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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引刚:一个陌生老人的生前身后

 晋南道 2022-02-16



一个陌生老人的生前身后


某日,正在家里闲坐,电话铃嘀铃铃地响起。

“喂,您好!”

“您好!我是李继礼。老同学有一事相求……”

原来是乡里民政办的李继礼,他说现在有个危重病人,是五保户,想让我老婆护理。可这段时间老婆偏偏有事在外,我告诉他,是否可以等几天?他说,事情紧急,要不你先来吧。我答应了:“好,就这么定吧,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电话里传来欣慰的笑声:“哈哈,还是老同学爽快,谢谢啦!”

其实护理工作我是没有做过的,它的艰难和繁琐但能想象的到,为了不让朋友失望,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好在用不了十天八天,老婆就回来了,她这个人有耐心,能吃苦耐劳,干这是小菜一碟。

因为是全天候护理,我怕自己支持不下,还约了好友黑蛋一起来做,说好工资平分。其实钱的事我倒没有多想,只是看在老同学的面上而已。

当我们来到医院,看到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仰躺在病床上,眼窝深陷,白发稀疏,脸色蜡黄,瘦削的两颊,偶尔咳嗽几声,呼吸有些困难。他强撑着笑笑,我们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

黑蛋先告辞了,白天我护理,晚上他干。就这样,我们轮流伺候病人,无非是倒水打饭,清理污秽,传唤医护人员,也不怎么累。我了解到,他叫谢西成,七十三岁,是大甲村的,以前在贾村庙摆个刻章的小摊,和老婆早已离婚,女儿被带走了。期间,李继礼和村里的干部也来看过,老人的乡邻还送来礼品。病房的其他人偷偷告诉我,这个病人脾气大,特难伺候,已经换过两次护理了。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感觉老人倒是挺和蔼的,没有发过脾气,也许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缘分吧。

大约一星期后,老婆回来了,我和黑蛋都要干地里的活,自然就退出,老婆日夜护理,有时候我会到医院看看老人,说些安慰的话,他挺感激,说还从没有人对他这样好。他的一日三餐还算可以,脸渐渐地红润起来,有时也会朗朗的笑。但医生告诉我,他的病情还在加重,只是心情好了一些而已。
我老婆会守在病人跟前,拉些家常,逢集帮他买点想吃的,给他洗手洗脸,身上也擦的很干净,他会不停地说:“碰到好人了。”
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的过了二十多天。一天擦黑,老婆忽然回来了,我问有什么事吗?她说,病人回家了。我说是不是老人病好了?她眼圈有点红:“医生说不行啦,让村里把人拉回家了。”她竟落下几滴泪来,说真的舍不得,我心里也是一震:怎么会这样啊,昨天还好好的嘛!
到了晚上,老婆的手机响了,是大甲村干部打来的,说他们为老人在村里找了两个妇女护理,但老人却一直闹着要我们来,他毫无办法,只得打电话请我们明天一准来。老婆答应了。第二天,老婆娘家却有个事,我只得单独前往,她三番五次嘱咐要善待老人,说他举目无亲,真的太可怜了。
当我骑车赶到大甲村,打听到老人的家,小小的院子,挨着大巷,进门一看,东西两边几间瓦房,老人住在西房。我快步到里屋,老人跪在炕边,不停地咳嗽着,用手摸索着找药,很费劲地打开瓶子,倒出了几粒药片,我急忙给他端来热水,他仰起脖子喝下,又咳嗽了几声。我问吃饭了没有?他说村干部刚才来看望,给冲了个鸡蛋,泡了一小块馍馍,吃了。一会儿,他扒在炕边,哇哇的吐了起来,地上一大摊子污物,我立即进行清理,又顺便把院子打扫干净。又听到老人在炕上唤我,我到炕边坐下,他在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告诉我,他有个外甥在西安,以后可以和他联系。又说女儿嫁到北薛村,真想见上一面。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想请我帮他上县医院治病,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应该尽心满足老人的要求,便说:“你把钱装好,我给医院打个电话。”
我打了120,大约一个多钟头,救护车来了。我搀扶着他,艰难地上车,躺下。一路上,我一直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快到县城,我感到他的体温慢慢低了,在他身上拍了两下,竟然没有反应。到医院,我们把老人抬进急救室,医护人员帮忙放到小床,吸氧,打强心针,做人工呼吸……抢救了一阵,但心电图显示屏上,还是一条直线:老人殁了。
医生让准备后事,我给村干部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比较忙,让我想法把人拉回来再说。我跟医院交涉,他们说,救护车一般不拉死人,你若要用,价格贵点。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钱?就满口答应。当我请他们帮忙把老人抬到车上,医生说外面有专门干这个活的,需要二百块。但我想想,却有点心疼,不就是个人吗?我来背。有个好心的护士,帮忙把人放到我脊背上,我用了一下力,感觉有些重,咬咬牙,一步一步到了救护车跟前,旁边的人和我将老人抬到车上。
说老实话,我这是第一次背死人,平时胆小,都不敢看。回来的路上,我还和来时一样,握着他的手,眼酸酸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村口,有个人提着铜锣在等。他在前面“咣……咣……”地敲着,车子缓缓地行,到老人门口,围上来一群人,七手八脚,撑起遮阳伞,把人抬进里屋,安置好。我急忙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西安的,一个是我老婆。
村干部说,明天就发落。又说:“你们真是好人,老人身上的八百块钱,入殓的时候还好好的,我看还是交给你吧。”我再三声明:“这钱我不接受,还是用来置办老人的后事吧。”


我骑着车,满头大汗来到北薛村,几番打听,才找到老人的女儿,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正在果园养鸡。我费了半天嘴舌,想让她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但她告诉我她要考虑母亲还有继父的感受,没能说服她,只好悻悻而归。
这时,村里的人把准备工作都做的差不多了,老婆也来了,哭丧着脸,坐在棺材边。见到我,眼泪立即落下来,我们一起跪在灵前,点纸钱,磕头。
村里的几个老者,在礼房张罗着写挽联,我痴痴地望着红红的棺材,想着老人孤苦的一生,脑子里涌出几句话,便走到礼房,说:“我想了个对联,看合适不?”他们惊讶地望着我:“快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我拿起笔,写在小块的白纸上:
上联  西风皓月送孤魄
下联  成败荣辱归烟云
匾额  感谢乡邻
他们都对我刮目相看:“哎呀,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有学问的人。这幅对联,是藏头联,有谢西成老人的名字,也很有意义,不简单啊!”我连说“不敢不敢”,便和他们聊了一些老人的事,说其实人还是挺不错的,也有才,爱绘画,篆体很棒,只是脾气耿直,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哎,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人啊!
因为明天就是老人的葬礼,我和老婆就睡在灵堂的炕上,也算是给老人守灵,一夜都没有合眼,到了清晨,刚有了些睡意,又被早早赶来帮忙的人给搅醒了。
葬礼比较隆重:李继礼代表乡里参加,村干部都到场了。有花圈纸杂,金童玉女,唢呐锣鼓。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孝子,席面也很简单,脍了一大锅猪肉、白菜、粉条之类。帮忙的人不少,黑压压的,说明老人在世时口碑不错。
当我们从地里回来后,西安的外甥也急匆匆地赶回来,老人的女儿也穿白带孝哭着进门,他们哭着跪在老人的遗像下面,连磕了几个头。起来后,女儿没有吃饭,坐了一会就急着要走。外甥送她出门,来到礼房,说:“我舅在电话上告诉我,有夫妻二人到他跟前太好了,直说他遇到了好人,是哪个呀?”村里人把我和老婆拉到他面前,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谢谢!谢谢!多亏了你们,让我可怜的舅舅,能够走的安然。”我说:“也没做什么呀,真的用不着这样感谢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六百块钱,硬塞到我老婆手里,我一把抓住,往他口袋里装,说:“这样就见外了。”他又握着我的手:“这是我的一点心,你帮我尽孝,不收下,我心里会抓挠一辈子的。”在旁人的劝说下,老婆还是把钱收了。他又从包里掏出两瓶好酒,一瓶给了帮忙的人,一瓶拿在手里,打开,给桌上的两个大碗,斟满,酒瓶空了。我和他就这么说着掏心窝的话,喝着苦辣苦辣的酒,都有点醉了……
第二天,外甥回西安了,我们依依不舍的握手告别,他不忘嘱我有时间到他家看看。村里干部也来了,对我们说:“你们俩确实尽心了,老人走了,我们商量了,现在家里的一切,包括房子,都归你们。”我推辞:“怎么可以这样,我们只是做了一个护理份内的事啊。”他说:“这可是大家的决定,一定要的。”
我在老人的屋里转了一圈,拿了几个印章作为纪念,又发现两本关于绘画的书和老人的一本山水人物素描,也带上;老婆拿了过事剩下的半小桶油,还有半袋白面。
我们临走时,村里好多人,都微笑着和我们打招呼。


我以为事情就该这么结束了,不料想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一个中午,大甲村的干部,开车来到我家门口,还有李继礼,从车里抱出几垛焰火礼炮,径直放了起来,并抬下个大匾。他们一一和我握手,我说:“你们唱得这是什么戏,真让我受之有愧!”他们说这是全村人的心意,还用手指着匾上的红字:感动桑梓。
我收下了,但心里确实觉得不应该这样,我又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啊。
我们在庙上的“仁和饭店”,上了几个肉品,几个素炒,一瓶酒,一盘馍。我抢先结了账,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到了晚上,思前想后,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想写一首诗,又写不出来,只吟出这么两句:
人事都随秋风去,唯有明月照西楼……

作 者 简 介


吴引刚,山西万荣县贾村乡通爱村人,1958年生于普通的农民家庭,贾村高中毕业后,务农至今,期间曾在通爱学校担任数年民办教师。自费出版散文集《通爱村记》,诗词散文选编《我心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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