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小河早已枯萎,但它的流向一直清晰。春天的时候,风从南边吹来,风很大,扬起很大的土,间或传来树枝与电线共鸣发出的嘶嘶呜呜怪声。秦奋记得奶奶说过,这是来自山那边省会的风,“你瞧,风有股子甜味呢。”每当风缓和一些,奶奶便拄着拐杖出来晒太阳,这曾在幼小的秦奋眼中是春天到来时的一个特征。冬天的时候,风从北边吹来,风还是很大,依旧扬起很大的土,电线和树枝还是会发生共鸣。秦奋的奶奶整个冬天便不出门了,她会拄着拐杖烦躁的敲打着地面,她责备似地看一眼墙上的照片说:“秦奋,长大以后一定要走出去,不要在这个村子里,成天除了土就是风,成天把小县城里的瘴气吹过来,还让不让人活。”这种话秦奋从小听到大,小时候的秦奋发誓一定要让奶奶住进春风吹来的那个省会城市,而直到现在,对着奶奶的遗像,他都没法实现。 秦奋是奶奶带大的,他对母亲的记忆是模糊的,就像墙上那些发黄发皱的照片,谁也拿不准具体是哪一年照的。奶奶从未对他讲起过母亲是怎么死的,只是在他问起时,不耐烦地指着其中一张扎着两麻花辫穿着灰布褂子的年轻女子照片丢给他看。奶奶莫名生气的样子,小时候的秦奋是不明白的,他总以为大约冬天要来了。长大后秦奋隐隐约约听人们在他背后议论才知道,母亲是和奶奶吵架喝药死的。“看这娃,又瘦又小,真是可怜啊。”“是啊,是啊,还不是他奶奶太厉害,把他妈逼死了。”类似这样的议论,秦奋每每假装没有听见,可是背过人,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他恨那个逼死母亲的人,但他不恨抚养自己的奶奶。 这种痛苦的感觉,像与生具有似的,像一股看不见的白绫,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又似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又落在脑袋上。小时候秦奋很懂事,他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断地暗示自己,母亲早早抛弃了自己,是她对不住自己在先。为了减压,秦奋总是找人打架,今天单挑明天打群架,每当奶奶冲着一帮小孩骂骂咧咧将他拉出来时,秦奋会不由自主萌发出一种幸福的感觉。就这样,秦奋在打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为了寻求决胜秘籍,秦奋迷恋上了武侠小说。在学校里,秦奋学习普普通通,不上不下,这大约是他崇尚武学修为中的中庸之道所导致的结果。 秦奋先是朝着冬天风吹方向往北走上了高中,临走时,秦奋记得奶奶指着墙上的照片笑着说:“要不是你爷爷因公殉职,我一个老婆子哪能供得起你读书呢。”秦奋的母亲死后,秦奋的父亲因为伤心就离家外出谋生,再后来有了新的家庭。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秦奋的父亲很少过问关于秦奋的事,好像妻子的死和儿子脱不了关系似的。生活的全部都是由奶奶作主,当然也由奶奶承担。秦奋的爷爷曾是一名乡镇干部,有一年山里发洪水,爷爷接到通知要求前往事发地视察,结果天黑路滑,车子侧翻到沟里,发生了事故。奶奶的笑让秦奋记起了冬天里奶奶对着照片时的眼神,那个时候奶奶是哀怨的。 第一次离家的秦奋很兴奋。他读的不是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但他却实实在在喜欢。哪怕成长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彻骨的分离,但他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不但没有厌恶,反而还喜欢上了。秦奋后来才知道这种情感类似于受害者对犯罪者的喜欢,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秦奋再也不必听奶奶的唠叨,在青春期荷尔蒙泛滥的年龄,他觉得世界上最动听的话再不是从奶奶口里说出的,哪怕她的话可以气吞山河,可以让他的人生少拐十八个弯。他也不喜欢同龄的女孩子,女孩子们在高中和男生几乎一样,张嘴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闭嘴就是杨贵妃胖还是我胖,很是无趣。而语文老师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外形酷似瞿颖,整个衣架子。语文老师不但让同学们见识了职业装的各种新潮穿法,而且也让同学们知道了杨贵妃不但爱唐玄宗还爱安禄山,她使用了一个新潮的词叫出轨。不仅他喜欢,班里的男生都喜欢。也难怪,独乐乐众乐乐,大家的眼光都是一样的。秦奋将其解释为动物本能,赵忠祥老师配音的动物世界里不是有一句台词嘛,“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动物们又到了....” 
这是秦奋最快乐的三年,在这三年里,他成功逃离了背后的议论,他无比舒展。他在这三年里,周围都是如他普通的孩子,大家一样的朴素一样的鄙陋,这三年他体会到人人平等的甘甜。大家照毕业照的时候,秦奋选了一个不显眼的边上位置站定,他这个位置唯一好处就是,斜30度角向左下瞟去,就是漂亮的语文老师,而这一点又不容易被人发现。他用食指轻轻刮了下鼻子,右嘴角微微上扬,他觉得自己帅极了。“一定像陈冠希一样”,秦奋自言自语道。 秦奋填志愿的时候依旧听奶奶的话,去往南边山那边的省会城市。奶奶依然拄着拐杖,从爷爷去世时,拐杖就成了奶奶的倚仗。临走时奶奶说:“吃好喝好,别人吃菜你也吃,不要克扣了胃。不要惦记我,我命苦,只能靠自个儿。”秦奋有些不忍,但同时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非常清楚只有自己混好了,奶奶才能享福,但在奶奶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秦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秦奋只得咽下那些无法促织的蓝图。 秦奋的学校很偏,大约是知名度不高的原因,连通往市区火车站的公交车都只有一趟。学校新旧建筑混杂,秦奋瞅了新宿舍半天,却也只好由着接到的通知前往一处旧宿舍。宿舍是六人间,陈旧的墙皮简陋的设施,无一不说明这早已布满学叔学姨的痕迹。舍友按阶层划分为富人家的孩子,公务员的孩子,小商贩的孩子,农民的孩子,还有一个留守孩子和一个单亲孩子。秦奋把自己归为留守孩子,因为他和留守孩子一样,从不知道在父母身边是什么样子。宿舍里小富比较通达,对每个人都很友好,但小公总是有意无意显露自己的阶级优越感。小商小农虽然出生卑微,但是因为家庭和睦幸福,倒也不觉得什么。唯有小单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与人相处和如履薄冰差不多。 在这种莫名压抑的宿舍氛围中,秦奋喜欢上了打篮球,打累了就跑去食堂,吃上五个馒头一份小炒肉,香气弥散了饥饿的恐慌,顿时整个人又满血复活。秦奋站在商场橱窗前看着一双双好看的蓝球鞋,抓起电话对奶奶说:“奶奶,我长高了,一米七二了。”奶奶在那边笑得合不拢嘴:“我娃是最优秀的,走哪也是。”一句话,把秦奋的愧疚激发出来。秦奋学习不好,也不是学生会骨干,留校渺茫,入党无望,可是在奶奶心目中,他是最棒的。 秦奋不是没想过好好学习。有那么一段时间,秦奋早早起来背单词记笔记,他的出勤率很高,一度成为宿舍唯一一个一代多人打卡雇佣兵。可是,现实总是残酷的。就像一句话说的那样:“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秦奋显然不是天资最好的,而且毕竟时代在这里,他不可能像刘邦那样强加附会说自己是龙种,说了也没人信,这个时代不缺乏信仰,缺乏的只有超乎寻常的能力。 四年的大学生活安逸而享受。毕业的时候,秦奋个子没长却胖了不少。临走前,他环顾整个学校,感觉自己除了脚印其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雁过无痕是为在空中飞扬,而自己的青春被狗吃了。一个宿舍里,小富早已在大二搬了出去,他的职业仿佛不是学生似的,很少出现在学校里,因此大家极少见面。小公继续保持阶级优越性,回家乡考了公务员。小单不负众望,在一片喳喳闹声中考取了研究生。剩下的小农、小商,和秦奋一样,在毕业来临之前就已经涌向了菜市场般的人才市场。 秦奋用尽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所谓七七四十九也未必那么准确,就像孔子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佛家思想中,七七四十九,是为圆满的意思。所以,用尽四十九天找到的工作,既是他命中注定的职业。用秦奋女朋友的话来说就是:“早知道学工商管理专业的都应该是有家族企业的,你还不如学个驾照有用。”秦奋之所以能找到女朋友,并不是他有多优秀,而是得益于学校的天时地利,这也是学校唯一让秦奋没有抱怨的理由。他常对单位单身汉炫耀的资本是:“谁让你们大学隔壁不是幼儿师范来着!” 毕业之前生活在象牙塔,时间潺潺流淌,流出的都是不一样的似水年华。学生时代像泡在面膜水里一样,男生女生个个都是嫩豌豆。转而进入了社会,被时间像刀子似地抽打着,嫩豌豆登时成了挤满了褶子的老豆子。谈婚论嫁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的。秦奋仔细盘点了自己的小金库,工资百分之八十全部用于日常生活,剩余百分之二十哄女朋友开心,几乎是盈亏平衡状态,这种状态在毕业生已经算不错了。但作为一个男生,结婚最起码要有房子,如果房子是一个漂亮的女孩,那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用胶原蛋白填充的,每一个毛孔都注射了玻尿酸。而以房子的市值,它就是一个芭比公主。也就是说,要娶一个公主进门之前先得买一个公主。 俗话说:“丑媳妇见公婆,迟早的事。”秦奋领着女朋友回老家,车子驶过一座山又接着一座山。秦奋指着隧道入口说:“看,这就是我祖先生活的地方,在古代这里无比荒凉,这曾是匈奴和鲜卑人的聚集地,也就是说我不是汉人,我应该是少数民族。”说这话时,秦奋多少有些亢奋,嗜血豪饮,马背民族,这是故乡唯一可以骄傲的历史。山继续重叠着,车子行在高速上像过山车一样,冗长的时间让女朋友的好心情全无,秦奋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他只是想起一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怎么着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怎么着都不是你的...” 秦奋的奶奶用尽全部的力气去欢迎新媳妇的到来。在她有限的思想观念中,领回来就是儿媳妇了。秦奋女朋友一直不开腔,她没想到秦奋的家比秦奋的兜还空。当爱横亘在现实和世俗中,爱只能折翼。回到省会城市,秦奋失恋了。失恋的原因也无非就是钱的问题,女朋友要八万来付首付,而秦奋的奶奶只能掏出六万,爱情往往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这个问题和网络上流传的媳妇和妈妈掉到河里先救谁一样矛盾,但事实上,伟大的爱情也需要良好的经济基础作为温床,秦奋的幸福就此败给了这两万块钱。秦奋在寻寻觅觅中,一恍奶奶也入土了。世界上唯一还在关心他的人去了,他却还在单身。若是要盘点年度最悲情剧目,秦奋当仁不让。秦奋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相亲时一问起条件,秦奋就只转身离去的份。起初,他还希望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客套而殷勤,先请后坐抢着买单。到后来,他已经煅烧出金刚不怕火烧之身,只要对方一个不屑的眼神,他便借口上厕所逃走,不吹牛不买单不作陪,练就一个三不男士。 
办完奶奶的丧事,秦奋在宿舍聚会中喝得一塌糊涂。秦奋不喜欢聚会,可偏偏他所属的公司是小富家的一个子公司,而已经在省城工商局谋求一席之位的小公,恰恰是宴席邀请的主宾。餐桌如同棋盘,有将有帅是不足以来决胜负,所以,也得有兵有卒,这样,将才帅才才可以衬托出来。小秦和小农小单小商四人作陪,先是小心翼翼低杯碰,再然后酒后真情大放送。酒酣耳热之时,各诉心事。小富说老婆要生三胎了,不知是不是还是女儿。小公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每天随时都会心梗。小农说当官还能心梗,生女儿害怕,你们是咋想的嘛。小商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给小公添酒,待成了当年小单的模样。小单话最少,他只有五个字,活着,尽力了。秦奋知道小单已经成为一名院校的讲师,收入可观,可是日子在好转的时候,老天横插一杠,他那单亲的妈妈得癌了。小单为了给老妈治病,倾其所有,卖了车房,可最后的结局很差强人意,老婆带孩子就走了,老妈也死了。小单是几个里最努力的,可是境况却比秦奋好不到那去。秦奋不知如何安慰,小单不能怪谁,他也一样如此。秦奋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哥几个,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我们只有拓宽心灵,别无他法。”默默不语的小商突然发话:“公副局,不,公局,咱海阔天空,寿比南山,小弟一家老小还指望着你给口饭吃呢。”秦奋突然很悲伤,而这种悲伤却无处化解,他走出包间爬到楼顶,冷风四下吹来,他却无法清醒。他努力地分辨着北方,努力地朝着家乡张望,可是除了万家灯火霓虹闪烁,为他点的那盏灯早已无处寻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