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没有孤独的自我是不完整的​

01 鳏寡孤独废疾

 

孤独是和我们自己在一起。

孤独这两个字，在我们熟悉的儒家文化当中，它不是一个很正面的字。

礼运大同篇里面讲到的鳏寡孤独废疾，提到了这几种人。

鳏，现在我们很少用这个字，太太死掉以后一个孤单的男子叫鳏。为什么这个字后来很少用？

大概在华人的世界，男子丧妻后，他很容易就续弦有第二个太太。所以鳏夫这个字用得越来越少。

寡，这个字现在我们用的还是很多。女子丈夫死掉以后，她很孤单，叫寡妇。

在华人的习俗当中，女子再嫁的可能性好像比男子要少。这个没有什么对或不对的问题，可是我想对女性也未必公平。

孤跟独，那孤是什么？我们现在常用孤儿这个词，孤儿就是指没有父母照顾的小孩。

独，这个字，我们现在也还在用。独居老人，就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人家。

过去如果你不照顾自己老年的父母，社会就会认为你不孝，所以独居老人就比较少。

现在独居老人越来越多，因为年轻人没有办法、没有能力可以照顾这么多的老人。

孤跟独对儒家来讲，都是很负面的、可怜的，有一点引人悲悯的这种社会边缘的角色。例如：孤儿、独居老人、残障者、疾病者。

如果在一个社会里完全被当成是负面的，没有任何正向意义的角色，最后产生的结果是大家非常害怕孤独。所以觉得这个孤儿很可怜，这个独居老人很可怜。

 02 尊重别人的孤独

我有一位长辈，她80岁的时候，才申请到养生村去住。她很享受单独住在里面，因为她一生就是爱读书跟写作。

可是过去在传统的社会里，一个女性，她就是做妻子跟做母亲，她必须把这两个角色做好。所以她一直没有机会发展她自己喜欢的阅读跟写作。

80岁的时候，她身体还不错，记忆力也很好，住到养生村，可以孤独的一个人读书，好好读书，好好写作。

她写出很大部头的一本书，我每次去看她，我都觉得好棒。

可是这种养老院常常有年轻人去办活动，很多善意的大学生，他们要说照顾老人，陪伴他们，然后带他们下来，做康乐活动。

这位长辈跟我说，每次她都不好意思去参加这种活动。她很想告诉他们说，我不想做游戏，我想在家里看书。

我们对孤独似乎有一个误解，孤独不都是不好的时候。如果我的这位长辈每天下去玩游戏、参加活动，她写不出那么伟大的一部书出来。

我们的社会应该重新去思考，怎么去尊重别人的孤独。

当然，也有人是害怕孤独的。你害怕孤独的时候，孤独就不好。所以这个时候，也许需要这些善意的大学生来帮帮你，陪伴你。

03 享受跟自己在一起

我自己大部分的时候其实是不要别人陪伴的，我很享受跟自己在一起。

跟自己在一起的那个完整度，是多么享受的一件事。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画画也好、听音乐也好、给自己好好地泡一杯咖啡也好，那个过程都很快乐。

在西方读书的时候，我意识到西方的社群跟华人的社群有一个很大的不同。

他们很尊重孤独，他们会一个人坐在露天喝咖啡，晒阳光，享受塞纳河的美丽。他们自己带一本书，慢慢读，有朋友经过，也许打个招呼，也许不打招呼。

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1976年回到家乡，我带了一本诗集在咖啡厅阅读。刚好碰到一个朋友，他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喝咖啡，你一定心情不好，我带你去唱卡拉ok。

我那一天的孤独就完蛋了。

两个社会怎么会这么的不一样？我并没有评判好或不好，各自有各自的好处。

我们非常自豪我们的社会充满人情味。可是不要忘记，人情味太多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人情味把你的孤独破坏了的时候，你最后只好躲到很远的地方，才能尽量避开人群。

我们太爱热闹了，那个爱热闹的应酬里面，是不是害怕跟自己在一起？

我不晓得未来华人的社会是不是慢慢会有一点改变？

04 没有孤独的自我是不完整的

我写过一本书叫孤独六讲，里面有一篇叫做伦理孤独。它是讲在家族的伦理当中，我想保有的孤独。

我青少年的时候，非常希望一个人在房间好好读一本书。我刚刚买到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很想一个人去读这样一本书。

我妈妈一眼瞥到烦恼那两个字，她把那个特字又看错了，以为我在看《少年维持之烦恼》，所以她怕死了。

那种恐惧是担心我的孩子是不是有问题，有心理上的问题。所以她每隔十分钟就来敲门，用各种的理由跟我讲话。例如，你要不要喝点鸡汤？我听到你打喷嚏，你要不要吃一个感冒药？

我忽然感觉到，这是一种母爱，可是我真的是想逃开这个母爱。

所以我在伦理孤独里讲了一句比较强烈的话，母爱有时候也是一种暴力。

那本书出版以后，好多妈妈写信骂我，然后我现在也接受这个责骂。

我讲的是我自己。我跟母亲非常好，我们一直非常的亲密。可是即使是最好的亲子关系，我们都要给对方保有一点空间，保有一点他自己的孤独的时间。

即使亲如爱人，也不要每天像侦探社一样的盯着他。

没有孤独，没有完整的自我，这个社会是不健全的。孤独是和自己在一起。

我希望在一个转型的社会里，能够真正开始尊重，特别是年轻一代，他们的孤独感。

编辑 ：王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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