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餘杭侯樂先生 沽上反客生 餘杭養紅軒主人 三家評 帝乡  【楔子】 （旦扮阿碧上，唱） 【北賞花時】 夢裡山河看未真，○侯樂曰：國破山河在。又曰：“真”字。○養紅軒曰：夢裡山河，似夢還真。雨後江湖洗欲新。○侯樂曰：處江湖之遠。山河、江湖，兩者對照。又，戲自武俠小說來，曰“江湖”，有趣。又曰：“新”字。冷氣入頹雲。○侯樂曰：頹雲，髮髻也。從外界回到自身，正合表演。○反客生曰：矯庵二十年前與沽上周航先生同遊寧園得句曰：“斷根侵潤土，冷氣入頹雲。”此事歷歷如在余目前，電光石火，一歎。○養紅軒曰：此矯庵主人援用私貨，自帶防偽。既冷且頹，已是通篇底色，任他瘋癲熱鬧，亦無非煙寒夢冷，可憐癡心如此也。他生無信，○反客生曰：李商隱《馬嵬》詩：“他生未卜此生休。”憐取眼前人。○侯樂曰：此阿碧之寄期望於慕容復者。晏殊《浣溪沙》詞：“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養紅軒曰：此曲詞章秀雅，本屬副末唱演。若出阿碧口，則似落難千金顧影自憐之態。想阿碧幼年入慕容家，或謂貴家之婢能通詩法，亦未嘗不可。通篇阿碧唱詞皆出口不凡，此慕容復身份之不凡，亦矯庵主人才情之不凡也。 （旦白）奴家，阿碧是也。服侍慕容公子左右。想我家公子，乃是大燕國之帝胄，自幼追隨老爺，中興王室。誰知刳心破腦，○侯樂曰：佶屈聱牙。○反客生曰：原要他佶屈聱牙。到頭來一場鏡花水月，憂憤成疾，○養紅軒曰：月、疾兩處入聲妙哉。“鏡花水月”后或可添四字對仗？竟得了失心瘋病，還是口聲聲登基呀登基。○反客生曰：登基呀登基五字為餘杭侯樂先生所改。是我見他可憐，便著人糊了一頂九龍冠與他。○反客生曰：原作平天冠。後矯庵思忖慕容復演劇時之穿戴，乃改為九龍冠。他果然歡喜，今日便要升極坐殿。○反客生曰：升極二字原作登基。因侯樂改前為登基，故易此登基為升極。想這滿朝文武，教我那裏去尋，那裏去找？好愁悶人也！ 【幺篇】可憐他紙作金冠萬乘君，依然是濁世翩翩袞黼新。偏要踐祚在今辰。○侯樂曰：初稿無此曲。朱曉鵬先生製曲，以舊劇慣例多用兩支賞花時，故命矯庵增此。 （內：群童哼山歌“砍樵喲”。） （旦白）看那邊廂有幾個小小頑童，待我喚他們前來，扮作滿朝文武模樣，豈不是好？就是這個主意。喂，牧童哥，牧童哥，你們快來，我這裏有糖果喫喲！○侯樂曰：“糖果”拗口。○反客生曰：加一“喫”字便好。 （群童內白）來了來了！ （丑、付淨、貼旦扮牧童、村童、村姑上） （丑白）是個小阿姐。阿姐，你把糖果我們喫喲？ （旦白）我無有糖果。 （付白）原來是哄我們的！ （旦白）我家公子有許多的糖果。 （丑白）哦？你家公子可會把糖果與我們喫呀？ （旦白）那要看你們伶俐不伶俐的了。 （丑白）我們是最聰明伶俐不過的了。 （旦白）我來問你，你們可看過戲麼？ （丑白）戲怎麼沒看過。我們這裏逢年過節都要唱大戲的，好生熱鬧哩！ （旦白）甚好。我家公子最愛唱戲，少時他扮作皇帝模樣，要你們扮作滿朝文武。那一個扮得像，那一個就有糖喫！ （旦接唱） 要你們似鵷行鷺陣，來沐鳳池恩。○侯樂曰：矯庵原幺篇未中斷。以曲中插入話白方合舊劇情致，遂移末二句於此。○反客生曰：鷺序鴛行，喻百官上朝之行列。高明《琵琶記》云：“悲傷，鷺序鴛行，怎如烏鳥反哺能終養。”賈至《早朝大明宫呈兩省僚友》詩：“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丑白）這個好玩！我們都扮些什麼？ （旦指丑白）你來扮丞相。 （丑白）丞相？怎樣的扮法？ （旦白）這戲臺上的丞相抱著一個板板，要這樣的走。（學老生臺步，丑後面學樣。）○侯樂曰：之辰謂矯庵作劇自帶科諢，自帶背景音樂，自帶畫面，有身段，有技巧，有調度。 （丑白）這個我會的了。 （旦白）慢來慢來，還有幾句念白，要你記下。 （丑白）對，千金話白四兩唱，念白是要緊的。小阿姐，什麼念白呀？ （旦白）“臣見駕，吾皇萬歲。”我家公子說“平身”。你說—— （丑白）我說“萬萬歲”！這個我們看戲的都會。 （旦白）好。倘若是我家公子問你話來——嗯，你就記住一句回他。 （丑白）那一句？ （旦白）“萬歲英明神武，真可謂追軒轅，邁陶唐！”○侯樂曰：神來之筆！唐人《垂衣治天下賦》曰“故能追軒皇，躡陶唐。”躡，跟隨也。邁，越之也。更見慕容之狂妄自大，且與“賣砂糖”者諧音。○反客生曰：《九成宮醴泉銘》曰：“絕後光前，登三邁五。”○養紅軒曰：三皇五帝真乃千古奉承造極之境，矯庵主人寫來哄瘋人，一語戳破荒唐馬屁。 （丑白）“萬歲英明神武……什麼做湯圓，賣沙糖。” （旦白）誒，“追軒轅，邁陶唐”，說錯了就無有糖喫了！ （丑白）錯不了錯不了！“追軒轅，邁陶唐” “追軒轅，邁陶唐”，我記下的了！ （旦白）記下才好。 （付白）小阿姐，我來扮個什麼人？ （旦白）你呀，扮個大將軍。 （付白）大將軍好，大將軍八面威風！（付拉山膀） （旦白）好個將軍的樣兒。少時與他一樣的見禮，我家公子問你話來，你就說：“萬歲英明神武，好一似堯舜禹湯。” （付白）“陛下英明神武，鳥生魚湯！”○侯樂曰：好哏。金庸《鹿鼎記》之韋小寶。○反客生曰：戊戌金庸先生往生，此四字致敬先賢。 （旦白）誒，“堯舜禹湯”，錯了無有糖喫。 （付白）“堯舜禹湯” “堯舜禹湯”，錯不了！ （貼白）阿姐阿姐，我扮作什麼？ （旦白）這……金殿之上都是男子，用你不著。○侯樂曰：此亦神來之筆。倘是寫三個人一二三分别安排，便是庸手。只安排兩人，要他第三人自己硬凑上來。聪明人！又，之辰謂此劇村姑最難演。○反客生曰：同行是冤家。你用我不著？且看後面矯庵如何用我來！ （貼白）我也要耍子哩！ （旦白）你乖乖站在一旁，少時也與你糖喫就是。——文武大臣見過聖駕，你們大家還要扮作各國使臣前來進貢。 （付白）還分包趕角呢？ （旦白）再多與你們一份糖喫。 （童白）好的好的！ （旦白）哎呀，你們可有什麼貢禮無有？ （童白）什麼叫貢禮？ （旦白）就是獻與皇帝的好禮物。 （丑白）我在南山捉了一隻鵪鶉，送與皇帝老官作耍。 （付白）我在澗下折了一棵綠油油的竹竿，送與他作打狗的棒棒。 （旦歎）唉，好珍貴的貢禮！○侯樂曰：这句好！阿碧露出心酸底色。前邊多少歡快，一筆抹煞。待我請萬歲出來。 （付白）誒，阿姐阿姐，我會吹竹笛。少時皇帝老官出來，我與他吹上一曲，可能再多與我一份糖喫？ （旦白）哦？你且吹來。 （付持笛白）我來想想，那戲臺上的皇帝老官出來吹的是什麼調調兒……（試吹【朝天子】）○養紅軒曰：雖是“朝天子”，笛聲定要他幽怨委屈。 （丑白）是這個調調！（丑掏出小鼓擊之，一笛一鼓合奏【朝天子】，旦癡立） （丑白）列位大人，聖駕到來，你我兩廂伺候！（下） （旦白）有請萬歲！ （全體樂隊起【朝天子】） ○侯樂曰：神來！自二童做戲之小笛小鼓轉為整臺戲之樂隊，穿梭於真假之間、戲裡戲外，且不失自然。竟一時想不起何戲有此手法。其矯庵原創與？大贊！ （生扮慕容復上，至臺中，【朝天子】收，起【點绛唇】） 【帝鄉正文】 （生唱） 【北點絳唇】 嘗膽眠薪，○侯樂曰：貼切。握瑜懷瑾。○侯樂曰：以慕容之不擇手段而如此自道，頗諷刺。乘時運。○侯樂曰：“乘”與後文“龍”并看，豈慕容欲聯姻西夏，快婿乘龍者與？天眷王孫，一旦龍旌引。○侯樂曰：“引”字俊。 （生歸座） （生白） 【定場詩】 收取關山五十州。（李賀） 笙歌應醉最高樓。（許渾） 旌旗日暖龍蛇動，（杜甫） 萬國衣冠拜冕旒。（王維）○侯樂曰：一三四句均述霸業，第二句暗點慕容沉醉春秋大夢間。○反客生曰：集句乃曲家不可少之手段。 孤，○反客生曰：稱孤。大燕天子，慕容復是也。幼隨先帝，恢復王室，飽嘗辛苦。如今帝業中興，大燕復國，好不痛快人也！內侍。 （旦白）奴婢在。 （生白）今日是孤登基之期，滿朝文武，為何不見到來？ （旦白）啟萬歲，今逢大典，非比尋常。滿朝文武俱在禮部演禮。少時要輪班覲見。○侯樂曰：此句巧妙，蓋暫時清場，疏密有致。 （生白）原來如此。來。 （旦白）有。 （生白）宣丞相上殿。 （旦白）領旨。萬歲有旨，丞相上殿！ （丑白）嗯哼！ 【念對】將相本無種，○反客生曰：丞相。少小是頑童。○反客生曰：村童。○養紅軒曰：妙哉！短短十字盡得昆丑之雅趣也。臣見駕，吾皇萬歲。 （生白）平身。 （丑白）萬萬歲。 （生白）今逢寡人踐祚之期，○反客生曰：道寡。○養紅軒曰：前孤家，后寡人，直是矯庵用詞考究。卿家有何本章，慢慢奏來。 （丑白）有何本章？哦哦哦，陛下英明神武……這這這真個是做湯圓，賣沙糖！ （生白）怎麼？寡人可算得追軒轅，邁陶唐麼？ （丑白）他愣聽懂了！○侯樂曰：哈哈哈！背躬，劇本自帶身段。正是！ （生笑）哈哈哈……愛卿望隆朝右，任重國鈞，○侯樂曰：《獅吼記·跪池》柳氏謂東坡“望隆山斗”。○反客生曰：八字見《唐大詔令集》之《長孫無忌右僕射制》。真社稷之臣也！ （生唱） 【北油葫蘆】 花覆千官啟帝閽，迓周公，迎伊尹。○養紅軒曰：周公置伊尹前，雖合韻腳，於文氣略有不順。“迎伊尹”三字拗口。○反客生曰：有燕京朱曉鵬先生製曲，唱將出來，便不拗口。天顏有喜近臣聞。○侯樂曰：杜甫《紫宸殿退朝口號》中二聯曰：“香飄合殿春風轉，花覆千官淑景移。晝漏稀聞高閣報，天顔有喜近臣知。”矯庵置周公伊尹二聖於其間，天衣無縫。莫學那曹參獨守蕭何訓，做個鹽梅鼎鼐調和准。○侯樂曰：《裴寂司空制》曰：“譬茲梁棟，有若鹽梅。”○反客生曰：杜甫《上韋左相二十韻》：“沙汰江河濁，調和鼎鼐新。”盛世女有歸，明時男有分。○侯樂曰：唯讀書人寫得出。蓋聖人之心正使“内無怨女，外無曠夫”，此文官之事也。○反客生曰：《禮記》之《禮運篇》：“男有分，女有歸。”致君萬古真堯舜，○侯樂曰：“致”字準。○反客生曰：杜甫《奉贈韋左承丈二十二韻》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鐵錚錚折檻漢朱雲。○侯樂曰：杜甫《折檻行》詩：“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 （旦白）還不謝恩下殿？（給糖介） （丑白）謝萬歲！（下） （旦唱）唉！荒唐啊，荒唐！ 【南天下樂】 面折廷論。○侯樂曰：面折廷諍，謂臣子在朝直諫。四字落在紙上何等氣勢，何等分量。不俗。御爐香、散了氤氳。○侯樂曰：杜甫《早朝大明宫呈省寮友賈至》詩：“劒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染御爐香。”跪得他、滿身灰塵。管甚蕭何紀信。鹽梅引得時咽津。○侯樂曰：好哏！不知場上如何演出？更不知觀者能會心否。○矯庵曰：此處原作北曲，其詞曰“想鹽梅，牧童口咽津”，其意更顯。枉把九重近。聖朝無闕事，○矯庵曰：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休把欄杆損。○侯樂曰：呼應折檻。恍如蜃。○侯樂曰：“蜃”字巧妙。一者押韻。二者腥气逼人，有為命運巨獸吞噬之感。龍書案外，落葉滿孤墳。○侯樂曰：很美。很喜欢。原北曲亦可喜，曰：“九重城，閶闔近，一花開，天下春，卻只是殘枝枯葉滿孤坟。”更覺飛揚。而“一花開，天下春”更似慕容語氣。此曲詞稍沉鬱，更合阿碧。○反客生曰：此本矯庵初稿全用北曲，朱曉鵬先生謂北曲一人唱，今拆作生旦兩人唱，不合體例。矯庵遂改此劇為南北合套。附原北天下樂詞曰：紫殿御爐香滿身，灰也麼塵。散氤氳。想鹽梅、牧童口嚥津。九重城、閶闔近，一花開、天下春，原只是枯枝殘葉滿孤墳。○養紅軒曰：落句有千古興亡之嘆，最撼人心！ （生白）內侍。 （旦白）有。 （生白）宣神武將軍上殿。 （旦白）領旨。萬歲有旨，神武將軍上殿！ （付白）來也！ 【念對】上山能打虎，○反客生曰：將軍。下地會牽牛。○反客生曰：牧子。○侯樂曰：妙，自帶身段。臣見駕吾皇萬歲。 （生白）平身。 （付白）萬萬歲。 （生白）今逢寡人踐祚之期，卿家有何本章奏來。 （付白）萬歲英明神武，好一似鳥生魚湯！ （生白）哦，寡人好比那堯舜禹湯？○養紅軒曰：是瘋人能懂瞎話。 （付白）正是！ （生白）我大燕平定天下，開疆辟土。於今氛霧廓清，鯨鯢斯靜，○反客生曰：八字見《太宗即位冊文》。皆將軍之力也！ （生唱） 【北哪吒令】 恁看亡魂結陣雲。○侯樂曰：“陣雲”常見，而“亡魂結陣雲”則為矯庵之創造，新巧。蓋出高適之“殺氣三日作陣雲”也。神威靖塞氛。○侯樂曰：“靖”字壓得住。○反客生曰：蘇軾《韓康公挽詩》：“舊學嚴詩律，餘威靖塞氛。”眼見他契丹西夏遁，眼見他吐蕃趙宋臣。○侯樂曰：寫盡《天龍八部》幾方勢力。眼見他六合朝至尊，○侯樂曰：天山童姥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端的賴三邊在一身。○侯樂曰：簡潔漂亮。○反客生曰：劉長卿《送李中丞之襄州》詩：“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冷森森倒持著太阿鋒，○侯樂曰：白居易《和雨中花》詩：“真宰倒持生殺柄，閒物命長人短命。”又，太阿二字漂亮，豈龍泉七星可比。沉甸甸肘懸個黃金印，○侯樂曰：文人写劇，頗知武将之權蓋由君授。○反客生曰：晉郭澄之《郭子》：“今年殺諸賊奴，當取一金印如斗大繫肘。”巍蕩蕩虎賁郎、禁衛宮門。○侯樂曰：冷森森、黄金印、巍荡荡，令我憶及《紅樓夢》李紈判曲。○反客生曰：朱曉鵬先生製曲，以哪吒令中五字句皆上三下二，而矯庵此曲作上二下三。矯庵遂重作哪吒令，其詞曰：“恁看白茫茫陣雲，黑沉沉塞氛。逐契丹倉皇皇遠遁，納趙宋戰兢兢已馴。制六合赫巍巍至尊，鎮三邊郁桓桓老臣。冷森森倒持著太阿鋒，沉甸甸肘懸個黃金印，巍蕩蕩虎賁郎、禁衛宮門。”然朱君為求其變，製曲仍其初稿。○養紅軒曰：“冷森森”“沉甸甸”“巍蕩蕩”三處襯字絕好！（旦在唱至“黃金印”時夾白）還不謝恩下殿！（給糖介） （丑白）謝萬歲！（下殿） （旦唱）可憐啊，可憐！ 【南三屬付】 挽天河洗甲韜兵刃。○侯樂曰：杜甫《洗兵行》詩：“安得壯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長不用。”西夏滅，契丹臣。南山放馬，桃林牛兒笨。○侯樂曰：王維《送魏郡李太守赴任》詩：“蒼茫秦川盡，日落桃林塞”，劉禹錫《述舊賀遷寄陜虢孫常侍》詩：“關頭古塞桃林靜，城下長河竹箭回”，矯庵蓋用“桃林塞”，與馬放南山相應。○反客生曰：《書·武成》：“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養紅軒曰：面南而治，真乃千秋萬歲之遺夢也。卻依舊斜陽來下羊牛兒困。○侯樂曰：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你每逐鹿中原，稱王稱霸，誰作皇帝與百姓何干！矯庵短短幾句，不唯寫出幻想中“大將軍”與現實中“放牛娃”之對比，更有深心。無時無刻不在對比，無時無刻不在切換。真實與幻境、現實與歷史、戲裡與戲外，自由穿梭。宮牆誰守，野店誰巡？月明烏鳥飛成陣。○侯樂曰：詩詞中“月”“烏”每成對出現。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如“月落乌啼”，如“月明乌鹊飞”。矯庵原北曲詞義更明白。○反客生曰：原北三屬付詞曰：“說甚麼吐蕃馴，契丹臣。趕著那、三五牛羊，暮靄斜曛。月明時，寒鴉成陣，護衛了，野店孤村。” （貼白）哎呀且住，他們一個個都有糖喫，待我也哄他一個來！萬歲！ ○侯樂曰：前雖有丑角飾村童，然並無多少戲謔，只一句“他愣聽懂了”。真正好玩者，要從此處始。村姑一角，金庸原著所無。然矯庵增之殊為出彩。無丑不成戲，傳統戲曲少他不得。 （生白）啊？！金鑾殿上，那裏來的女子喧嘩？ （旦急辯白）啟稟萬歲，這是女官們聞聽登基大典，也來朝賀我主。 （生喜，白）哦！女官們？快快宣上殿來。 （旦白）領旨。女官上殿！ （貼白）來了。 【念白】領了萬歲旨，一心要糖喫。○侯樂曰：好念白！臣妾見駕，吾皇萬歲。 （生白）平身。 （貼白）萬萬歲。 （生端詳，白）啊？看卿家模樣，並不曾想起在那裏見過。孤來問你，可是昭儀、昭容？○反客生曰：女官名。 （貼白）啊？ （生白）敢莫是修儀、修容？○反客生曰：女官名。低了。又，無數女官名，如何只選昭儀昭容修儀修容？此正是矯庵心疼伶人處。倘曰淑媛、修容、順成、良人，如何記得？如何念得？然吾知矯庵亦嗜粉墨，恐此八字實是矯庵心疼自己。 （貼白）這……○侯樂曰：哈哈哈！劇本自帶身段表情調度。 （生白）難不成是婕妤、美人？○反客生曰：女官名。又低了。○養紅軒曰：多少後宮佳麗，都付作虛名。此一輪對白，卻是瘋人不作糊塗語，可笑乎？可歎乎？ （貼白）美人？對對對，我是美人！○侯樂曰：村姑不學無文，眼見露餡兒，幸好聽懂“美人”二字。矯庵真作喜劇高手中高手！謔而不虐，巧妙不俗。 （生白）哎呀呀，不想愛卿職分如此卑微。也罷，如今天下太平，龍心歡悅，待孤王封你一妃，又待何妨？○侯樂曰：王帽老生氣度。 （貼白）一妃？敢莫就是娘娘？ （生白）呃，正是娘娘。 （貼鼓掌跳躍）噢，我是娘娘囉！ （旦白）咄！此乃甚麼所在，豈容爾等喧嘩！○侯樂曰：精細。阿碧自家尚未冊妃也！縱拋開此層，阿碧亦不能令彼在此大呼小叫。村姑、皇帝、阿碧仨人中唯彼清醒。○反客生曰：好醋！偏偏說得義正詞嚴。 （生白）無妨，梓童聽封。○養紅軒曰：討糖討出個梓童，好大個甜頭！ （貼白）我不要蜂，我要糖。○侯樂曰：哈哈哈。 （生白）好，孤就封你一個唐妃也！○侯樂曰：慕容復暖男，一笑。 （生唱） 【北醉中天】 紈扇婕妤恨，青塚漢昭君。寂寞長門點絳唇。○養紅軒曰：余憐慕容復，亦不過是一癡心寂寞人耳。應有關雎分，煞強如玉露金風一瞬，○侯樂曰：轉得好。令我憶起《侍酒》：“卜得將來多子兆，不止向風流眼照。”怕高唐夢盡，散了暮雨朝雲。○侯樂曰：一支曲清新流麗，一氣呵成。想見二人載歌載舞。○養紅軒曰：空中語。若是那怕高唐夢盡的人，早隨巫陽仙子去了，如何還有這一出九龍冠的瘋戲。世間男子多難捨功名，況乎慕容復自視天命如此。 （阿碧急令丑、付扮外國使臣朝見） （丑白）啟萬歲，臣等各國使者來朝，已在殿外等候多時了！ （生白）茲事體大，梓童回避了。 （貼白）萬歲。（下，向阿碧討糖。阿碧怒與之。）○養紅軒曰：阿碧何故遷怒邪？怒其意外闖來歟？怒其聽封梓童歟？ （生白）內侍，宣萬國使臣覲見！ （旦白）遵命。使臣們覲見！（丑、付上，起【萬年歡】，收） （丑付同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等情願年年進貢，歲歲來朝。 （生白）怎麼講？○侯樂曰：懂戲之作手。 （同白）年年進貢，歲歲來朝。 （生白）好！內侍。 （旦白）有。 （生白）看賞！ （旦白）領旨。——唉，這幾個糖果，也禁不住三番幾次賞，賞，賞！○侯樂曰：自帶身段。 （旦唱） 【南金盞兒】 戴天蓋、噩噩渾渾。越滄海、漭漭粼粼。度深林、八表蓁蓁。絕大壑、五嶺嶙峋。百越異俗文身滿，斷綠髮、髡青鬢。○反客生曰：《左傳》：“斷髮文身，裸以為飾，豈禮也哉！”《莊子》：“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重譯來朝語調兒村。○反客生曰：《尚書大傳》曰：“成王時，越裳重譯而来朝，曰：久矣，天之無烈風迅雨。意中國有聖人乎？”你看孔雀眠、野鵪鶉。琅玕玉、新冬筍。雲移雉尾天心近。○反客生曰：杜甫《秋興》：“云移雉尾開宮扇。”水遠山遙，萬國齊承訓。偏只是、三兩閒人，三兩閒人，盡住這北鄉東鎮。○侯樂曰：矯庵原北金盞兒詞曰：“海無塵，地無垠。雲移雉尾龍顏潤，越裳重譯語音村。瑤花新竹筍，靈鳥野鵪鶉。算溥天十里鋪，萬國兩三人。”○反客生曰：絕愛原北曲“算溥天十里鋪，萬國兩三人”十一字。○養紅軒曰：到底阿碧是清醒人，清醒人最傷心。 （注，唱至“重譯”句，丑獻鵪鶉，生白：“好一個'孔雀眠高閣’。”付獻竹竿，生白：“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侯樂曰：贊！主角不盡為慕容，更有矯庵之一體。○反客生曰：演劇中此句或改作“丐幫也來歸順寡人”。） （生白）寡人好不快樂也！○侯樂曰：懂戲。 （生唱） 【北醉扶歸】 說什麼窘隘幽燕郡，天下已臣臣。○反客生曰：《論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太玄經》：“小人臣臣，大人之門。”范望注：“臣臣，自卑賤之意也。”萬里江山屬一人。告廟誰能哂，○侯樂曰：知書者自知皇帝之事，必不能曰“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卷大蔥”。擺駕權歸殿寢。親萬幾明日五更准。○侯樂曰：柳永《醉蓬萊》詞：“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张先《沁園春》詞：“心膂良臣，帷幄元勛，左右萬幾”。 （生白）內侍。 （旦白）有。 （生白）寡人身子乏了，○侯樂曰：杜麗娘哈哈！捲簾退班，明日早朝眾卿再來。○反客生曰：明日還貼此戲，諸君請早。又，明日再來，後日如何？愁煞人也！○養紅軒曰：愁煞阿碧，沒糖果了啊啊啊！ （旦白）還不謝恩下殿！ （童白）萬歲，萬歲，萬萬歲！ （旦分糖，丑付貼下） （生白）內侍。 （旦白）奴婢在。 （生白）擺駕回宮！ （旦白）是。擺駕回宮！ 【北賺煞】 （生唱）萬年歡，○侯樂曰：曲牌名入曲，巧妙而贴切。非夢中稱帝不足以為“萬年歡”。 （旦唱）千古恨。○侯樂曰：阿碧之“千古恨”非自道也，乃為古今多少欲壑難填者一歎。 （生唱）有多少諸公袞袞。○反客生曰：杜甫《醉時歌》詩：“諸公衮衮登臺省。”只道是四海紛紛拜紫宸，○反客生曰：杜甫《太歲日》詩：“閶闔開黄道，衣冠拜紫宸。”（旦唱）卻原來清明萬姓哭墳。○反客生曰：金庸筆下慕容復原坐土墳之上。○養紅軒曰：恨血千年土中碧！ （生唱）醉醺醺，○侯樂曰：半瘋半傻，半醉半醒，其痛更深切。螻蟻作烝民，踐位槐安夢正醇。○侯樂曰：貼切。南柯一夢，夢裡臣民都是槐安之蟻。 （旦唱）倩何人羅天醮魘蠱兒祛褪，○反客生曰：魘蠱兒，瞌睡蟲也。一把火黃粱兒燒損，○反客生曰：《枕中記》：“盧生欠伸而寤，見其身方偃於邸舍，吕翁坐其旁，二人蒸黍未熟。”又，原文黃粱未熟，此云燒損，是曲子口吻。潑殘生這風魔半晌惹人顰。○侯樂曰：元人遺風。又，短短一折，多少熱鬧。眾人散盡，紅氍毹上只留生旦二人，形影相弔。唱一支【賺煞】，落寞而歸，好極了！○養紅軒曰：阿碧於慕容復之癡心，猶似慕容復於天下之癡心。人生得此一榮辱不棄之知己，真乃大幸。惜乎慕容復不知也，或謂其知，亦不能憐惜也。是癡心女子命薄如此。 （生笑）啊——哈哈哈哈哈！○反客生曰：喜！ （生下，旦暗泣，○反客生曰：悲！看來還是瘋了的好。下。）○養紅軒曰：矯庵主人能詩能戲，論曲文才學，當世無出其右者。此戲用典頗豐，於阿碧之處稍嫌密麗。然余獨愛矯庵主人之趣味。或謂其文詞雖有典雅過甚之嫌，於當世亦不為病。昆曲乃文人曲子詞，當以雅為本色。當世俗手不知其理，每以俗詞濫語新創，自謂“文化創新”，豈不可笑哉！今見矯庵主人此作，知斯文喪盡之世，猶有文心不滅者，豈不快哉！ 正是： 富貴非吾願 帝鄉不可期 2019-1-31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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