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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洁:我们与河 | 乡愁笔记

 芸斋窗下 2022-02-16


望着眼前这汪水,望望周遭的这一切,我突然很陌生了。一直住在这里时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只不过出去读了几年大学,再回来仔细看看,倒觉得世事变迁,恍如隔世了。眼前这汪乌漆嘛黑的水,好似童话里老巫婆煮的汤药,企图把我吞噬。它不能,我的记忆一直在。

每每说起家乡,人们总不免提起自己生长和居住的城市,可我却不由自主地先想到那个静谧安逸的小村庄,仿佛它从不属于某个城市。事实上,它的确属于某个城市,也正是因为处于这座城市的极南边,才有了“南村”的名称。可它也的的确确像是被这座城市丢弃了一般,这么多年来,就这样一如既往地与世隔绝,自顾自地慢慢生长。

我从小就在南村长大,一望无际的田埂、蜿蜒曲折的大湖、生机勃勃的小河,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夏天的午后,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河边的柳叶打着卷儿,河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可南村的小孩儿却是生龙活虎,满田埂乱跑,丝毫不在意这炎炎烈日。我和小伙伴们常常跑去河边摘荷叶荷花,再把摘到的荷叶当成遮阳伞撑在头顶,或是顶在头上当成帽子,也有折去它的茎干做成裙子、衣服的。除此之外,河里的小蝌蚪也深得我们的喜欢,不需要太过刻意地去捉,只要弯下腰来双手轻轻一捧,便能看见它们在那浅浅的一抔水里欢乐地徜徉。离河不远处有一片洗澡花,里面有许多的小蜻蜓飞来飞去,我们常常跑去那儿捉蜻蜓。我们一步步谨慎地靠近花丛,目光来回搜索,等看到某只蜻蜓停在花上不动,便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小伙伴不要动,再轻轻伸出手,慢慢地靠近它,然后迅速地掐住它的翅膀。那时我们坚信,蜻蜓是吃虫子的,所以每次捉到蜻蜓,我们总是一溜烟跑回各自家中,把蜻蜓放进房间里,指望它能够吃掉那些烦人的蚊子。可是第二天,我们总是心痛地发现蜻蜓僵硬的尸体无辜地躺在地上。

每个下午,我们都是在这样放养式的田园生活中度过的。几乎每一天,我都能玩到日落西山,直到奶奶绕着村子喊我的名字,我才会依依不舍地跟小伙伴们说“明天再来我家找我玩啊”,然后跑回家吃饭去。

夏天的伙食尤其丰盛,这是妈妈的功劳,也是河水的功劳。大清早,妈妈就把虾笼分散开来抛进小河里,等到傍晚时分,再一个个地把虾笼收上来,把“战利品”倒进盆子里。那时,我总能看见一脸惊恐、张牙舞爪的小龙虾堆满整个盆子。当然,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网到鱼和黄鳝。傍晚时分,我偶尔会和妈妈一起去湖边摸螺蛳,湖边的石头上黏着不少这样的小东西,摸在手里滑滑的,摸满沉甸甸的一盆端回家去,又是给给爷爷的一盘好的下酒菜。

整个夏天我都是快乐的,除了那些停电的晚上。一到晚上,村里的变压器常常烧坏,电工也总是修得不及时。热得实在燥得慌,爷爷奶奶就一齐把凉床抬到屋后的空地上,让我躺在凉床上睡觉。乡下的花腿蚊子最毒,尽管奶奶一直坐在靠椅上用蒲扇替我拍打,也没法将它们一一赶走。我在凉床上翻来覆去,把遍体鳞伤的腿和胳膊抓得愈发遍体鳞伤,依旧无法缓解这奇痒。又热又痒又燥,但听着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最后竟也能进入梦乡了。每每醒来时,我虽发现自己已被奶奶抱回家里,流水声却仍不绝于耳,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关于河的梦,一时间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早已醒来了。

我仔细想想,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童年有一半都和这条河有关。我曾肆无忌惮地接受着河水的馈赠。

当然,也不止我。那时候的河水清澈见底,淘米、洗菜、洗衣服都在这条河里。清晨,村里的妇女不约而同地端着装满脏衣服的盆子来到河边洗衣服,我的妈妈也是其中之一。我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妈妈身后,拎着棒槌,一蹦一跳地走向河边。妈妈在水边洗衣服,我托着下巴蹲在一边看,等到她用棒槌敲打衣服时,我就离她更近一些,任凭敲打的水花溅到我的脸上,然后地乐此不疲抹掉,反反复复,自得其乐。妈妈清洗衣服的时候,总是把空的洗衣盆放在水面上,任凭河水荡着它,无拘无束,潇洒自在。可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由衷地感到害怕,我拼命哭喊,央求妈妈把盆子拿上来。我着急害怕的样子引得周围洗衣服的人一阵哄笑,尽管这样的哄笑让我窘迫,但这哄笑依旧不能制止我的哭喊。我害怕,我害怕河水将它淹没,将它带走。

河水它的确带走了什么,但不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塑料盆。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家住进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姐。她是我们家的租户,因为在附近工作,所以长期住在我家楼上的一间空房里。姐姐长得很好看,眉眼动人,眼睛闪烁得像星星,好似会说话一般,皮肤白得透亮,一席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显得婀娜动人。她的性格开朗活泼,遇到谁都很热情,没来多久就和我们村子里的人熟悉了,也正因为这样,才能够和内向的我成为朋友。放学时,我总是背着书包直奔她的房间,她在屋里做饭,我就坐在小木凳上一个劲儿地和她说着在学校发生的趣事,有时候也有点儿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她也不打断我,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咯咯咯”地笑,时不时还笑盈盈地回头看看我。她教我写作业,给我拍照,和我一起玩扑克牌,她和小小的我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七月。那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夏天午后了,呜呜的警笛声打破了安静的午后,让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了。

我好奇地穿上拖鞋,走向河边,远远地看见了乌央央的一片人,还有闪烁着灯光的警车和救护车。

“奶,怎么回事啊?”

奶奶刚从那一片人群中走出来,我明显地看到她的眼眶红了。

“小颖,这丫头”,奶奶抹了一把眼泪,在身上捻了捻,“好好的跑河里游什么泳啊……造孽,造孽啊。”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刹那间,一片空白。

小颖是姐姐的小名,奶奶和邻居们都这么叫她。

“姐姐,姐姐。”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往人群跑去。站在最边上的两个男人是姐姐的哥哥,我见过的。姐姐前些天还跟我说,她的两个哥哥要来这里看她,所以她那天不能和我一起玩儿。此时,她的两个哥哥正穿着短裤站在河边,歇斯底里地叫着她的名字。他们的头发湿漉漉的,他们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河里有人划着船,左右查看水里的情况。我看见周围的人眼眶都红红的,他们对着河中央,大声叫着姐姐的名字。我呆呆望着那条河,紧紧抱着奶奶,我哭得好累,怎么都哭不出声音了。

那条河又宽又广,此时我竟然恨它为什么这么宽、这么广。周围的人少了些许,但仍有很多人站在河边,不停地叫着姐姐的名字,我竟不由地对这些人生出了感激。

突然,一抹红色出现在我的眼前,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奶奶赶紧捂住了我的眼睛。透过指缝,我还是能够看见。姐姐被人抬着,她还是那么好看。她穿着一袭红裙,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可是她的头向后垂着,脚耷拉地挂着,她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人群中一片嘈杂,哭喊声,议论声,还有警察指挥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团成团地涌向我。可我的世界里异常安静,安静地可怕。姐姐被人抬着上救护车时,路过了我的身旁,我轻轻喊了一声“姐姐”,她没有睁眼,也没有对我笑。我知道,她被带走了,被这条河带走了,她再也回不来了。

从那以后,村里的小孩儿谁要再靠近那片河,他们的父母长辈,都会把他们一拉,掖在自己的身后,面朝着这条河,以万恶不赦的语气说道:“别去,危险!死过人的!”我怔怔地望着他们,怅然若失。这条河好像犯了错一样,一时间变得无人问津了。没有孩子在这里摘荷叶荷花、捉小蝌蚪了;没有人在这里淘米、洗菜了,也没有人在这里洗衣服了。妈妈的虾笼放在家里生出了一股腐臭味,终于被丢进了垃圾桶。前些年,政府还用货车装来不少黄土,用土把河的狭长部分填平了,把一条宽广的河分割成了两部分。渐渐地,有人开始往里头倒粪便了(农村没有马桶,上厕所都用痰盂,每天都需要倒),有人往里头倒垃圾,渐渐地,也有人开始将粪瓢伸向它,用河水浇菜地了。

终于,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再没有见过那样娇嫩的荷花,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绿汪汪的池塘,我再也没有见过肆意徜徉的小蝌蚪,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鲜美的小龙虾,我再也没有过那般自由自在的快乐。

从前,我以为,是我们因河而生存;后来,我才知道,河也因我们而生长。我不知道南村存在多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它会消逝,就像当初天真无邪的我也不知道面前流过的这条河会不会消逝一样。它终究还是越来越窄,越来越小,终于,透明的血液被一片肆意的绿钳制住,喘不过气来,它死去了。但值得庆幸的是,每每回想起孩童时期,我的眼前浮现的还是在河边欢呼雀跃、跑得满头大汗的自己,脑海的画面里仍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仍怜故乡水,不论我身处何地,见到怎样波澜壮阔的景象,心底总有一片清澈的河水,在微风中泛起层层涟漪,悄无声息地拨动着我的心弦。

或许多年后,在这个现代化发展如此迅速的时代里,南村也真的会随着流水一同消逝了,再没有人能够记起曾经有过这个地方。那许是我梦了一场,就当是我梦了一场吧,现在我只想活在这场梦里,永远别醒来。纵使南柯一梦,我愿意。

作者简介

黄洁,安徽大学。故乡是每个人从小生长的地方,即使后来我们离开故乡,或求学,或谋生,故乡的气息还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这是每一个人的独特印记。我来自安徽省马鞍山市,南村是我从小到大生长生活的地方,它给予了我一段独一无二的童年时光,我见证了它的变化,它也见证了我的成长。每当疲惫或是沮丧时,想一想故乡,身体里好像就有了一股温暖的力量。我想,每个人对家乡一定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情感,它可能很难直接说出来,但可以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返乡画像》平台正给了我们用文字表达这种情感的机会,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生活中静下心来,好好回忆那些过往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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