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中国哪条街道的名字最有派头,应该是中央大街了。中央在位置上意味着核心,等级上表示了最高。与中央大街相比,北京长安街和上海南京路在名号上显得有点小气。中央大街有好几条,最著名的在哈尔滨。现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并不在市区正中,离省政府和市政府都很远。据说刚开始叫中国大街,1928年才改名。大街为南北方向,我却一直以为是东西的。这条街长1400多米,宽20多米,有70多栋欧式建筑,汇集了文艺复兴、巴洛克、折衷主义及现代多种风格,我分不清楚,只觉得很特别也很漂亮。虽然我们讨厌西方视角,许多哈尔滨人还是以“东方莫斯科”“东方小巴黎”为自豪。把哈尔滨塑造成西方城市的样子,主要功劳是这条街。我到哈尔滨,大多住在中央大街。有一次和领导出差,随他住附近高档酒店。他当然舒服,我只能住经济间,很小还没窗户,烟都没法抽。我越看越像个囚室,就自己出去找,问到大街上的凯莱商务,我竟然可以住个小套房。那时年轻,和领导说一声就搬走了,也没管那么多。有意思的是,第二天领导也住进了凯莱商务,说是喜欢这里开窗即见松花江。我真是遇到了个好领导。打那以后,我就住凯莱。可惜这个店不断折腾,改名升级又打官司,后来倒闭了。我就又找了一个假日酒店,条件差点还在其次,房客多数是人高马大常带醉意的俄国人,身上有粗野庸俗的香水味。我常在中央大街闲逛。这里是哈市的商业中心,步行街上商店更是鳞次栉比。大部分店卖真的假的俄罗斯商品,小部分卖真假日韩货。俄国货主要是套娃、锡器、镜子、披肩、丝巾等日用品,也有望远镜、指南针、打火机、手表这些东西。我买过一对锡制花瓶,很漂亮也有点贵,放在家里少了一个,让上初中的儿子当生日礼物送给女同学了;后来他又拿走另一个,估计也是讨好女生了。我本要告诉他要送就送一对,想想算了。他们的世界咱不懂。我还买过一块“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怀表,很沉很结实,声音比马蹄表还响,行家说要是真的你就赚大了。一家店里有鱼子酱罐头,一两100元,这好东西从没吃过,我想开个洋荤,花了400块买了两盒。虽然查了食用方法,生吃却腥得无法下咽,放锅里蒸熟,又跟嚼夹生的高粱米一样,更没法吃了。在冰箱存了半年,还是扔了。僻静处有家小金店,装修简陋,里面的金项链几百甚至几十元一条。印象中这类金店大多开在火车站附近。“大金链子小手表”,是东北“社会人”标配。许多人的大金链子,就是在这种店里购买。还有人泡澡的时候,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在水池里漂起来,成了笑话。与男人的大金链子相似的是女人的貂裘。“你在广州露着腰,我在东北裹着貂”。有点面子的哈尔滨女人冬天得穿件貂。条件差些的女人,就把貂看得很重,好像那不是件衣服而是个大爷。以前上海瘪三“扎台型”,把大半个家当穿在身上,天天小心翼翼,“不怕房子着火,就怕跌进水沟”。不成想哈尔滨也有这样的。对哈尔滨影响最大的无疑是俄罗斯文化,比如那些俄式建筑、俄式食品和果戈里大街,还有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中央大街有个中央书店,关于俄罗斯的书很多。我从看小人书《在人间》开始,就对俄国感兴趣,去买了些。俄国作者的译著较多,却没有汝龙楼适夷等名家的版本。我读过不少俄国作家的书,体会到像我这样不懂俄文的,几乎无法对作品评价。曾经仔细对比《奥涅金》的三个中文版本,就是查良铮王士燮这样的大家,出手的译作都不在一个水平。中国人介绍俄国的书也不少,翻了半天大都比较水,或者一二三四看着像总结。这让我失望。中央大街的北头直通松花江,江边是开放式的斯大林公园。到了这个公园,有在广利河边的感觉。公园广场有哈尔滨人民抗洪胜利纪念塔,纪念1957年战胜松花江特大洪水,标记最高水位120.30米,而1932年淹没哈市的水位是119.72米。这个纪念塔独特之处在于带着30多米的半圆罗马式回廊,有明显欧洲风格。从凯莱商务的二楼餐厅向北看,松花江和纪念塔都在眼底。靠塔附近有两个小码头,可以坐船游览或到江北,再向东是中东铁路桥。一个初冬的清晨,我在公园听到有人哭喊要跳桥,许多人跑去救人,等我赶到什么也没有了。那天雾大,看不清楚。江的对面就是有名的太阳岛。我知道这个岛,比知道这个城还早。上中学的时候听广播,电台评了“听众喜爱的十五首广播歌曲”。那时毕竟年轻,虽然穷苦却也喜欢这些,这些歌里就有《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后来知道它们是电视片《哈尔滨的夏天》插曲。电视都没有,更不可能看过此片了。《太阳岛上》细腻甜美又抒情,还有头回听说的六弦琴、游泳装,对一个没出过门的农村少年吸引力巨大。但是我去了十多次哈尔滨,至今没到过太阳岛。这得怨工作中认识的乡亲老姜。他家不知道在哈市几辈子了,却自称山东人,现在还回乐陵探亲。老姜开始说太阳岛是个野岛,啥都没有,歌是骗人的;后来有了雪雕,我却对人造新景不感兴趣;前几年岛上失火又烧死不少人,更不想去了。其实到太阳岛很方便。夏天有船,现在建了索道,结冰后可以从松花江上走。冬季不少人在冰上玩,还有在江面放风筝的,鲜艳的风筝被蓝天白雪映衬得非常漂亮。江边不少卖风筝的摊子,花花绿绿的招人喜欢。雪花纷飞的黑夜,望见江中点起两堆篝火,我跑去看热闹,一群青年男女或坐或站,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地喝酒唱歌。下雪的时候反而不太冷,不下雪一会儿就被风吹得透心凉。中央大街的地下通道夏天凉快,冬天风大,很冷。前年冬夜里常看到那里坐着一个老人,摆个摊卖小商品,主要是设计“艺术签名”,为了让他早回家,我请他替我写了好几个,却怎么练也写不出艺术味来。我没到过冰雪大世界、雪雕艺术博览会,紧邻大街的兆麟公园过年有冰灯,也没赶上。我更喜欢春秋季节,尤其是哈尔滨的夏天。天气凉爽,走在路边也不必防备冰融水滴进脖子。满眼鲜花绿树,中央大街到处时尚的中外美女,漂亮的俄罗斯少女如同天仙。哈市的青年,比大连的还要洋气一些。前些年时兴成队模特走在街上做广告,那更养眼。纪念塔广场南边,靠墙坐着一排画家,许多人花钱请他们画像。画得不错,主要是比真人好看。工作之余,我经常傍晚坐在江边,看松花江的游船,眺望对岸的太阳岛,或者替人家钓鱼的着急。斯大林公园的西头有几座看书习武的少女雕塑,眼神纯净衣着朴素,神情很像八十年代心底的哪一个“她”。看着她们,也许无端就想到了谁。夏夜的松花江景色美不胜收。大街北端,码头及游船灯光璀璨,伴着音乐闪烁。经常有在江边放孔明灯的。数个红的白的纸灯笼,高远地飘浮在黑沉沉的夜空,似寥落星辰,营造出神秘浪漫氛围。若是赶上音乐节,晚上大街上会有歌舞和器乐表演。还可能看到几组外国人坐在不断变幻色彩的平台上,演奏俄罗斯音乐。手风琴的声音特别悦耳。其实在广场舞流行全国之前,东北的城市就有了,不过跳舞的是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男女,音乐是拉丁舞曲,舞姿自然比老太太好看得多。中央大街以东500米,隔着两条街就是哈尔滨的地标圣·索菲亚教堂。随着《闯关东》《悬崖》等电视剧流行,许多人觉得这个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教堂眼熟。索菲亚广场不大,教堂表示“爱与救赎”的十字架和附带的铁塔尖顶,与旁边大楼比也不高。但参观的人很多。教堂里面的设施和油画很新,显得墙壁更加破旧。它现在成了一个建筑艺术馆。圣·索菲亚必定具有崇高的宗教地位,但她到底什么来路代表着什么没弄明白。哈市信东正教的不多,因为洋葱头穹顶的颜色,这个教堂还被有些人调侃戴了上百年的“绿帽子”。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在江边只顾抬头看孔明灯,差点让码头上铁桩绊倒,新买的皮凉鞋撕开一道口子。正心疼,老姜说你真是一股穷气,要不是这只鞋,你的脚早刮烂了。想想也是,我不再懊悔。老姜很讲乡情,告诉了我许多哈市的掌故八卦,带着去吃东北菜。在我印象中,除了长春,哈尔滨的东北菜是最好的。大骨头不知道炖了多久,提在手里一抖,上面的肉就散落在盆子里,入口即化。我就着大蒜每次都吃很多,南方同事却受不了,说这菜“太粗糙了”。老姜还说起街上一个咖啡馆女老板,俄罗斯人,虔诚教徒,虽然经商却悲天悯人优雅从容,能原谅一切仇人,哪怕是她的加害者。看到老姜如此激动,我想见识这个女人,他却说她已经去世,咖啡馆现由她侄子经营。 中央大街还有一家著名的百年老店马迭尔宾馆,这是街上少有的四星酒店。这个区域的高档酒店很多,但基本不靠大街。这家犹太人开设的宾馆见证了许多历史事件,宋庆龄郭沫若都曾在此入驻。哈尔滨的传说,不少与它相关。可能老旧了,与名气相比,它房价不贵。我希望住一回。老姜却说,别住马迭尔,那里故事太多。一百多年了,多少次生死搏斗,你知道哪个房间出过什么事,死过几个人?你担不住。他说可以请我到宾馆吃饭,那里的冰棍很有名。我说吃根冰棍还用得着那么麻烦?你说的什么马迭尔冰棍,街上一个大妈那里就有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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