我在群里通知护工,一会一起布置餐厅,务必温馨一些,同时让他们准备些节目,唱歌,快板,弹琴……年夜饭也要比去年再多俩菜。


春节那天晚上,我特意选了很多老年歌曲,喜气洋洋的那种,又给他们都换上了统一的新衣服。

这批新衣服是当地企业家给捐赠的,新鲜绸缎面的棉袄,看着非常有过节气氛。

即便我非常用心地筹划,所有人依然兴致不高。

都吃得很少,李大爷吃着吃着还哭起来。我知道,儿女今年没来接,他内心其实是接受不了的。他感觉,被彻底抛弃了。4个出息的儿女,竟一个能来接的都没有。

我心里也不好受。很多人讲养老养老,其实真正的养老,是从失能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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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工的表演结束,春节联欢晚会也开始了。年轻的,会玩手机的,对春晚没兴趣,自己回房间刷手机去了。

痴呆的,眼神不好的,还有听力有障碍的,对春晚也没兴趣,显得有些傻呆呆坐在那。我怕他们冻到,也让护工推回房间。

剩下的人,好像魂都不在这里,瞬间,更清冷了。

这时,开恩突然冲上电视前的舞台,抹着红脸蛋,高兴的叫,我要给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表演节目。

接着就手舞足蹈的唱起来:太阳出来喜洋洋啊……

哄,剩下的人都被他给逗笑了。只有我拉着脸,我知道这时护工们的恶作剧。他们当开恩是个傻子耍。

我刚想发火,又发觉气氛比刚才好了些,大家都给他鼓掌,还说再来一个。开恩比刚才更高兴更兴奋了,又唱了一个新的歌。

火又咽回去了。

算了,开恩开心就行了,他只要认为大家是真喜欢他就好。

一会儿大伙散去,剩下我和厨房老周收拾残局。

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感冒,身上像火烧,看着几乎都没怎么动的年夜饭,一想到,自己又老一岁,顿觉又冷又难受。


年初一,我被电话给吵醒,我内心激灵,以为是王大爷去世了。

来电显示人,却是常叔的儿子。

他说,他一会儿就把常叔送回来,让我准备一下。

我奇怪,这才一天,不是说初四送回来吗?

结果他在电话里说,常叔在家里拉尿,骂人,半夜砸他和媳妇的房门,媳妇心脏病发,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

没办法,必须送回来。

……

一会常叔儿子开车过来,放下老爷子,话都没说一句,踩着油门就跑了。活脱脱的像送瘟神一样。

初三,王大爷走了。

我也习惯了,每年春节前后,都得走一两个。

好似春节,是一道人间的门槛。一头是人间的儿女,一头是过世的亲人。

团聚不到这头,就会想迈过去看看,也许在那边,又能在爸妈身边,当无忧无虑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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