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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土 炕

 冬歌文苑 2022-02-14

土   炕

赵继平||江苏

冬日的黄昏,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乘着最后一丝余晖,迸射出一条绛色霞彩,宛如沉在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每到这个季节,总会想起遥远的家乡,仿佛看到温暖的窑洞,依稀冒出缕缕青烟,伴着狗吠鸡鸣声。想起了家乡,就想到了土炕。

土炕历史悠久,只要有窑洞,就有土炕。晋蒙一带的人,至今还保留着在楼房盘炕的习惯,可见,土炕在人们心中是有位置的。

过去的几十年,在村里,没有比箍新窑再大的事情,不管谁家箍窑,总能听到“盘炕了没有”的问候声。盘炕需要炕坯,炕坯是用和好的泥浆添上粉碎的莜麦秸,倒进一格一格的木框里,干透了就是成品土基。六七月份是制作土基最好的时节,阳光暴晒得凶猛,干得也快了很多。土基和砖是一样的功能,只不过那时人穷,买不起砖,土基是最好的替代。土基竖着摆放在炕胚,垒成一道道弯弯的通道,在与烟囱相通的地方汇合,烟气将在这里交融。错落有致的通道上,再用土基盖得严严实实,这还不够,还要再抹一层黄泥沙浆,厚度均匀。黄泥面的土炕没有色彩,村里人都会进山掏红岩土,挖一筐,捣碎了,加米汤调匀,就是天然的涂料。做好的土炕边边镶块高过炕面三四厘米的榆木板,俗称炕沿,再涂上大红油漆,看着就喜庆不少。

土炕连着灶台,家乡人称之为灶火。只要灶火里或烧煤,或烧柴火,热气就沿着烟道溢满整个土炕,既能做饭,热量又不流失,一家人盘坐在土炕上,就像坐在船上,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田里全是绿色的波浪,风儿吹起,树梢就会卷过涛声闪着粼粼的波光,一家人幸福飘荡。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爬在炕上远看外面的风景,看得越远,心里越亮堂。

土炕是家乡人的生活依赖。女人生孩子,过程都在土炕上,很少听见到医院生产,都说炕上生出的娃硬朗。只要谁家门头上挂起一条红布条,用不着报喜,就能知道“谁家媳妇坐在炕上了”。生了娃的女人要在炕上坐上一个月,喝着能照见人影子的小米粥,既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外人,这倒不是像城里的女人耍弄娇贵,完全是一种淳朴的民风。除了孕妇,能躺在炕上的还有患了大病的老人,谁家的老人不出门,生活又不能自理,全村人都会发出怜悯的声音“哎呀呀,瘫在炕上了。”土炕孕育生命,也吞噬着生命,如同潮水在涌动,告诫人们适者生存的真理。

家乡人朴素的礼仪体现在土炕上,尤其对炕头是有讲究的,有老人时,晚辈不坐;有男人时,女人不坐,娃们上炕须从大人的背后绕过,坐在靠窗台的角落,听着大人们说长道短的事情。家风就从炕上养成。

乌鸦叫灾,喜鹊报喜,一旦家门口的老榆树上喜鹊跳来跳去叫唤不停,母亲总盘算着有稀罕客人来,十有八九还灵验。我从小就记住了这点,赶紧拿起笤笤,从炕头扫到炕底,生怕灰尘粘在客人身上,要是真有客人进了门,母亲不停地说“赶紧上炕哇”。客人上了炕,母亲心里才舒坦,客人不上炕,母亲心里就泛起嘀咕,满脸的紧张情绪,客人走了,也会给母亲留下“难伺候”的名声。

土炕隐藏着家的孝道,几代同堂的家庭最能说明这个理。老人们爱炕头,烧炕的营生都是晚辈,烧炕还讲究技巧,技巧就体现着孝心。对老人孝敬,烧炕的牛粪、柴火就放得多,炕头热的面积就大,热温持续的时间也长;对老人薄情薄义,就会洒几个驴粪蛋子,或者胡乱点一把柴火,还没等炕头热起来,火就熄灭,炕是冰冷的天地。无论是哪种情况,都逃不过邻里的眼睛。人们往往从烟囱里的黑烟看孝道,浓烟滚滚的烟气最孝顺,倘若烟轻如淡云,必定是轻浮了老人,难怪有顺口溜“女子烧炕满炕热,儿媳妇烧炕把头烙”。

一盘土炕,演绎出的故事很多,最有时代烙印的是贴着贫富标签。富裕家庭会把炫富的标签贴在土炕上:炕席上面铺羊毛毡,羊毛毡上面要么是羊毛毯,要么是绣花的大红油布,靠近窗户的炕角摞着两米厚的被褥,绸缎面子、白棉布里子,红的像火,黄的如金,绿的似翡翠,白的像雪花,粉的如彩霞,一种温馨而充满活力的生活呈现在眼前,勾得人好不眼馋。村里人穷,没有几家能过上这样的光景,只有那些半工半农的人家才能享受得起。更多的人家和我家一样的败落:土炕上铺的是到处开洞的席子,稍不留意被露出的枝条扎屁股,也是不稀罕的事情,像三爷家连张破席子没有的家庭也并不奇怪。铺盖的麻袋片子、土布染成的被褥,包裹的棉花薄厚不匀不说,叠起来也没有几床,要是土炕再没有了热气,下场可怜得不能用文字表述。

从小就听父亲说起我家窑洞的故事。爷爷那辈子住的是土窑洞,父亲是爷爷的独子,爷爷维护父亲的尊严,做梦也要给父亲箍两间石头窑,就有了爷爷漫长的修窑故事。地里的农活干完,爷爷是不会空着手回家的,他每天都进山背石头,爷爷足足背了五六年才箍起了两间窑。全家搬进了新窑洞,父亲在土炕上生出不少的娃,爷爷却没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一年四季都住在生产队饲养处的炕上。奶奶住的堂屋土炕,是父亲每天都牵肠挂肚的,母亲总是手伸进炕头,摸摸炕的温度,冷热全写在奶奶的脸上。爷爷年纪大了,父亲不想爷爷死在家外。爷爷躺在炕上,没啥吃的东西,我想起了给爷爷烧土豆。母亲把爷爷的炕烧得滚烫,我偷偷地拿了几个土豆,扔进红彤彤的灶膛,用炉灰埋起来,爷爷没有吃几天烤土豆就死在了炕头,直到噎气还说,这辈子,他没有啥不放心的了。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就在他的炕沿上,他的十指是展开的。一个家族的门风全都写在那副土炕上。

无论贫富,土炕都是娃们的世界。每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亮村东的山头,公鸡打鸣,狗也开始叫唤,男人们抽完一袋旱烟,烟锅在炕沿上“咣咣”磕几下,烟灰滚落到哪里,都是女人扫揽,男人们则是拾掇上山砍柴的家什。女人们推开门,冲着院子泼出一盆洗脸水,顺手拿起一捆柴火,一根曲灯(火柴)点燃柴火,灶火里冒出刺鼻的浓烟,紧接着拉起风箱,迷迷瞪瞪的娃们从被窝里爬起,露出脑袋,没多大功夫就热闹了起来,你掐我一下,我蹬你一脚,顾不得穿衣服,土炕便成了娃们的世界,枕头成了打仗的武器,几床烂棉花成了防御的盾牌,要不是畏惧睡在炕头的父亲,我们兄妹五六个能打翻天。“狗日的,炕板石塌啦!”父亲的一声吼,这才阻止了双方的进攻。母亲倒是另一番态度,她边拉着风箱,边向我们投来微笑的目光,时而故意逗着丑丑,时而边拉风箱边哼哼几句没有词的调子。这时,锅里的豁子饭香味弥漫着窑洞,母亲端上装满碗筷的盘子,按照辈分和年龄大小,依次坐在炕上,我和弟弟的位置就是窗台。端起豁了口子的饭碗,夹一筷子腌制的酸菜,我们完全淹没在大人的视线里。大人们哗哗几口倒进了肚子里,急着要下地劳动,娃们硬是不愿意下炕上学,大的等小的,不耐烦的声音,打骂的声音,常常回荡在沟坡。一直到离开了窑洞,新的一天生活开始了。学校朗朗的读书声、地里干活的大人们拉呱声、放羊的山坡上传来了信天游,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越飘越远。农村孩子,逃脱不了土炕情结的怀抱,犹如一缕思乡炊烟,冉冉升起。

夜幕降临,炊烟袅袅,如同召唤的旗帜,窑洞的烟雾变成了青烟,预示着饭已经熟了,村里人都有看烟气的本事,尤其是懒人,不冒青烟是不回家的。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鸡进窝上了架,牲畜也停止了宣泄,村里到处听见女人们在喊叫着“二狗蛋,回来吃饭来!”名字稀奇八怪的,叫啥的都有,惊醒了院子里的狗,不停地发出警觉的狂吠。一家人盘坐在土炕上,一盏煤油灯带来了光明,也诱发起每个人的兴趣,父亲要看他的“四大名著”,也会读《毛选》,母亲要借着光亮做针线活。冬天的煤油灯格外忙碌,奶奶舍不得煤油,晚饭是不让点灯的,她常骂着“饭还能吃到后脑勺?!”只有等窑洞完全没有了视线,煤油灯才能点起。奶奶阻止父亲读书的贪婪,在她看来,读书不能当饭吃。她把光亮交给了母亲,母亲要赶做几件过年的新衣服,更多的是过冬的鞋子,母亲一针一线把希望缝进了衣裳。两个姐姐也闲不住,借着微弱的光剪窗花,煤油灯冒出的黑烟,恰好全被姐姐们窗花纸吸收,剪出的窗花贴在窗户上,寄托起全家的愿望。土炕诉说着家里温馨的故事,尽管跳动的是不一样的美好,不一样的心酸,但儿时记忆中的村庄依然是热闹的,土炕的灵魂也是欢快舞动着韵律的。

父亲主宰着家的炕头,他患有重病,我们总想着多给父亲点热量。生火的煤没有多少,我们兄妹想出了补救的办法,只要放了学,就背起拾粪的箩筐,沿着牛群出入的地方捡牛粪,捡回的牛粪堆在院子里如半座山。父亲病重的时候,谁也没有心情在炕上闹腾,只有一只黑黄相间的老猫带着两只小猫,常常陪伴在父亲的身边。老猫总想占领父亲的炕头,父亲有气无力地埋怨着,时不时说上几句“我给你腾位置”的胡言乱语。人在土炕生,又在土炕上离去,无论命运如何安排,全部的价值都写在土炕上。父亲走了,留给我们的只有土炕的一粒粒尘埃,那些尘埃变成了悬浮物,静静的浮在光的世界里,然后落在土炕上。土炕的炕头上仿佛又能听到父亲的呻吟。

母亲成了炕头的主人,我也常能沾上光。从小就有涨肚的习惯,难得吃顿顺口的饭,吃多了就涨胃,母亲让我趴在热炕头,用不了多久就舒服了许多。在雪地里打完雪仗,冻麻了脚,放在热热的炕上,一袋旱烟的功夫就恢复了。猛然想起父亲睡炕头的缘由,他在炕头上爬了那么多年,偶尔吃几片安乃近,依旧指挥着全家,看来,热炕头也是一位上等的医生。

八十年代中期,村里人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也开始讲究起生活品味,时兴起给窑洞画墙裙。三哥请回画匠师傅,在三面墙体距土炕四五十公分的地方画上线,“寿”星边框,用略为细的线条把墙面分割起来,二十四孝图、四郎探母、鹤鹿齐鸣等等,栩栩如生。在这些默默付出的画匠眼里,炕代表着人们对美好的一种寄托,辛苦忙碌了一天,疲惫的身体和疲惫的心灵,可能只有温暖的炕才能理解。

墙裙的鲜艳和土炕的暗淡形成了的对比,三哥买回了带花的红油布,铺在了土炕上,把沟坡上爷爷种下的榆树砍了两颗,打成红柜子,墙面、炕上、地下,全都被红色笼罩起来,给窑洞带来前所未有的生机。从此,二姐的家务多了不少,擦油布,抹柜子,生怕泥土落在那些家什上。

自从有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村里的人也有了活力,隔三差五娶媳妇,谁家娶媳妇,全村人的都来助阵,看那热闹的,帮忙做事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娶回来的媳妇坐在炕头上,头顶着红布,等待着众人耍笑。夜幕降临,几个光棍带着一群娃们爬到窗户上,用舌头舔开指头大小的洞口偷窥,新媳妇早有察觉,故意拿个鸡毛掸子顺着窗户扔过去,光棍们这才罢休,消失在黝黑的村里,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土炕丰富着农村的文化生活,更是生命延续的摇篮。

三哥年轻时帅气,还没等媒婆上门提亲就从川西南带回了三嫂。三嫂没有见过窑洞,进门时母亲慌了神,还没顾上喊声“脱了鞋,上炕哇!”,就恨不得把她抱在热炕头。三嫂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她的好奇心产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裙那些画,和一屋子看热闹的乡邻。

三嫂在窑洞生活了几十年,睡炕的时间比母亲还要长,她的心灵也在炕头净化,变得纯洁而又美好。三嫂学会了在炕头上老母鸡孵小鸡、蒸馒头发面、过年围着打扑克。岁月的洪流,卷走了三嫂的青春,卷走了她的年华,剩下的只是一个被岁月刻下深深印痕的面孔。三嫂在炕上生过四个娃,个个都进了城,炕上只留下了她和三哥。娃们心疼爹娘,都劝老两口进城生活,三嫂说得一口家乡土话:“不能,不能,俺们如今也是电气化!”三嫂的电气化生活是环保革命的产物,为了控煤,窑洞装上了电暖气,电炒锅代替了冒黑烟的土灶台。三嫂烧惯了土炕,觉得城里生活方式咋也比不上土炕暖心。我这才意识到,土炕是一部很好的洗脑教材,在土炕上长大的孩子,都被土炕思想教育成一个个不会忘本的人,生活的每一天都在诵读这部没有文字的课本。

日头依旧东起西落,眼看着小山村的青烟少了,电线杆子多了,土炕成了电炕,年轻娃们和我年轻时一样,总想从土炕里爬出去,去寻找新的希望。然而,在他乡生活的几十年,睡过板床,睡过藤条床,也睡过席梦思,越是舒适的床,越能勾起对土炕的怀念,仿佛土炕有根不断的绳子在拽着我,割舍不掉。

历经千帆,土炕俨然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乐园,在土炕上笑,在土炕上哭,在土炕上慢慢长大慢慢成熟。经历冷暖才知道,不管未来路多远,天多高,热乎乎的炕头始终是我抹不去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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