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这是余华的新作《文城》中描写女主人公纪小美的一段文字。着墨不多，却高度浓缩地概括了女主人公的命途经历。据实而论，读完余华的《文城》，掩卷沉思，如果从个人的角度谈论对作品的阅读感受，真的没有留下什么时刻的印象，不像陈忠实的《白鹿原》、阿来的《尘埃落定》、陈彦的《主角》、李佩甫的《生命册》、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等现当代经典小说那样，即使把阅读过的作品闲置久长时间，作品中的人、事、景和作品透析的社会世情仍然时时在脑际浮现。出现这样的悖反，一个方面源于阅读者浅薄的学识和愚钝的理解力，一个方面可能是作品截取反映社会世情的视角、透析人情百态的力度尚欠火候。 既然是出于曾经获得文学大奖的名家之手，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尽管作品的内容厚重不够，但也不至于一无是处。从作品叙述的故事和人物命运的发展看，其间也有引人深思的东西。俗话说：“一千个读者，可以读出一千种不一样的作品韵味。”就《文城》整部书所讲述的故事和塑造人物的命运看，除了林祥福一生所经历的成为作品的主体，女主人公小美的人生遭际也占据了作品很大的分量。而从她短暂一生所经历的坎坷与辛酸看，小美的悲剧有社会性的原因，也有其自身的因素。如果用鲁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进行概括可能欠妥，但是细细梳理她的人生轨迹，这八个字还是比较贴切的。 晚清国衰，民不聊生。小美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之家。虽然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但是男尊女卑陋习的作祟，小美的父母在小美十岁时把她送给沈店一家开织补店、家道殷实的沈家做了童养媳。童养媳，这个旧社会糟粕身份意味着地位的低下，一般不会被婆家以平等的方式相待。年幼瘦弱的小美自进入婆家之后，就起早贪黑承担起家务的重任。尽管因为长得可爱清秀为婆婆接纳，但是专横冷峻的婆婆始终以极度的苛刻对待小美。如果没有自己的“小丈夫”沈福强给予平等相待，并时时进行保护，加上公公的怜惜，小美的童年只能是冰冷灰暗的。正是有了父子两时时施与温暖，小美即使劳累，也还多少感受到些许的快乐。“上帝为你关起一扇门，自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对年幼的小美而言，因为卑微贫苦的出身，即使“嫁”入婆家，也只能过着奴仆般的生活，忙完无休止的家务，还有学习织补技术。聪明伶俐的小美以自己的心灵手巧很快掌握了织补技术，而且比丈夫阿强——沈福强的技术要好得多。看到自己的媳妇如此聪明能干，恶毒的婆婆乐在心里。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因为不是门当户对，两家存在极大的贫富悬殊，所以节俭抠门的婆婆家没有举办轰轰烈烈的婚礼，只是两家聚在一起共进午餐，就完成了小美和阿强的终身大事的仪式。正式成为阿强的妻子，小美完成身份和角色的转换。但是，没有改变的仍然是在强势婆婆监督，甚至监视下无休止的劳作。为了不引发矛盾，小美只能选择默默无闻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机械地、没有主体意识的循环往复，日子似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没有色彩，朝朝如此、岁岁如此。对小美来说，只有忙完一天的活计，熄灭油灯赤身裸体地钻进被窝，感受阿强的温暖，享受做女人的幸福的时，才算真正找到做正常人的感觉。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公婆与丈夫三口人走亲戚，独自一人在家照顾生意的小美正百无聊赖地打理店面时，卖猪为娶大嫂的钱被偷的弟弟的出现，小美平静如水的生活彻底被改变，命运也被重新改写。为了帮助弟弟，也是为了帮助父母，小美只得背着公婆自作主张地从家里拿出钱帮助弟弟。当公婆回来，精明的婆婆第一时间发现了钱被“偷”的事情。按照沈家的规矩，等待小美的就是一纸休书，被赶回娘家。尽管经过公公和丈夫的极力争取，也没有改变残酷的现实。在当时，一个出嫁的女子被走出家门，回到娘家，是最为人不齿的。三个月的煎熬，三个月的等待，三个月的期盼，阿强干了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从家里拿“很多钱”，与父母不辞而别，怀着急迫的心情奔向小美居住的地方。从此，两个人过起了神仙般的生活：沈店、溪镇、上海，再向京城；马车、轿子、电车，瓦房、楼房，油灯、点灯，泪流满面的，小美从来没有见过的“稀世珍宝”，小美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白天饱览风物，晚上尽享鱼水之欢——阿强酣畅淋漓的表现，小美忘乎所以地享受——俨然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快乐销魂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强从家里带来的鼓鼓囊囊的包变得越来越轻。如果再这样下去，两个人就只能沿街乞讨度日。面对现实的困境，阿强愁眉不展，可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小美却以乐观的心态劝慰阿强。——不论到哪里，只要安定下来，凭借着勤劳的双手就能够维持生计。如果真正无以为继，自己的身体是最后的“赌本”。带着最后的希望，两个人向京城出发，去投奔曾经在秦王府任职的亲戚（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住处，确切地说，这个亲戚可能就是一个莫须有的存在）。 饥寒交迫的夫妻俩一路向北，身无分文怎么生活。机缘巧合，以兄妹相称的两个人借宿到林祥福家，小美的人生轨迹再次发生变轨。林祥福家宽敞的宅院，富庶的景象，加上林祥福宽厚的待人，让两个人有了回家的感觉。此时阿强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男人不应该有的想法——把小美留给林祥福，自己在定川等她。对于这样的决定，一向逆来顺受、没有多少主见的小美没有反抗，只能默许。与阿强分开寄住在林祥福家，虽然时时牵挂阿强，但是与林祥福的朝夕相处，小美内心渐渐产生一种别样的感觉。小美知道自己是有夫之妇，但这个秘密只能深藏在心底，无法告诉林祥福。日久生情，孤男寡女长时间共处一室，两个人情愫暗生。当小美二次成为新娘，思想在两个男人之间抗争。想想孤身一人在定川等待自己的阿强，再看看每天把自己捧做公主的林祥福；回忆自己与阿强颠沛流离的过往，审视与林祥福安定幸福的当下与未来，小美内心纠结痛苦。不过，为了林祥福对自己的好，她必须把他的生活照顾的好好的，必须尽到一个女人对男人应尽的义务。可是，出于对阿强的爱，小美在林祥福熟睡的时候拿走了林祥福积蓄多年的几根小黄鱼，投入已经沦为乞丐的阿强的怀抱。有了这些小黄鱼，两个人的未来就衣食无忧，而且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无须早出晚归，也不担心严寒酷署。——幸福美好的未来在两个人的面前铺展。可是，随着小美身体的变形，肚子慢慢隆起，林祥福的音容笑貌和体贴温存再次占据了小美思想的全部。——自己必须把林祥福的骨肉生下来，而且是在林祥福家里，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良心的救赎。几番挣扎之后，小美再次出现在林祥福的面前。只不过这次与第一次见面不同，小美已经身怀六甲。看到自己朝思暮想之人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是怀着自己的骨肉，林祥福再大的怨与恨都烟消云散了。 十月怀胎，小美与林祥福的爱的结晶来到这个世界。孩子的出生让林祥福乐开了花，对小美来说内心却是隐隐灼痛，因为她与阿强约定待孩子满月后两个人远走他乡。随着孩子满月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小美饱受煎熬、如坐针毡。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的不情愿而停止流逝的速度。几番挣扎之后，小美为林祥福父女准备好一定的生活用品之后，再次投入阿强的怀抱。这次见到的阿强不再是上次乞丐的模样，而是特意用小美从林祥福那里拿来的钱缝制了一身新衣服。定川毕竟了林祥福居住的地方不远，时刻都有危险。为了安全起见，阿强与小美再次回到他们的家——溪镇。可是，进到曾经还算殷实的沈家宅院一看，已经物是人非，衰败不堪。因为阿强的出走，父母承受不住打击，相继含恨而逝。悲剧已经无法改变，他们只能面对残酷的现实。回到溪镇，两个人重操旧业，希望重新振兴家族。可是，时代洪流的冲洗，新事物的不断涌现，在这样的背景下想让传统落后的行当起死回生，难于上青天。两个人苦苦支撑，不过有了从林祥福那拿来的小金鱼，即使两个人不经营任何事情，都可以享受余生。溪镇人惊异的目光和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窃窃私语让两个人有点无所适从。但是，当宅门紧闭，在两个人的世界中时，一切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可是，这样神仙般的日子好景不长，有一天一个带着婴儿的北方汉子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安静的生活。——林祥福带着孩子到溪镇找母亲来了。林祥福的出现，让两个人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惊惧之中。在溪镇百年未遇的大风雪席卷之下，溪镇一片狼藉，阿强家也难以幸免。寒冷、惊恐、痛苦，多种折磨汇集在一起，在阴风怒号的冰天雪地之中，两个人带着屈辱和不舍离开了整个世界。变形的身体，走样的五官，从一个方面折射出他们短暂的畸形人生。溪镇的会长顾益民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给他们准备了尚好的棺椁，把他们合葬在西山。——虽然林祥福来到溪镇与小美有生活的交际，尽管林祥福找遍了溪镇的大街小巷，但是一家三口始终没有团聚在一起。林祥福唯一没有去的西山，小美就安葬在那里。 小美是可怜，出生在旧社会的底层，完全没有掌握命运的权利，只能听命于命运的摆布；小美又是可悲的，想凭借自己的劳动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从整部作品所描写的内容看，她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似乎没有完全开化的人，生活状态始终处于悬浮的状态。试想，如果不是身处乱世，凭借她的聪明勤劳，她是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的；如果不是生活的乱世，凭借她的容貌与善良，她不可能落得如此的下场。但是，生不逢时，注定她悲苦的一生。当然，小美的悲剧除了时代与社会的原因，也有她自身的原因。虽然在大的时代环境中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但是从小环境中小美是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她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自己的立场，不听命于婆婆，进行抗争，就不会有后面悲剧的发生；如果她在与阿强的生活中能够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在阿强作出莽撞之举时适时地进行阻止，就不会有后面的颠沛流离之苦；如果她不是太痴恋于虚幻的生活中，决绝地离开阿强，与林祥福相守一生，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也不至于有后面的惶惶不可终日......当悲剧发生时，一切的假设只是一种虚妄的存在。小美的悲剧映射的是一个时代，折射的是世俗世界中的人。既是她自己的，更是时代的。——读者从“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中或多或少能够发现现实的影子。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