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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裹小脚的富家乡下才女与喝洋墨水的贫寒城里才子孙荃家里有一百多亩上好水田，是个财主。她爹跟孔乙己一样是个读书人，考秀才百考不中，一气之下去经商，考场上的不顺在生意场上都找回来了，干啥啥挣钱，很快成了富甲一方的民营企业家。 要说不顺，就是女儿年龄不小了还没订婚。乡下财主的女儿经常婚事耽搁，因为十里八乡很少有能够匹配的人家。孙荃爹跟亲戚们说：我家兰坡不小了，帮忙给寻个人家。兰坡是孙荃的本名。 有位远亲从城里来，跟孙荃的爹说：“城里有个老郁家，第三个儿子郁文比兰坡大一岁，现在日本国留学，读书读的好，前程很不错。就是家境寒碜了点，他爷爷他爹都去世早，他奶奶和他娘两个寡妇摆小摊拉扯着四个孩子。现在大儿子二儿子学有所成，家境很快就能好起来。” 孙荃的爹犹豫不决，老郁家他听说过的，几代行医，是户小康人家，就是家境太差了，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倒是孙荃听说对方很才气，心里很愿意。孙荃上过私塾，能写诗填词，是个才女。 这位亲戚跟郁文娘一说，郁文娘满口答应。姑娘年龄不小了没订婚，当爹的急，儿子年龄不小了没媳妇，当娘的也急。只是家境败落成这样，谁家好姑娘看得上？ 郁文的娘答应婚事以后，心里犯嘀咕：不知未来儿媳是个怎样的人，最好叫来家相看相看，郁文的娘跟媒人说，孙姑娘有时间进城来玩玩吧。 孙家人想，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何况孙荃也不丑，般般配得上郁家的儿子。孙荃就大大方方进城，去见未来的婆婆。 郁文的娘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不算漂亮，也不丑。个子不高，也说得过去。眼睛乌亮亮，辫子黑油油，说话利利落落，一看就是当得家，过得日子，子孙繁盛的。孙家家境比自家好许多，心里一万个愿意。
２、一场让人尴尬无比的婚礼说了郁文的娘，还没说郁文本人呢。 郁文的大哥和二哥都沉稳踏实，就数郁文不着调。有一年开学，他看着有钱同学穿着锃亮的皮鞋很拉风，非要一双皮鞋穿。一双皮鞋两块大洋，郁文娘供应三个儿子上学已经心力交瘁，哪还有闲钱。他娘只好拉着郁文的手，走一家店又一家店，陪着笑脸求人家赊一双皮鞋。伙计看到娘俩进来了，脸上笑吟吟的，一听是赊皮鞋，头摇得拨浪鼓。 他娘只好收拾了一包衣服去典当，给郁文换双皮鞋。郁文哭着拉住娘的手：“娘，你不要去，我不要皮鞋了，不要了。” 郁文娘和郁文抱头痛哭。 郁文虽然不着调，从小成绩出奇好，跟跳房子似地不停地跳级。郁文十几岁的时候，大哥把他带到日本，他考取了公费留学生。 郁文喝了东洋墨水，越发浪漫得不着调，整天盼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个穷学生能谈出什么高质量的恋爱来，谈来谈去，都是杂货店老板的女儿、酒馆侍女、妓女之类的“小家女”。他嫖过娼，还有一回房东的女儿隆子在洗澡，他隔着蒙了一层雾气的窗子看到隆子雪白的身体，脑子里轰得一声，心里更苦闷了。 郁文暑假回家，他娘张罗着给他订亲。郁文第一次见到孙兰坡，心里不满意。他喜欢高大雪白丰满的女子，孙荃身材纤瘦，面貌平淡，虽说眉目清秀，有中人之姿，离他梦中情人的形象还是有很大距离。 两人聊起来，郁文发现孙荃很有才情，对孙荃的印象好转，觉得也还能凑合。 郁文后来以写小说扬名文坛，其实他水平最高的是格律诗。郁文也能写诗词，两人诗词唱和，感情逐渐升温。 孙荃写诗给郁文：
郁文写诗赠孙荃：
孙荃收到未婚夫的诗句很激动，少女的芳心怦怦跳动。为了报答未婚夫的相知之情，她把名字孙兰坡改为孙荃。 郁文把孙荃的诗句混在他的诗中发表，几乎没人看出来。他很得意，他想给孙荃出一本诗集，他亲自写一篇序，向别人夸示。可是想到孙荃将来做他的妻子，跟他同室而居，同榻而眠，他又无法接受，他理想的恋人不是这样的。 不过就他家寒碜的家境和他寒碜的外貌来说，他也娶不到光彩闪耀的女神啊。 郁文不退婚也不结婚，一年一年拖下去。孙荃的家人急了，万一女婿变了心，我家姑娘怎么办。 郁文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很不情愿地回来跟孙荃结婚，他提了个不近人情的建议：不请鼓吹手，不燃放花炮，不要媒人证婚，不举行婚礼。同意就结，不同意拉倒。孙荃的父母当然不情愿，但是姑娘二十多了，不结婚还能咋的。虽说这样结婚不好听，未婚夫退婚，更不好听。好在未婚夫是个洋学生，可以说是新式做法。 天色将晚的时候，一顶小轿把孙荃抬进门。郁文坐在院子，不肯进新房，他娘好劝歹劝，郁文才走进洞房，揭开新娘的盖头一看，脸色黄黄的，原来新娘结婚前夕患上疟疾，俗称打摆子，身上一阵寒一阵热。这个婚礼真是要多不顺有多不顺。 郁家家贫，买不起钻戒，就倒过来，新娘给新郎买了一枚钻戒。 这枚钻戒以后可被郁文派上了用场，他后来去日本，听说昔日情人隆子家破产，隆子沦为陪酒女，当即当掉这枚钻戒，要给昔日情人赎身。
３、他说，我是一个社会上的懦弱受害者，一个是家庭中的暴君婚后不久，郁文回日本继续学业。他开始文学创作，写出第一篇白话小说《沉沦》，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就火了。从此以后，“郁达夫”三个字的光芒盖过了他的本名郁文。 《沉沦》给郁达夫带来了名声，解决不了他的饭碗问题，他回国以后还要东奔西走找工作，这让他十分灰心丧气。他想自杀，又想不能这么轻而易举死了，要搞个大动作，拉上几个垫背的。当然，他只是在文字里发泄发泄，满足满足幻想就算了，没打算实际行动。 他几年里换了几处工作，在哪也干不长。心情不好就在家喝闷酒，打老婆，骂孩子。骂孙荃怎么不去死，是个只会吃饭的行尸。 有时候郁达夫也自责，她也是个弱者啊，我怎么能这么对待她。 可是，他认为，这怨不得他，孙荃可以离开他，独立去生活，谁让她爹娘没让她学上独立生活的本领呢。也怪他的娘，他不想结婚，他娘非逼他结婚。更应该怪的是这个社会，让他这样的优秀青年找不到如意工作，不能养活老婆孩子。 他跟孙荃说：“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 孙荃是心地善良的女子，让他这么哀哀一说，心就软了，反而安慰他，每天像侍候大爷一样侍候他，不知他的暴脾气什么时候发作。 郁达夫的工作不稳定，天南地北地求职，夫妻经常分居两地，孙荃在老家或北平带孩子，他在外面谋生。他的私生活不寂寞，到处都有妓院，他时常去那里送温暖。 这样过了几年，孩子有了三个，第四个孩子也在孙荃肚子里孕育着。只是不久前，长子龙儿患脑膜炎死了，孙荃痛不欲生。郁达夫也很难过，但是，他会写文章，在文字中倾诉一番，痛苦少了大半。孙荃的痛苦只能默默忍着。 龙儿病亡不到一年，孙荃又收到一个噩耗——丈夫要跟她离婚。她刚刚失去儿子，又要失去丈夫了。 原来郁达夫在朋友家遇到杭州美女王映霞，被王映霞的美貌迷住，像个患了失心疯的疯子，每天狂热地给王映霞写情书，把孙荃母子忘到脑后去了。 孙荃不同意离婚。她虽然搬到北平生活，但她不是城里的新式女子，她的根基在乡下。在乡下她的父母亲人那里，也被丈夫休了，她的父母都没脸见人。她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最小的孩子还没出世，不能让孩子没父亲。 郁达夫跟王映霞同居。孙荃独自挣扎着生下最小的孩子，拖儿带女回到老家，住进她第一次踏进郁家门时看到的那座旧的小楼里，那个能够望见夕阳下江水的房间。从那到去世，她再未离开郁家。
４、他身丧异国几十载，她年年面向南方，遥祭孤魂今天我们觉得孙荃好可怜，丈夫喜新厌旧，遇到美人，一脚踹了她。当时的人们并不这样想，他们认为，郁达夫不过是纳个妾，孙荃还是正房夫人。哪怕郁达夫没跟孙荃离了婚，只要郁达夫母亲承认孙荃是她的儿媳，孙荃就是郁家的人。 这是民国特有的怪现状，一部分人生活新道德的氛围中，一部分人生活在旧道德的氛围中，奇妙共存。 不仅孙荃不同意离婚，郁达夫母亲和大哥也不同意。郁达夫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做着孙荃名义上的丈夫，不时给孙荃母子寄些生活费，让她母子能维持低限度生活。 可能他潜意识里，希望有妻有妾，妻贤妾美，享齐人之福。他们那些生活于新旧交替时代的文人很怪异，一面恨制度旧生活，恨不能一棒打烂，一面半脑袋旧思想旧观念。哪种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选择哪种。在新旧道德的空隙里钻来钻去，游刃有余。 老家有个妻，身边有个妾，他进可攻，退可守，跟王映霞闹矛盾，他就往老家跑，在老家呆够了，他就跑回王映霞身边。 在郁达夫跑回老家的日子，他母亲极力怂恿他与孙荃和好，可是孙荃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个浮萍一样没定性的丈夫，过不上多久，他还是会走，她不想低三下四迁就他。孙荃每天给郁达夫做好吃的，但是晚上不允许他进她的卧室。 郁达夫果然不多久又走了。 郁达夫带着王映霞回来给母亲拜寿，带着王映霞回老家躲避日寇。孙荃见到王映霞。她想，王映霞那么年轻，漂亮，难怪丈夫会被她迷住。 后来，她听说郁达夫与王映霞闹矛盾，两人分了手。孙荃热切地渴望郁达夫回来，与她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十几年过去，她早就忘记他对她的暴虐，只愿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她跟鲁迅的原配朱安不同，她与郁达夫曾经相爱过，只是爱情基础不牢固。她想郁达夫享受够了美色与浮光，会渴望恬静质朴的生活。 郁达夫与王映霞分手以后去了印尼，开了家酒厂。为了掩护身份，他娶了个不识字的华桥女孩儿为妻。日本投降后不久，他在一个夜晚被人叫出去，再也没回来…… 孙荃如闻晴天霹雳，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既然是失踪，也许他还在某个秘密地方活着呢。 她渴望有一天他会回来，推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带着满脸风尘和疲惫。他说，我哪也不去了，我留下来陪着你，弥补我以前欠你的时光，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一年一年，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孙荃只能在每年的祭日，备好供品，摆上供桌，向着南方遥祭。 张幼仪说，在徐志摩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人里面，说不定她最爱他。在郁达夫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人里面，也肯定是孙荃最爱他。 只是，爱的深的人，伤的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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