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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场，刘红雁一改俞素秋的面貌，从一个逆来顺受、性格内敛的大家闺秀，变成了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家碧玉。性格霄壤之别，在短短两小时的时间里，要塑造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确实难度很大。她演出的《红楼二尤》也是如此。这种“一赶二”的形式是展示演员表演功力的契机，也为观众提供了精彩看点。《勘玉钏》虽然没有精美的武打，但唱、做、念三功十分繁重。俞素秋的唱和做、韩玉姐的念和做都非常要功力。俞素秋的唱让观众过足了戏瘾，韩玉姐的后半场表演也足足让我大饱眼福。
河北梆子《勘玉钏》剧照 韩玉姐父母早丧，与一个极不靠谱的哥哥一起度日。哥哥不务正业，更谈不上教育妹妹了。韩玉姐自幼就过着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生活，养成了乖戾调皮的性格。刘红雁如何塑造这样一个人物？首先，幕条里的一声“啊哈”，声音又脆又甜，稚嫩的口气透着顽皮，接着她随着小锣的节奏连蹦带跳地跑上来，人物性格立刻显露出来。舞台上所有的程式、身段都是从生活中汲取营养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美于生活。所谓蹦跳着跑上来并非真如生活中一样，而只是将手绢向上一甩，将腿向后一踢，宛如跳起来一样。小锣节奏一催，她快步走到台前，一个顽皮可爱的小姑娘出现在观众面前。面对此时的“韩玉姐”，你根本不会相信她也是“俞素秋”。“玉为筋骨铁为肠，闺阁少女义红装。武艺虽然无半点，雄心压倒聂隐娘”，这四句定场诗念得清晰、干脆、利索，台词均是在“三分生”的前提下掰着念出来的，这就叫“用半个嘴说话”的纯正味浓的“荀式京白”，让“荀迷”们顿时兴奋起来。接下来，当她哥哥指责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她十分不解地把双手一摊反问说：“怎么就是我的不是了呢？”表现出来的是不以为然，没有把哥哥的批评当回事，满不在乎地拉着长音，用嗲嗲的声音说：“你是说我一个大姑娘家，不应该站到门口外头呀？”这台词说得很慢，特别是那个“外”字，不但声音提高了分贝，且在外字后边加了附点。“台词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这是很多老艺术家都知道的谚语，刘红雁把话说得很慢，意思是“我要和哥哥讲一讲理”。她用手朝着脚底下划了两划，接着说：“那不要紧的，我进来不就结了吗？”边说边朝后退了一步，心里的潜台词是“多大点儿事儿啊！”这段台词有节奏、有韵律，动作也是美化了的，是艺术化了的肢体语言。
河北梆子《勘玉钏》剧照 之后，当她哥哥韩臣说打听到了一件新鲜事时，她不等哥哥把话说完，就非常好奇地追问：“新鲜事？什么新鲜事？”当哥哥说出“张少莲”三个字之后，她的好奇心更重了，马上说：“张少莲我知道呀，是个俊俏的书生，是个小白脸，长得好看着呢，我知道，我知道！”这番话说得非常快，配合着天真幼稚的动作，把那心直口快的劲头表现得活灵活现。当哥哥挖苦她“不害臊”时，她依然说：“那，人家长得本来就好看嘛，我偏说，偏说，偏说！”刘红雁把生活中的那个儿童化的任性、矫情劲儿搬到了韩玉姐的身上，半撒娇半耍赖地坚持着。哥哥犟不过她，让步了。她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心态，偷偷窃笑。由于韩玉姐暗恋张少莲，追问道：“哥哥，张少莲他怎么啦？”当听到“张少莲出了人命案子了”时，她表演的是十分诧异的“啊？”这个字吐出来得很慢，完全不相信。韩臣把他自己编造的欲盖弥彰的骗人鬼话说了一遍，而她并不知道骗奸俞素秋的正是她哥哥。当说到“缺德的货”“干了这个缺德的事儿”时，她用手一指，指向了韩臣。这个动作是不符合生活逻辑的，却符合舞台艺术表演的需要，为了强调这个动作，还配以小锣一击。此时，观众不会追究它的合理性，而会随之会心一笑。著名导演方峥曾说：“舞台艺术就是让剧中人糊涂，让观众明白。”刘红雁的这段表演出神入化，逼真可信。荀慧生先生的念白与众不同，不用听唱腔，只听念白就能听出来是不是荀派。刘红雁的念白既有继承，又有自己的特色，她嗓音甘甜，柔和圆润，情感丰富，每个字都从人物的情感出发，富含着人物的思想感情和人物的心路历程，既有韵律美，又有生活情趣。接下来的“要玉钏”是一段好戏。当韩臣无意拿出那只玉钏自己把玩时，被韩玉姐看到了，此时只见刘红雁的眼睛一亮，找哥哥要这只玉钏。韩臣不给，韩玉姐把小嘴一噘，追问哥哥这玉钏是从哪儿来的。她连着说了三个“你告诉我”，说最后一个时把两手握拳用力下垂，同步一跺脚。这里，我理解应该是“撒泼”的美化动作。韩臣无奈，十分神秘地说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面对这只来路不光彩的玉钏，韩臣是不敢给他妹妹的，也舍不得给，可韩玉姐就是看上这只玉钏，非要不可。这段戏足见刘红雁的表演功力，做功细致入微。兄妹一番对话后，韩臣看出妹妹的心思，原来她看上了张少莲。于是，他故意问：“妹妹，你跟那张少莲沾亲？”韩玉姐天真烂漫，非常坦诚地回答：“不沾亲哪。”韩臣又追问：“带故？”韩臣的弦外之音被韩玉姐听出来了，羞涩地微微低下头，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也没有哇！”“还是得？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韩臣数落她，她喏喏地小声申辩道：“人家本来就是好人嘛，我就是不相信……”这段兄妹对白，没有程式性的高难动作，没有高调的唱腔，只通过生活气息很浓的对话，刘红雁做出满满的戏料，没留空白。韩玉姐与江海的对话同样精彩。她看到江海要卖的镯子，十分喜欢，爱不释手。小花脸幽默、风趣，插科打诨；小花旦韩玉姐幼稚天真，认认真真。这种差异化的表演让观众捧腹。当江海嫌她给的钱少，不卖给她之后，她十分生气地说：“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卖给我这只镯子，从今往后你就别在我这门口过来过去的，真可气！”说罢，她跺着脚下场。这个跺脚是艺术美化了的生活化，妙不可言地打开了观众的笑肌，笑声里蕴藏着对演员的赞美。
河北梆子《勘玉钏》剧照 韩玉姐再次上场就是“公堂”了。哥哥被官差叫走，她紧跟其后，她哥哥不让她去，她便又是那一招——连着说了三个“我就去”。最后一次，她又是两手握拳用力下垂，同时一跺脚。这就如同生活中的小孩，有一种能拿捏住大人的本领，哪一招灵，就用哪一招。果然，这一招又灵了，哥哥答应带她进去了，嘱咐她“你千万别给我胡说八道”。她暗自窃笑，然后对着观众说：“我也进去。”这四个字给观众一个预示：她一进去，就有好戏看了。她从没有进过公堂，一进门，看到这么大的屋子，就像她看过的大庙一样，随口就说：“哎哟，好大的一个庙哇！”当韩臣拜见陈御史之后，让她站在一旁，韩玉姐奇怪了，怎么没人理我呀？她说道：“哎，我说二位老大人，这儿还站着一个人呢！”韩臣害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陈御史问她：“你是何人？”她十分坦诚地自报家门：“我叫韩玉姐，我哥哥韩臣，我呢，是他妹妹。”陈御史问：“到此做什么来了？”这一问，她像是得了理一样，学着大人的样子说：“我不知道我哥哥犯了什么罪了。”她煞有介事地往后一撤步，提高了说话的声调，“再一说了，我来看看你们审得公道不公道，要是不公道哇，哼，对不起，我要到京城告你们去。”说“到京城告你们去”几个字时，她左臂一划，手腕出现了最具荀派特色的翘指，煞是好看。之后，当她听出韩臣编造假话“我就早早地回来了”时，她表示出怀疑的神态，进而说：“不对不对，哥哥，那天晚上，你就没回来，你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她说得十分认真，努力纠正哥哥的错误。在韩臣努力欲盖弥彰的时候，她索性拨开韩臣，直接向大人说明真实情况，最后还埋怨说“他忘了，他脑子不好使”。这句话又一次与观众直接交流，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笑起来，达到了强烈的戏剧性效果。《勘玉钏》的戏核是一对玉钏，通过赠钏、骗钏、盗钏、卖钏、辨钏等一系列环节，把整个戏贯穿起来。“公堂辨认玉钏”是最精彩的一折，此折更精准形象地表现了韩玉姐天真朴实的性格，也更传神地表现出荀派的表演特色，当然，此折也最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力。刘红雁禁受住了考验，答了个满分。这里有一大段精彩台词：贪心的韩臣冒认玉钏是自己家的，鬼迷心窍，想把这对玉钏都归为己有，不会说谎话的韩玉姐说：“哥哥，给我看看，这只是咱们家的，这只不是！”这段对话非常生活化，这也正是刘红雁所追求的——唱念生活化。接下来，她的一句“老大人，我跟您商量商量，您把那对玉钏给我瞧瞧成吗？我这么一瞧就都明白了”，正好表现她没有等级观念，无知无畏，天真可爱。为了表现她的任性，她将玉钏从人家手里夺过来时，还埋怨说“这老头怎么这么小气呀”，在她眼里，陈御史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她一五一十、绘声绘色地把两只镯子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当传唤俞仁上堂时，她非常好奇：“愚人？这人怎么那么愚呀？”好奇又好动的她出门去看，然后不屑一顾地说“糟老头”。而当传唤张少莲上堂时，她听到“张少莲”三个字，心里一动，便疾步跑出去，一看，吃惊地说：“长得可真不错呀！”此时的她面带微笑，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又主动跟人家套近乎，“老大人叫你哪，你进去吧！”转而发现张少莲没有整冠，她又没话找话，很随便地说：“哎，你怎么没戴帽子呀？”这些表演都很生活化，又很艺术化地表现出来。当传唤江海上堂时，她又兴奋起来：“江海是谁呀？我瞧瞧去！”她快步出去看热闹，一看，原来是卖杂货的。“哦，你就是江海呀？”表示出这位已经是老熟人了，便又很积极地向老大人说：“他就是那个卖杂货的，我认得他。”这三番出出进进，每一番都具特色，在她眼里，“一个糟老头”，是不屑的；“一个长得真不错的梦中情人”，是羡慕的；“一个不卖给她玉钏的货郎”，是厌恶的。从刘红雁的眼睛里，我们看到了她丰富的内心活动，表现出在韩玉姐幼小心灵里爱憎分明，真实可信，妙趣横生。
江海一番事实招认后，一切真相大白。她如梦初醒，指着哥哥说：“敢情你不是个好人哪！”这里既有她对哥哥的再认识，又有点心疼，因为犯了罪肯定要受罚。老大人宣判：“将他二人推出去斩了！”韩玉姐急不可待地说：“慢着！”这一声喊让全场人都吃了一惊，陈御史手握尚方宝剑宣判，竟有人敢阻令？此时，她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缓下来慢慢地道出理由：“我哥哥骗奸了俞家小姐，俞家小姐含羞自尽，那她是自尽哪。”她把这个“自”字作为逻辑重音，狠狠地强调了一下。俞素秋自尽，韩臣的罪行自然就减轻了。紧接着，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哪，还不能处决吧。”“不能处决”四个字说得很是强硬。陈御史问道：“依你之见呢？”她很含蓄地说着自己的办法，低下头，喃喃说道：“要是我跟他（指张少莲），你瞧合适不合适呀？”这句话说完之后，她非常尴尬地把头扭过来，又用余光偷看陈御史的态度。老大人表示不解，她便羞红了脸，紧张得语无伦次，说道：“不是，不是，要是把他和我搁到一块儿，您看可以不可以呢？”这时的陈御史已然明白了韩玉姐的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不明白呀！”韩玉姐有些急了：“这老头怎么这么笨哪？”于是，被逼无奈只好实话实说：“把我给了张少莲做媳妇……”刘红雁把这段戏的表演做到了极致，对观者来说，只可享受，无语言传。看过天津河北梆子剧院演出的《勘玉钏》，最想说的就是刘红雁是一位实至名归的优秀青年表演艺术家，她主演的河北梆子《勘玉钏》，亦是一出寓教于乐，具有很高欣赏价值的好戏，也是一出传播正能量的优秀剧目。除了表演之外，导演、音乐设计、乐队伴奏和几位同台演出的主要演员，可谓各有其美，美美与共。由于笔者理论水平有限，对刘红雁表演艺术也尚未吃透，文中不当之处，敬请各位理论家、表演艺术家，以及戏剧界同仁朋友不吝赐教，不胜感激。
责任编辑：孙竹 点击欣赏 河北梆子《勘玉钏》（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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