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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纪 | 南薰冬暄之检场记 及演出花絮

 小玉声 2022-02-17

检场记

张鹏,北京人,毕业于清华大学材料学系,中年京昆爱好者,手不能弹,腿不能举,唯好事而已,为北京“清韵社”票房联合创始人。

大概足有七八年前吧,我偶然兴起,倡议过一次包场复原民国旧戏楼情景的Cosplay大轰趴,要求“带水牌,带检场,带挑帘儿碰头好儿,带扔手巾把儿,带卖瓜子儿”,且看戏的宾客要打扮成名媛/军阀/豪商/浪荡公子等等,还要往戏台上扔金戒指——这当然是个笑谈。我也曾给自己的粉墨生涯制定过许许多多的点卡要一一收集,比如说,我希望有机会串演《玉堂春》这出戏的所有角色,从苏三王金龙到红蓝袍崇公道,包括门子;我也希望有机会唱一次个人专场,前《乌盆记》里的刘世昌,中间请人垫一折随便什么戏后,我再来一个《捉放曹》里的曹操。总之,我是一个对唱戏怀有不那么严肃情节的爱好者,穷,然而总盼望着某种“大爷高乐”式的不正经。机缘巧合之下,我也唱过乡下社戏式的半露天野台子,在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节气,唱完了在后台和草台班子一起蹲着烤火。这些奇怪的经历和那些偶尔正经的用功研究一起,构成了我对古戏曲的全部个人理解。

感谢南薰社的诸位曲友,让我在11.11这个商品狂欢的日子里,在我懵然于生活即将发生一个重大变化的时刻,以一种一贯的轻佻,收集了又一张点卡:检场。

先是,本场演出缺一个串场的主持人,挚友侯乐推荐了我,另一位挚友程滨问我是否有空,我素来好事,加上本场演出大部分都是我相识多年的师友,“司仪”在侯宝林的相声《空城计》里,本是冒充演职人员去后台听蹭儿的一个梗儿,而我原本就是要去听戏的,于是欣欣然领命。开演前几天,演出组说现场还缺一个检场,且是明检(演出过程中更换场景不熄灯或拉幕,而是检场人员于戏曲进行中在舞台上直接出现),遂领命,这种临时上阵再次呼应侯宝林《空城计》的情节,于是后面的“一边儿一个一边儿仨”也变得“顺理成章”。

每日里出兵一边俩,今日里为何一边一个一边仨

演出过程之精彩,自有现场的录像可供舔屏,我也曾单独撰文赞誉几位主创曲友的表现,不再赘述。总之,在头场《游园惊梦》一折中,我在检场时出了错漏,主演王汐兄和欣雨同学临场十分镇定,淡然遮掩过去,让一场重大失误缩小成为一个无伤大雅的喜剧化插曲——我在错误的时间撤下了桌椅,又慌乱的搬上来,和剧中的“春香”一起仓促地归置丽娘小姐被碰倒的镜子,而“丽娘”若无其事地演着闲愁万种……观众仍然正襟侧耳,不理会我毛手毛脚的闯入。

和春香一起仓促地归置被碰倒的镜子

乱出的什么主意呢?就是手写字幕……

所幸后续的检场未再出错,演完后我一再向王汐兄致歉,他反而大度的劝我不必挂怀。程滨兄事后总结,说可能是因为我对昆腔旦角戏不太烂熟,这当然是替我遮羞的说辞。实则我不单对昆腔旦角戏不熟,我对皮黄以外的戏都不太熟,虽然平素也常常看戏听曲,然而这和舞台实践到底是不同的。南薰社此次汇演,因为演员来自五湖四海,集中排练也不过两三次,而台上几无差错,凭的是演职人员的深厚功底和各自的精心准备,我只是当天在演出前和笛师朱晓鹏兄,演员+剧务总负责邱广勇兄简单问了问检场的节骨眼儿就贸然上台,哪有不出错的道理。平时我常常开玩笑揶揄京城名票周凯兄的“检场艺术”(周凯兄十几年支援京城各大院校的戏曲演出,每每司职检场),实则此中大有学问。

旧戏的检场人并非无关紧要的角色,也不是任何一个外行可以充当的普通杂役,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有记:“小锣司戏中桌椅床凳,亦曰'走场’。”可见清代演剧中,检场人还要打小锣(但是上场搬道具时候,乐队如果需要小锣怎么办呢?不甚清楚)。晚清民国的记载则更为丰富,检场人不但要负责道具摆放,还要负责撒火彩(马连良有文章记述甚详),辅助演出(萧润德先生曾告我,其祖萧长华老曾见老谭演“太平桥”一剧时,持枪做硬僵尸摔下时,检场人要先攥住老谭的脚腕以免其受伤。余叔岩也曾对张伯驹说此剧: "过桥一场,一足登椅,一足登桌,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持枪硬僵尸摔下。饰敌将者、检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需要时临时“搭架子”,甚至协助控制演出节奏等等。这必然要求检场人对演出剧目的一应关节成竹在胸,旧时由于戏曲高度程式化和专业化,演剧多不排练,讲究“台上见”,最多几位主演在演出前简单交流一下,实际演出中情况多变,而旧戏的剧团规模极小,皮黄大班不过几十人,而昆剧更有“十八顶网巾”的规格,即不到二十人的规模演出大量商业剧目(大一些的皮黄班社,至少两百出以上的剧目要处于随时可以演出的状态),这必然要求每一个人都身兼多职,且个个是行家里手,检场虽小道,大不易也。其余则如朱家溍先生曾撰文,赞誉某位经历过旧戏班的勒头师傅,除了勒头技艺之外,连不同情况下角儿出场时掀台帘的力度/时机/分寸感都在其心里——中国古戏曲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刘曾复老一再强调的“整”,我想不单包括演剧技艺/风格意识等等宏大的命题,也应该包含旧戏班里面一整套的管理与支撑。这当然并不是说旧戏的一切都要全须全尾的保留不动,只是说我们在拆解旧戏时,对于一应舞台细节的呈现都应该抱有一种认真谨慎的态度。

也是七八年前,或更早,我出于对传统皮黄声腔技法的兴趣,曾经翻阅过一些传统戏台的资料,希望以理科生的思路,从对演出环境及物理参数的揣摩去逼近心目中旧舞台应有的声效,一点幼稚的心得写于当年《二王书风与谭余家法》一文(可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如今看来,左不过是一些胡言乱语。也是在那个过程中,我多少关注过旧戏演出的一些舞台现象,譬如“检场人”的角色与功能。在大学图书馆闲读布莱希特时,偶见其写过对中国戏曲的印象,虽然满纸荒唐言,其观感里面又包含着一个具备深刻感受力的外行能抵达的“误读+洞见”。但我不认为布莱希特对中国戏的观摩和他提倡的“间离”有任何关系,后者面向的是“现代”的西方观众,并且具备哲学之源。而中国旧戏看似的“象征”,甚或具体到“检场人”对进行中戏曲的“闯入”,首先仅仅是由于旧时演出条件的限制罢了。如同莎剧时代,舞台布景之粗糙简陋,除了不像中国旧戏形成一整套的标准规格外,以今天的“后现代”眼光来看,所谓“象征”甚至“先锋感”是没什么不同的。在市民阶层大量涌入剧院促成早期商业化剧团兴起的时代,无论中外,舞台形式无非是“因陋就简”和“约定俗成”罢了,包括这其中经济要素的考虑,种种边缘证据对传统主流认识的颠覆,也是戏曲这一旁门左道里一点点近乎严肃学问的乐趣所在。

当然,中西文化泾渭,戏剧虽然偶有同归,大部仍属殊途,譬如检场人之“闯入”,侯宝林相声中有梗,云某外国观众不理解出现于《武家坡》剧中的检场人是谁,因其与剧情毫无关联,翻译只好解释说那是“邻居家的二哥”,这是夸张化的手法,顺应己丑后当国者舞台改革的时令创作,然而这确实道出了中西戏剧对戏剧功能的理解不同,话题枝蔓,兹不赘述。有趣的是,在新政权照搬苏联现实主义戏剧的种种概念对旧戏改造时,西方如美国则在十九世纪末其大赞东方戏曲“检场人”之前卫,种种文化之误读,延续至今成为某些低等“学者”脑子里的一锅卤煮。简单来说,“检场人”于旧戏舞台的观众眼中,只是“不存在”而已,他们只关注苏三跪唱时候的低回婉转,色授魂与之际,谁还在意是谁给演员扔了一个供他长跪用的垫子呢?

关于中国戏曲之独特文化,于文本研究上,已有王国维,青木正儿等前辈论述甚详,后人无非是一些修修补补,但于戏曲实践的总结,乃至进一步将种种细节拼凑出一个具备文化与学术高度的论著,迄今尚未见有人做到。民国时齐如山,徐慕云等辈囿于学养,见闻虽博,在我眼中不过是一些不成系统的记述罢了,己丑后旧戏凋零,学者们又多掣肘,反倒是一些文人的零星记载,让人有会心之处,然而到底不成规模,后来者如有此心,或可从“检场人”始。

最后,本雅明曾说,要想在现代恢复古代戏剧的荣光是徒劳的。当然,他说出这个见解的时候,戏剧不过是他构筑哲学/美学体系的一个分析对象,他显然也并不关心某一种特定的戏剧形式——不论是古希腊的悲剧还是巴洛克式的悲悼剧——是否真正可以恢复,正如王国维先生做《宋元戏曲史》的时候,并不会在意从元杂剧到梅兰芳的各种舞台实践是否可以流传下去——大学者只在意大问题。那么,本文开头我那个幼稚的cosplay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它仅仅是一个轰趴,纵然有狂欢之喜悦,到底是浅薄的,然而——

在清华读书时代,因为某一场辩论比赛的主题(与古建筑的重建相关),我曾经去旁听了几次建筑系的“营造法式“课程,并且在课后与授课的老教授(一位和蔼的老太太,我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姓)谈论了很久。今天我不太记得我们讨论的结论——我认为那也不是重点,我深深记起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我和她都在分别 “自说自话”,我一直关心的问题其实在于是否存在某种完全的“恢复“的可能,比如说,假如我们重建了圆明园,并且假定一切的结果都可以满足最最挑剔的古建筑学者的要求,甚至斑驳的历史感交给仿古的技术和一点点时间,那么,我是否可以在面对这个结果时获得置身故宫时的感受(少年时代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几次,在不同的季节,甚至有时只是在傍晚骑着车环绕它的外墙)。倘若罗素来判断这个问题,他一定会用均衡和理性的大脑,告诉我在这个近乎本体论的问题里,我过度的混淆了“造梦”与现实两者的领域,告诉我我任由自己把对往昔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掺合进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也不可能有解的问题。这诚然就是我和那位教授在讨论时“自说自话”的原因,她全程都在学识的范围内对这个问题做穷举式的论证——可能,或不可能——但其实我只是徒劳的感伤而已。

然而本雅明是懂的,我想他一定懂我的意思,这无关任何深刻,仅仅在一个最最浅显的层面,事实上,在他那些玄奥的表达之下,他也在徒劳的描绘自己童年时代的那个打碎一切的,驼背的恶作剧者。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写过,我心目中完美的旧戏体验,也许是在某一个晚清时代的小戏园子里,我可以躲在看客中间,忍受着难闻的气味,噪杂的谈话(如老舍那篇讽刺的文章所描述的),惶然于热腾腾的人间烟火,在缓慢的一声声的锣鼓声里,在“不存在的”检场人出没于舞台的时刻,等待谭鑫培出场把我“照亮”的瞬间。

也许我将无比失望于那个梦幻的破碎,

也许我将涕泗交下于那个顿悟的狂喜。

(完)

2017/12/8

演出花絮

作者简介:崔淳,天津耀华中学知名生物教师,摄影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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