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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走向酉秀黔

 青清爱知阁 2022-02-12

下乡,走向酉秀黔彭  

作者:熊 攀

  (1)重庆到涪陵

  1969年春节刚过,重庆到酉(阳)、秀(山)、黔(江)、彭(水)、丰都、云阳一线的学生下乡就开始了。参加动员会后回到教室,同学们三三两两在商量。我找来笔墨和一张《新重庆报》,把报纸往课桌一摆,开始写下乡插队落户的志愿申请,这是学校的要求。

  很快,上半截是态度、下半截是十来个签名的“志愿书”就贴到了初中教学楼的黑色外墙上,不用谁批准,上墙生效。“挨刀要挨头刀”是当时我们一些人的观点,我们成为本校首批下乡的学生。

  市革委安排坐船走。因为市中区首批下乡学生太多,沿途接待不了,就分成2月23、24号两天走。上船地点,朝天门码头,时间是早上5点。我们学校(重庆六中)是24号走。

  冬天的长江水枯,有薄雾。一艘二战美式登陆艇停在河中央,高大而黑,我家就住在岸上,常见它们,但从未上去过。今天的登陆艇与往常不同,船身两侧各栓了一个带风雨棚的大铁驳,不用说,那正是我们的命运之船,当年送美国兵打仗,现在送我们下乡。

  船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十分闹热。登陆艇的指挥塔是个高大的圆筒,高耸在船的中段,白色塔顶像个海军大檐帽,“帽檐”上有旗杆,一面旗帜正在夜风里飘摇翻动。

  长江对岸有稀疏的灯光在一闪一闪,那里是涂山人民公社,虽然都叫农村,但不是安排我们的地方。涂山上著名的“三块石”像三个无言老人,坐在那里看望朝天门的一切,见证沧桑。

  船与码头由跳板相连。跳板由小趸船节节支撑。其中一个小趸船上有双扇木门,水手喊它“水门”。门上有檐,门旁有灯,四周皆黑,唯此小趸船被照得雪亮。门左,立正站着一位端冲锋枪的解放军,红扑扑的脸。门右,一个瘦削的公安在踱步,戴着袖标背着手,审看正在上船的,挡住上了船又要下船的。

  船上有探照灯往岸上来回扫,河滩、码头、渔船、岩石、草丛、房子、黄葛树、梯坎依次照亮。另一个探照灯为河滩照出一条小道让人走,茫茫人海里,这小道更像一条小巷。

  半夜三点多钟,装着我们的几辆军车开出了校门,在上清寺转盘又因我们的齐声长啸停下。经询问,领队军代表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不走学田湾,改走两路口,绕道上半城去朝天门,让大家多看两眼重庆。

  中山路上路灯摇晃,红旗剧场、金刚塔、通远门也在摇晃。我们流连在这座沉睡的城市,当它醒来时我们已去了陌生的远方。

  到了朝天门,又是一艘登陆艇停在那里,仍然带铁驳,仍然灯火通明。探照灯下,河滩上的人远比昨天多,小道也更长。

  跳下车,快步走向跳板、水门。还是端枪的解放军,还是来回走动的警察。跨过水门,我们走上了社会人生第一桥。

  两个驳子,加上登陆艇正舱,船上处处是学生,来自好几个学校。舱位以学校划分,我们的位置在右侧驳子中部靠后的地方。

  天渐亮,水手忙碌,船要开了。船上的人挤在栏杆,岸上的人涌向水边。小趸船上的水门早已关闭,柱上的灯早熄灭。人们紧紧相望,空气在凝固,抽泣在开始,离别在即。

  “呜——”登陆艇的汽笛像男低音哼鸣,浑厚沉稳,平时听来愉悦,眼前却是悲痛,分别开始了!

  “哇——”悲莫悲兮生离别,船上岸上顿时哭声四起,爆发出一个最强音。船慢慢离岸,人们哭叫更甚,岸上有人往地上瘫软,船上学生紧紧趴在船栏上放声痛哭,我看见漂亮班长也扑在那里,正朝岸上哭喊。

  陡然想起学过的课文:“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

  是,一个青春蓬勃的庞大军团正在踏上征程,番号是79001,(指锄头、粪瓢、箩笼、扁担)。

  10点左右,船启动,人们再次告别,船舶上的人还是满满的,河岸上的人大都上班去了。人们隔水相望,互祝平安。

  一首借《绣红旗》曲调的知青歌刻画了当日情景:“坐上大统舱,两眼泪汪汪。含着热泪离故乡,儿去把农民当。长江滚滚向东流,泪水湿透了儿的衣裳。船儿啊,慢些走,让儿再回头看看爹和娘,爹和娘……”

  船出朝天门,过白塔山、铜锣峡广阳坝,一路浩浩荡荡。冬日阳光洒满船舷,大家的心情开始好起来,喧闹又充满舱间。

  船舷外一派青山绿水,天地越来越广阔了。

  (2)涪陵到彭水

  涪陵到了。去酉秀黔彭的下船,去丰都云阳等地的继续随登陆艇东下。

  涪陵一直有小重庆之称,也是两江交汇:长江和乌江。明晨,我们将乘乌江船溯江而上。我们的下乡,不外是在国家安排下,从长江顺流下来、从乌江溯江上去,到得人烟稀少的去处,找个有田有土的地方安家。

  乌江码头的上船时间是半夜3点,只有这样早,才能在天黑之前抵达彭水码头,那时乌江还没开夜航。学生上齐,船就开了。船员们头上裹着蓝色或白色的布帕,从他们口音就知道我们离重庆越来越远了。

  我们坐的是“红光3号”,大小像重庆的过江轮渡。这船知名,报上介绍过,它曾独自入长江上重庆,这在当时并不寻常,据说乌江船里它马力最大。船上分前舱后舱,中间是机舱。前后舱成排放着多条长凳,每舱坐七八十人。船员要求大家坐好,头朝船头方向。先大家认为不好打牌,后来很快就遵守,听从船员安排,这与安全行船有关。

  船离开涪陵,不久就到白涛。右岸灯火辉煌,是个大工地,彩旗飞舞广播响,正挑灯夜战。多年后从报上知道,当时白涛正在新建一个三线厂,即816厂。由于山里找不到制作大型构件的平台,就依江筑坝,利用河滩构成平台。我们下乡路过时,正是它的筑坝期间,江面被挤成一小段,本来就急的江水更加汹涌。我们船在那里斗了40分钟滩,不进反退,最终依靠滩上方的船拖拽,才翻过这个瓶颈。

  初春乌江浅,斗滩难度不单在水急,更在水浅。船上能清晰看到水下石头,那就是要命的风险。船底擦挂石头,推进器有时打着它们。水手说最浅处水深不到4尺,因此他们不准乘客随意走动。

  一个船员蹲在船头,用一根红白相间的竹竿反复插向水里,插一次报一次数。船老板比划着拇指指挥舵工,船像一条执意往上游去的鱼,在刺骨的峡风里顽强上行。

  需要的时候,船员指挥我们一会儿跑到前舱、一会儿回到后舱,以此抬高螺旋桨在水中的高度,避免擦挂石头。到了武隆的羊角滩,这种方法也不行了,船员叫我们下船走路。约五里远后,在一个桃花初绽的小村旁,重新回到绞滩上来的船上。

  小学时曾听过一个故事,遥远的北方有条叶尼塞河,河岸上有个老渔夫。有人问老渔夫,在河上遇到风浪怎么办?他说第一不要向风浪低头,第二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乌江船的斗滩,让人领略了什么叫“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险滩过了,打牌的打牌,谈笑的谈笑,看风景的看风景。吃饭了,味道可以,不贵,吃得饱。

  厕所在船尾,振动大,有一格的门坏了,进去后必须拉住,否则自开。一个小眼镜进去了,跟来一个哼歌的瘦子依次拉门,拉到这格一弹,就使劲拉,终于把小眼镜拉出来拖在地上。我们笑,瘦子说对不起,小眼镜回答:“没得啥子,脏班子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小眼镜记性真好。

  如血残阳中,我们停靠在彭水码头,又隔好久,后面几条船才打着探照灯赶来。

  彭水县城的街道高高建在乌江左岸上,晚饭后去街上散步,没见几个当地人。旅店灯光昏暗,不如蜡烛亮。次日清早,去彭水、黔江的坐车走,去酉阳秀山的继续乘船去龚滩

  (3)彭水到龚滩

  早上4点多上船,下午3点左右到达龚滩。

  这一路两岸处处是灰色山岩,峭壁连连,植物不多,或见孤根独树,或见一抹绿草,江面比昨日更窄,水也更蓝更急。船机声在峡谷回荡,一点不令人厌,反有激越感。船行幽谷,就像在探险,其进越难,所见越奇。

  想看山上有无采药人,不见;想看悬棺或石刻,更没有。一个未被惊扰的世界,自造山运动后就再没变化。从崖壁的水痕知道,涨水时水位要高出七八米。

  有船从上游来,急促鸣号。我们船让出河道,只见对方船乘风破浪,扁平船头啪啪地拍击河水,一抬一压冲下来,与我们船擦身而过,身后的江水被梳出一个“谷”字,波浪扑向我们和河岸。

  远远就看见了龚滩。一个险峻的峡谷,左岸有个大白房,有一坡红白相间的石阶直通江中,还有一个水文站,一条之字形直到河边的公路,一个趸船。右岸百米悬崖,半崖上有棵纤瘦小树,峡谷苍凉。

  下了船爬上公路,不久即见老街。龚滩是酉阳的一个区。街口的新旅馆就是江上看见的大白房,内外都雪白,“干打垒”,三层楼,门窗绿色,新漆的。我们当晚就住在这里。房间和被盖都全新,靠江的窗开着,面对绝壁。窗前有桌,上方吊有灯,但开不亮,白天没电。

  出大门向右,下十来步石梯有一石桥,桥下溪涧。从桥上往江上看,不远处有个堪称袖珍的风亭,亭旁有棵斜倚的树,半遮着亭。风亭修建在一个石拱上,石拱下面是山洪通道和光生散乱的大石头。

  走完龚滩街回到旅馆,天已黑尽,灯亮了,但就一红丝。问樊彪,他略带歉意说:“是这样的,马达带不起。”不一会,看见他挨房间分发蜡烛,提醒“当心火烛”。

  他身旁站着个小女孩,像是他妹妹,替他拿着东西。小女孩手中的蜡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到过道的墙上,大而变形,随烛光摆动。

  早上,我们翻上停在公路一侧排成一线的卡车,向酉阳县城进发。这里距县城还有七八十公里。

  (4)龚滩到酉阳

  山道弯弯,在去县城的路上掀开车篷看,路两边山丘绵延,木屋古老,村落精致,土地肥沃。但沿途耕作的社员却很少看见在努力劳作,不管男女,都成散兵线站在地里,人人手里拄着锄头,人人双眼看着我们。我们和他们都很严肃,相互检阅,他们的头随着我们的车队整齐转动,我们的头和目光也定在他们身上转动。

  忽听到一阵锣鼓和人声,以为是什么游行队伍来了。一看才知道,酉阳县城到了,这是来欢迎我们的,大都是县级机关的干部和群众,打着横幅,拿着标语,敲锣打鼓,温和地笑着。

  父老乡亲们,我们来了!以后就在这里了!

  匆匆从车上跳下,默默跟随带队的工(军)宣队走进车站旅馆。锣鼓队又迎向后来的车一阵忙碌。

  (5)酉阳到酉酬

  次日清晨,下着中雪。早饭后随即上车去酉酬区。这些车都属于省运输公司27队,昨天接我们从龚滩来的也是他们,从这里到酉酬与从龚滩到这里方向一致,路程基本一样远。

  省27队负责全酉阳县的物资及人客运输。这个车队的工作作风和精神十分令人敬重,在“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他们是正牌的主人。

  车轮都装上了铁链,问为什么?工人师傅说:“前面有大山。”上大山要套铁链子?“路上全是冰。”

  车队慢慢驶出县城。人烟渐少,雪越来越浓。不知这山的名字,且叫酉山吧。在山上,车与车都保持距离缓慢行走。越往上雪越多,路两边是雪、中间是冰,后车在前车的冰辙上走。

  这是川湘公路,道班工人辛勤工作保养得很好,风雪里他们向车队举手致礼,从他们风霜肃穆的面容,就知道前面的道路可以放心走。

  在山顶,车队停下来,有专人巡视检查防滑链。从他们之间的对话,知道前面是个长下坡。

  山上全是银装素裹的松树,树上的冰雪有些已连到地上,延至路壁,成冰凌垂悬半空。站在车上伸手轻轻一打,冰凌断落到地,长的有一米多。从没见过。

  车队继续前行,前方突然放亮,眼前豁然开朗,我们竟然行驶在一线悬崖绝壁之上。崖外辽阔无际,一派晴空,蓝天上挂一轮半红的太阳,山底是一抹远不知边的金色平川,平川上有静静的河流、细长的公路、银镜般的水田、阡陌纵横的苗圃、鸡犬相闻的人家。

  后来知道,这悬崖处叫马槽口,是酉山最高的哑口。山下平川叫麻旺,前头是龙潭,再前头就是秀山县了。我们要从麻旺左边的泔溪走,再三十来公里就到酉酬了,

  从马槽口到麻旺,公路“之”字重叠。下山后,路旁有清溪,土地遍种油菜,山上看见的金色平川正是大片油菜花。

  车队去掉防滑链后再启程,过泔溪、王家坝,在一座横卧的山前右拐,顺一条尚未完全修好、悬于小河坎上几十米高的公路走了数百米,即见一个街道房舍与龚滩相似的地方——酉酬到了。

作者:熊攀,1951年8月生人,重庆六中初六七级学生、1969年2月随学校首批下乡到酉阳县酉酬公社插队落户。1972年4月由重庆电业局招工回城。先后在重庆供电公司、重庆有色金属研究所、重庆友谊华侨公司、重庆中庆监理公司工作,重庆大学成教院电气工程系工业电气专业毕业(大专)。2011年8月从重庆商社退休。


来源:一壁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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