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志·魏书·郭嘉传》,见到一段有趣的记载。 内中提到,建安十二年,曹操计划率军北上远征袁尚与三郡乌丸,许多人担忧刘表会让刘备领军趁机袭击许都。郭嘉劝曹操果断北伐,理由是: “公虽威震天下,胡恃其远,必不设备。因其无备,卒然击之,可破灭也。且袁绍有恩于民夷,而尚兄弟生存。今四州之民,徒以威附,德施未加,舍而南征,尚因乌丸之资,招其死主之臣,胡人一动,民夷俱应,以生蹋顿之心,成觊觎之计,恐青、冀非己之有也。表,坐谈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矣。”有趣的不是郭嘉对局势的理解与判断,而是那句“袁绍有恩于民夷”及其后续解释。郭嘉说,袁绍对四州之地的汉民与夷族有恩,所以袁尚兄弟的存在是个很大的威胁。这四州之地的民与夷只是屈服于曹操集团的威势,而非感激曹操集团的恩德。如果不管袁尚兄弟,掉头去南征刘表,那么,一旦袁尚兄弟依赖乌丸提供的资本,重新召集忠心的旧臣,胡人的部队南下,四州之地的民与夷一起响应,那青州、冀州恐怕就要丢了。之所以说“袁绍有恩于民夷”这段话有趣,是因为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曹操对袁绍在四州之地的统治,有一段截然相反的评价。时为建安九年,曹操击败袁氏兄弟入主邺城,颁布《抑兼并令》,痛斥袁绍在北方的统治昏庸无道。内中说:“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袁氏之治也,使豪强擅恣,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代出租赋,衒鬻家财,不足应命;审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为逋逃主。欲望百姓亲附,甲兵强盛,岂可得邪!” 这是一份公开文件,广泛下发到冀州、青州等地,代表了曹操的意志。按曹操的说法,袁绍是个大混蛋,他在北方的统治相当残暴,纵容豪强专权,纵容亲族兼并,下面的普通百姓过得很惨,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将家产全卖掉也交不足袁绍的税赋。像审配这样的宗族,还胆敢藏匿逃亡的罪人。袁绍实行这样的暴政,要想让百姓亲附他,要想让兵力强盛,怎么可能呢?《武帝纪》里还说,曹操入主邺城之后,“重豪强兼并之法,百姓喜悦”。 这就很有意思了:建安九年的公开文件里,袁绍是个对北方百姓残酷暴虐的大混蛋,曹操则是让北方百姓“喜悦”的明主;但到了建安十二年,曹操最信赖、最倚重的谋士之一郭嘉,却告诉曹操:袁绍是个有恩于北方“民夷”的统治者,所以即便三年过去了,北方的汉民与夷族仍然在怀念袁氏,如果袁绍的儿子们从乌丸那里借了力量卷土重来,四州之地的民夷很可能会群起响应。曹操下发的公开文件,与郭嘉的私下献策,哪一份在说谎,哪一份是真话,可谓一目了然。其实,曹操颁布的《抑兼并令》,虽然打着为底层百姓伸张正义的旗号(不患寡而患不均),将镇压、杀戮的矛头指向了袁绍统治区域的大族豪族,实际上受到损害的却是所有百姓。原因很简单。剔除那些漂亮话后,《抑兼并令》的实质内容有三:(2)按“田租亩四升,户出绢二匹、绵二斤”的标准,对百姓征税;第一条和第三条的目的,是消灭大族,让普通百姓失去荫庇之所,将那些在袁绍时代栖身于大族之家的普通百姓挖出来(百姓为了逃避劳役与兵役,选择承受高田租依附大族,是东汉时代的常态),使他们成为曹操集团可汲取的人力。第二条的目的,是变按产量比例征税(如十五税一)为按田亩数和户数固定征税,以确保提升曹操集团的汲取量并使之保持稳定。这三项所谓的“惠民新政”,实际上全部加重了河北百姓的负担,大族豪族遭到摧残,普通百姓也成了无计避秦的草芥。 作为一个有野心的军阀,袁绍之于河北百姓,当然不会是什么友好的存在。但曹操之于河北百姓,显然是一个更加不友好的存在。所以,“深通有算略,达于事情”、被曹操称赞“唯奉孝为能知孤意”的郭嘉,才会在私下献策时,说出“袁绍有恩于民夷”这样的真话。《三国志》里,类似的有趣情形还有很多。比如曹操东征陶谦时,曾实施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三国志·武帝纪》轻描淡写,仅留下“所过多所残戮”六字,《三国志·陶谦传》甚至改变了屠杀的性质,将之说成“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仿佛死的全是陶谦军的士兵,死因也非主动屠杀,而是败退过程中的自相践踏。可惜的是,这种对真相的遮蔽,却在《三国志·荀彧传》里露了马脚,内中记载,荀彧曾极力劝阻曹操趁陶谦去世之机再攻徐州,理由之一是:“前讨徐州,威罚实行,其子弟念父兄之耻,必人自为守,无降心,就能破之,尚不可有也。”徐州百姓“念父兄之耻”必定人人坚守无投降之心一句,透露了在上一年的战争中,“泗水为之不流”的惨剧让徐州百姓对曹操集团已是深恶痛绝;“威罚实行”一句,则透露这场“泗水为之不流”的惨剧,乃是曹操主动为之,是他主动降下了“威罚”。荀彧的谏言,无意间证实了《曹瞒传》里“坑杀男女数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引军从泗南攻取虑、睢陵、夏丘诸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才是历史的真相。陈寿撰写《三国志》,其中的《魏书》部分主要取材于魏国编修的官史。这大概便是《武帝纪》里对历史真相有许多遮蔽,而这些真相却又难免在《郭嘉传》《荀彧传》里露出蛛丝马迹的原因——要篡改历史,撒一个谎是不够的,每一个谎都须用另外成十上百个谎来配套。只要有一处没有“修正”到位,谎言便会满盘皆破。《武帝纪》成了洁本,《陶谦传》也成了洁本,却忘了修正《郭嘉传》和《荀彧传》,便是典型案例。或许,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诸葛亮以严刑峻法和沉重汲取统治蜀汉政权期间,干脆采取了“国不置史,注记无官”的办法,直接导致陈寿在撰写《三国志·蜀书》时,无官方档案材料可用,只能悲叹“行事多遗,灾异靡书”。据《晋书》记载,司马昭派军队灭蜀后,任命王濬为巴郡太守。王濬到任后发现:“郡边吴境,兵士苦役,生男多不养。”——巴郡是蜀吴交界之地,蜀吴乃是盟国,该郡长期以来并非战场,到王濬接手时却是户口稀少,仅三千余户百姓,且这些百姓苦于赋税与劳役,生了男孩皆普遍不便养育;王濬严禁杀子并减轻税赋劳役后,“全活者数千人”,也可见这种“生男多不养”的情况有多严重。这些“生男多不养”的巴郡百姓,恐怕不会为《出师表》里的“讨贼兴复”之志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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