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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有人家——中国白专题

 心静·心净 2022-02-12

中国传统色彩美学第五讲

白云深处有人家—中国白专题

本文根据印嘉黛在“拜读-逍遥游”微信群讲课整理

作者│印嘉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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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表面上是最单纯的色彩,实际上是最复杂的色彩。白色所包含的色彩现象对应的社会历史文化也是博大精深、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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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有人家

白色是一种正邪两赋的存在,在《红楼梦》这部奇书中,作者傅山先生借贾雨村之口提出正邪两赋说。什么是正邪两赋呢?万物禀气而生,人亦如此。气分正邪,则人有善恶。禀正气而生之人为大仁,禀邪气而生则为大恶。大仁之人治世,令天下和平,百姓安居;大恶之人乱世,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可见大仁与大恶皆是大人物。除了大仁大恶以外,普通人都差不多,没有太大的影响社会的能量。但大仁、大恶、普通人之外的第四种人就罕见了。这种人,先天秉正邪两赋之气而生,在后天形成有异于世俗的奇异人格。傅山先生还详细描述了正邪两赋之气是怎么形成的,过程是这样:清明灵秀的正气与残忍乖僻的邪气偶然相遇,正邪彼此不两立,既不能相让,又不能消散,只能相杀。最后的结果是“发泄一尽始散”。正邪二气相遇相杀,消耗完自身与对方,最终消散殆尽,氤氲合体。一个人若秉正邪两赋之气而生,那他的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又在万万人之下。这种人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退一万步,就算出身阶层再低,也不会是凡庸之辈,必为奇优名倡。那么,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这三种人本质上是同类,只是由于社会阶层、所处环境的不同,表现出了角色上的差异,他们本质是相同的,这叫异地则同——外在环境不同,内在本质一致。与这句话哲理相通的有庄子的言论。庄子曰:“借于异物,托于同体”。异物是不同的事物,同体是内在的本质相同。如果内在的本质——也就是先天之气——相同的话,不一样的事物都是相通和互相影响的。比如菊花与隐士,荆棘与小人,表面上是异物,实际上为同体。道家高人只需要观察各种自然现象,就能了解人类社会的走向,因为人性与万物之性相通。

接下来我们就来聊一些异物,祂们表面上是不同的对象,但祂们有一个同体——就是白。聊完之后,就能明白,为什么说白是正邪两赋,是最单纯又最复杂的色彩了。

白这个汉字,金文里的写法是一滴水中间一横。我认为白的本意是天一生水的那个水气。

(金文│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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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白的汉字,最常见的还有素。素是未染色的丝。丝与麻的本色就是白色。所以早在上古时期,白色运用于华夏先人的日常生活中,给先人的印象就有两层含义:一是纯粹朴素,白丝麻没有染色没有装饰,是最本真的样子;二是贫穷,未经染色的布料必然比染上彩色甚至还有花纹图案的布料更便宜,所以一般都是穷人才穿。朝鲜人被称为白衣民族,原因就在此,没有经济条件给布料染色。汉服中的丧服是白色的,也就是未经染色的麻布所制成。为了表示自己的哀痛,要穿上没有染色与装饰的衣服,以体现自己因为死者的离去悲痛到不顾形象、无意打扮。与之配套的是憔悴不化妆的素颜。为什么管未化妆的脸叫素颜呢?其实没有化妆的皮肤未必白皙,这里素颜的素不是颜色白,是未经修饰的本真,如没有染色的丝织品一样。所以,白色的本真与白色的贫穷是相生相伴的。

白色由于主要用于服丧,被认为不吉利。何况白色还与贫穷有关,有个词叫一穷二白。白色关联死亡与贫穷,所以为人所忌讳。唐朝人特爱牡丹。红牡丹富丽堂皇,受人喜爱自不必说。牡丹名品如姚黄、魏紫、欧碧,这些黄色、紫色、碧绿色的牡丹都是万人追捧,可白牡丹就受冷落了。白居易还写过诗,“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道出白牡丹无人爱的社会现象。

白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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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白色又确实很美,即便它不如彩色艳丽,但它有自身不可替代的美学风格。古代有句俗话:“要想俏,三分孝。”意思是要想好看,身上要穿戴一些白色衣饰。孝是披麻戴孝的孝,即丧服,也就是白色。

霜华奇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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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有个关于爱情的经典问题,问男人是选择红玫瑰还是白玫瑰。红的美艳热情,白的清纯淡雅。其实西洋对白色的认知是比较片面和浅薄的,它们觉得白色就是光明纯洁,所以新娘穿白婚纱。而华夏是既看到白色的高洁与纯真,又认识到白色的死气与凶残。不要觉得白色的负面意义,只是从丝麻不染色的现象延伸出来的,自然界常见的白色事物更能证明白的本质。

雪是白色的。有个汉字,白雪皑皑的皑,专指雪之白。雪花六出,把一片雪花在显微镜下放大,可以看到雪像一片花朵,花瓣为六瓣,所以雪又叫六出飞花。六是老阴之数,为水。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一是水的生数,六是水的成数。关于生数与成数,可以这么理解:生归先天管,而成规后天管。先天禀气、赋气的过程,人的肉体感官无从得知,人的肉体感官只能感知到后天已经形成的物质对象。比如眼睛看到雪花是六出,这个六是后天的,由先天的一发展而来。

雪花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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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寒的雪是六出花,不同于草木五出花。中国人以皮肤白皙为美,最高级最完美的皮肤质感是冰肌雪肤。当然,我们知道还有个词叫红颜,是美女的代名词。但冰肌雪肤与红颜的意境是不怎么兼容的,一个清冷,一个艳丽,是不同的风格。仔细品味,似乎冰雪肌肤比起红颜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韵味。

冰清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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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雪,普通人会联想到风花雪月、唯美柔情。但在古典文学里,雪最早一般用于形容障碍,引申为君子的绊脚石——小人。

伟大的屈原写过:“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

诗人摇着桂木桨,乘着木兰舟,把河中的冰雪击碎。河水象征道路危险与困难;兰木作船、桂木为桨,象征君子的高洁品格;冰雪象征障碍——也就是君王身边的小人。西汉文学家、科学家、玄学家张衡也曾抒发过感叹:“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我所思念的美人在雁门关,想去见他,可是寒雪雰雰,道路难行。雁门关是汉朝北疆,汉安帝时常被鲜卑入侵,掠夺人马。诗人希望国家边疆安定,以美人指代君王,阻碍他见美人的障碍——去往雁门关路上的雪,就是皇帝身边的奸臣,这些人是暗中与外敌勾结、甚至养寇自重的权贵,他们的家族利益与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是相反的。李白也有名句:“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以冰雪比喻障碍、小人。

阴寒会阻碍人体的气血运行,阴寒的冰雪使人受冻,令气血运行不畅,所以在文学里象征障碍与小人。后来,风雪冰霜又有了异族入侵者的身份。中国的北方边疆是阴寒多雪的。“胡天八月即飞雪”,这句诗我们小时候都学过。胡人居住的地方才八月就飞雪花了,多么苦寒,那是没有春天的地方。“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在古代军旅文学中,雪与霜反复出现,以表现边疆战场苍凉肃杀的气氛。

江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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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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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的形态,由一个中心向周围发射出六组,而且每组都趋于对称,末端总是呈现出尖锐形,像刀剑一样。像穷兵黩武、军纪严明、等级森严,入侵中原的北方胡族。中原人咏雪,多是唯美绮丽之作,毕竟中原的雪不同于塞外的雪,没有那么严寒肃杀,像清冷纯洁的白衣美人。可塞外的雪就不同了,北方的风、北方的雪,吹向中原,都是白色恐怖。

六出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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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主完颜亮在胡人首领中是汉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他的诗词风格独树一帜,可以说无人能学,因为他是以入侵中原的异族霸主的身份,在诗词中抒发野心与豪情的。完颜亮最有名的文学作品就是一首咏雪的词,他赞美雪,但赞美的角度与汉人不同,他赞美的正是雪的阴寒杀气。他自己就像北方风雪的化身,要带领雪族把中原的红花绿叶都摧残殆尽,试看他的代表作《念奴娇》:

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麟猖獗,掣断真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真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朔风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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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在词人眼里,如白龙白虎鏖战争雄。雪光像刀光,杀气漫天遍野。如果说流风回雪的意境像白衣仙女衣袂飘飘,那朔风吹雪的意境就如同龙争虎斗的战场,风狂吼、雪雰雰,雄浑、苍凉,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杀气。这画面极美,也极残酷,是凡俗之躯无法承受的。这杀气既是死气又是仙气,就像白色给人的感觉:像鬼,也像仙。

 霜雪形如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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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霜花都呈现出尖锐的外轮廓,而且有些雪花还不是六出花,长得像尖刺一样。有时候,肉眼可见霜雪如尖刀覆盖在花木之上。只以视觉上的美感来评价的话,红花伴雪,秋草逢霜,素白与华彩的对比十分惊艳。那是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在看,如果以植物的角度,画面就不美了,而是寒冷的压迫。霜雪对花木而言就是异类,它们只能在严寒中苦苦抵挡异类入侵。根据异物同体的原则,有些花像雪,它们表面上是异物,实际上是同体,都由白色的正邪正邪两赋之气所生成。

霜刀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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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

古人认为梅花像雪。宋人有词赞道:“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梅花与雪相似,若按西方的逻辑学分析,是费解而不通的,因为雪是异族侵略者,而梅花是坚贞不屈的气节之士,他们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怎么又被归为同类呢?辛弃疾赞美梅花:“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辛弃疾是嫉恶如仇的正义爱国人士,竟以雪比梅花,雪可是反派啊。雪是宋朝敌国——金国的象征,金国也以白为自身德运之色。完颜亮这个杀人魔头不是也极为推崇白雪的阴寒杀气吗!而一生以抗金报国、收复失地为己任的辛弃疾却说梅花简直已不像花了,内在完全是雪的精神。梅花虽然是花,但气质清冷,毫无艳俗之气,在苦寒中坚守自己的道。所以梅与雪,在某种意义上是同道。梅花孤傲,不可能在明媚春光中招蜂引蝶,她与冰雪才是天生绝配。

冰冻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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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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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也像雪。栀子花洁白又芳香,而且是植物中特别少见的六出花,这与雪花相同。六为老阴之数,栀子也确实是一种极为苦寒的中药。它的主要功效是清热去火,如果栀子花化为人形,想必一定是冰肌雪肤、纯洁清秀的模样。但是不要忘了,白色阴寒。栀子大苦大寒,药性猛烈,一般人承受不住,它不能在日常养生中使用,通常只能用于治疗实火上炎导致的病症。中医有句话,用药如用兵。药是不能随便用的,用药来对付病邪,就像用兵打仗一样,寒冷的猛药更是不能随便使用。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栀子入药,便是一把寒冷的兵器,对炎热之气开杀。梅花在冰雪中不畏严寒,而栀子在盛夏酷暑中坚守苦寒,以自己的寒冷抵挡炎天暑气。杜甫对此评价道:栀子这种植物,人间还真是不多见,她的洁白非常唯美,但她过于寒冷的特性会伤了和气。栀子比众木,人间诚未多。于身色有用,与道气伤和。)可是栀子的美就在于她体现了纯粹的洁白,她的淡雅香气和寒冷杀气都是因白而存在,这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栀子六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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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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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杨花也像雪。杨花就是柳絮。杨柳这种生命很特别,她总是在水边,无风之时文静柔弱,一旦起风,柳条便在风中飘飞。以前读葬花吟,有一句诗:“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这句诗我原先是不懂的,我只知《葬花吟》是清兵南下、扬州屠城之后,傅山先生极度悲痛的血泪之作。花是华,葬花的含义是作者希望能埋葬那些被屠杀的人民,使他们的遗体入土为安。林黛玉见到落花狼藉、流落于污秽之中,便用锦囊把落花装好,埋在土下。黛玉葬花经常被认为是林妹妹过于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矫情爱哭的证据。实际上,将落花放进锦囊埋葬的真正含义是,作者希望能以棺材收殓被屠杀的人民遗体埋于地下,免得那些尸身曝露在外,被野兽吃、被火烧、被风吹日晒。葬花是给死者最后的体面。而事实上,被屠杀的死者并没有得到这体面,没有土葬,而是全被一把火烧了,几十万尸身一起烧,焚烧时产生的浓黑且巨臭的烟雾遮蔽了天日,黑烟过了许多天才散。

柳絮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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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李花象征荣华、美艳、春光,桃飘李飞的结局必然是凋零和死亡。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像桃李这样艳丽的花朵是最怕风的,它们是虫媒花,以蜜蜂或蝴蝶为媒介,传播种子、延续生命,而杨柳和榆荚是风媒花,以风为媒介传播种子。怪不得桃飘李飞的悲惨时刻,柳丝榆荚还能自顾自的芳菲呢,因为她们与风是同类,柳与风异物同体。风与雪一样,在古典文学里经常用来象征那些来自北方的异族侵略者,风也是白色。柳丝舞风,柳絮如雪。柳与风,就像梅与雪一样,是宿命的仇敌,又是宿命的纠缠,正邪两赋之气。

杨柳像多情的少女,在水边对离别的游子依依不舍。风起,柳丝飘荡,纤长的柔枝想留住郎君,却无能留驻。柳絮像雪一样飘散,想跟随郎君的船去远方。杨花入水,化为点点浮萍,随波飘零。杨柳再痴情,也留不住人,她连自己也留不住,总是随风飘远,因为她本性漂泊,先天禀赋如此,所以注定在世间饱受漂泊与离别之苦,这是本性决定的。民族英雄夏完淳也曾悲吟道:“难道郎心风外絮,可怜妾命梦中花。”夏完淳生于末世,一生救国图存,就义时年仅十七岁,是著名的少年英雄。在闺怨诗这个古老的主题中,杨柳反复出现,作为女主人公的象征:痴情、无奈、漂泊。郎心像风外柳絮,无处寻踪。妾命是梦中花朵,繁华一场空。闺怨诗的女主角很多时候是暗喻国家,而她痴恋的“郎”则是天道的化身。郎心风外絮,妾命梦中花,是悲叹大明朝天命已尽,神州陆沉,汉人死的死,活下来的都沦为亡国奴。天道就像薄情的游子,不怜惜薄命的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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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幸东风  薄情游子  薄命佳人

白色表面上是最单纯的颜色,实际上是最复杂的颜色:高洁、质朴、清冷、无情,是仙气与鬼气的正邪两赋。道家喜爱白色,道心洁白,一尘不染,像天上的白云。红尘多少事,不到白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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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多少事  不到白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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