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彭涛已于昨夜11：45分离世！” 熟人张姐发给林佳敏的短短几个字，在她面前无限放大，显得那么陌生，怪异，每个字都像是一个个张着大嘴的巨兽，吞噬着她，淹没着她。她想要大喊大叫，可最终，发出的却是狼一样的低嚎。 一个星期前，彭涛还在微信上试探着问她：在吗？ 她没有回应。说什么呢？他们已经分手，再纠缠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在她心里，他与她已没有任何瓜葛。但她不知道，那时候彭涛已经住院了，也不知道那是他鼓足勇气所发给她的最后一条微信。 如果她知道他不久就会死去，她还会那么硬着心肠不去理他吗？她还会揪着过去一直不放吗？ 不，她会毫不犹豫地跑到医院，告诉他，我在，我一直都在。 如果说，女人心中也有白月光，那么，彭涛必然是林佳敏的白月光。 林佳敏大学毕业后在一家行业报上班，可刚过三个月试用期，那家报纸便倒闭了。 事发突然，她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独自在这个城市，没有依靠，没有背景，失业让她惶恐，房租和未知的生活令她绝望，那段时间她数着手里不多的钞票，夜夜失眠到天亮。 后来，她在一次老乡会上认识了彭涛。 得知她的处境，彭涛热情地帮她介绍了一家单位，他自掏腰包请那家单位的主管吃饭，拜托对方照顾他的小老乡。 之后她顺利入职，无论是薪资待遇还是发展前景，都比之前更上一层楼。 她要请他吃饭 表达谢意，他笑着答应，可每次，都是他悄悄结了账。她从刚开始的心存感激，到后来的默默爱慕。 有一次，她鼓足勇气请他去人民大会堂看昆曲《杜丽娘》，戏词奢靡香艳，令人心潮动荡。 结束后，等车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颤抖着问，明天晚上我们单位聚餐，让带家属，你能来吗？ 彭涛沉默了一下，说，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我结婚了，我老婆在外地，马上就要调过来了。 林佳敏感觉自己的心碎成了玻璃渣，她轻轻说，我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沉默，那夜的月亮明晃晃的，却是那么冷。 2 后来，林佳敏主动疏远了彭涛，彭涛也心照不宣地没再怎么联系她，偶尔在老乡会上见到一两次，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再后来她恋爱结婚，换了手机和单位，他们就此失散在茫茫人海。 婚姻生活的琐碎和不堪，磨掉了林佳敏和丈夫之间本就不多的感情，婚后五年，林佳敏离婚，四岁的女儿归了她。 林佳敏本来不打算再婚。婚姻的意义在哪儿？只是为了获得一个妻子的身份吗？为了这个身份，她需要毫无怨言地照顾一个家，喊之前跟她没一毛钱关系的老头老太太爸爸妈妈，还要付出百倍的耐心去孝顺他们吗？ 她觉得挺累。 离婚后，林佳敏反而觉得轻松，除了工作，她下班就带带女儿，小人儿的妙言妙语常让她笑得开怀，孩子睡后，她追剧，购物，练瑜伽，人生舒展自在。 也有不少人给林佳敏介绍对象，她还年轻，工作不错，长相也说得过去。 但她都拒绝了，婚姻就像是中彩票，几万分之一的幸福概率，她不觉得自己能中奖。 但这次，当介绍人张姐说男人叫彭涛时，她心里的那根弦砰的一声被拨动了。 张姐说，彭涛的老婆三年前得病死了，只留下一个8岁的小男孩。她打听过，他们年龄相当，又是老乡，给自己和对方一个机会，也免得老来寂寞。 林佳敏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如果说她对婚姻还有幻想，那必然是彭涛这样的男人啊。 他们约在江南鱼春，这个地方是典型的浙江菜。那天她精心打扮过，一遍又一遍在镜子前留连。 几年没见，彭涛明显地老了，他的老并不是岁月所赋予的衰老，而是一种颓败的老，一种没有精气神所撑着的衰败。但林佳敏还是从他淡淡的笑纹里，找到了过去所熟悉的感觉。 她几乎泪盈于睫。 短暂的沉默之后，彭涛为林佳敏烫了烫面前的杯子和碗碟，他说，我本来不想再提感情的事，可张姐说是你，我才来的。 她笑了，说，我也是。 3 最初的一点尴尬之后，熟悉的默契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 他还像过去一样，不怎么爱说话，但他很善于倾听，他们说到彼此的工作，又聊到各自的孩子。育儿过程中的艰辛与快乐，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加拉近。 菜上来了，有她最喜欢的龙井虾仁，他给她夹了一个，茶叶的微苦与虾的鲜香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赋予了这只虾以崭新的生命。林佳敏觉得自己的心也要慢慢苏醒。 他们简单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感情生活。林佳敏说，前夫爱喝酒，喝起来就不管不顾。每次他出去，她都担心得要死。有一次，他喝醉了还开车回来，第二天才发现车前方的钢板都撞扁了，可他却毫无记忆。还有一次，他去出差，她一整夜都联系不上，她吓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她抱着才十个月大的女儿让朋友开车送她们去他出差的城市找他，一路上，她抱着孩子的手都是哆嗦的，她甚至准备报警了，他才打来电话，说是喝多了手机丢了，而他则在宾馆的床上睡死过去。 “离婚后的第一晚，我才真正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大天亮，连去上班都迟到了。我觉得我终于自由了，不用再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了。” 彭涛安慰地拍了拍她手说，让女人担心的男人，肯定不是好男人。 林佳敏暗想，做他的老婆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吧？他这样一个聪慧的男人，在处理婚姻关系上，肯定特别地智慧。 他对他的婚姻生活提的并不多，基本跟张姐提供的信息差不多。但林佳敏觉得能理解，毕竟他老婆已经去世，她没有什么可以介怀的。 之后他们开始约会。 中年人的约会，没有那么多天雷地火，更多的只是一种温情的陪伴，一种细火慢炖的醇厚。有一次，她故意逗他，你那会儿是不是也对我有意思？否则怎么会对我那么好。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那会儿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在外面挺不容易，能帮着点就帮着点。 她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他赶紧说，对对对，我那会儿就打上你的主意了。 她这才开心起来。 他是爱她的吧？他的工作性质经常出差，每次刚回到这个城市，他就先去找她。每一次，他都会细心地给她带些小礼物，丝巾了，帽子了，裙子了，让她像小女生一样惊叹连连。 有一次，他刚下火车就去找她，给她带了一袋子的大枣，说这次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买礼物，那个地方的枣特别甜，就在路边给你买了点。 她尝了一个，不同于她吃过的任何一种枣，清甜中包含着水分，有着水灵灵的回甘。他的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寒霜，却微笑着看向她。她瞬间被他感动。 吃完饭他送她回去，聊了一会他告辞，不一会她又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居然又是他，我看你厨房里的灯坏了，就去路边的五金店买了一个。你给我搬张凳子，我给你换上。 林佳敏的心里汪成了一股水，爱情不就是由这样的小细节所构成的吗？他的体贴，细心深深打动了他。她扶着凳子，仰着头，带着点崇拜、带着点甜蜜看着他。 等他下来，她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里。 4 他们的感情进展很顺利。林佳敏常常感叹缘份的神奇，兜兜转转，居然让他们再次遇上。 但意外总比明天先来。 那天林佳敏刚下班，便有一个女人拦在她面前，你就是林佳敏吧，听说你在跟彭涛谈恋爱，还准备结婚？ 是又怎么样？你是谁？她警惕地问。 我是谁，我是他老婆的妹妹。彭涛这个渣男，他凭什么还能结婚？你还不知道吧？你以为你嫁给他就能得到幸福吗？你对他又有多少了解？我姐为了她辞了老家事业编制的工作，千里迢迢投奔他。可他是怎么对她的呢？他妈当着孩子的面扇我姐的耳光，让她滚蛋。老太婆觉得我姐一个人在这儿好欺负，天天不给她好脸色。可他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后来我姐乳腺上长了肿块，这个孬种，不给她治，只让她喝中药。老太婆说西医太花钱，我姐给我打电话，说，妹妹，我这儿化脓了，都疼得站不起来了。他们这才给她送到医院。晚了，一切都晚了，只治了一个疗程她就死了。乳腺癌，算个啥病，她是硬生生给气死的，拖死的！ 女人不顾一切地嚎啕起来，她头发散乱，两眼红肿，鼻涕眼泪到处都是。她指着林佳敏说，我劝你最好离那个渣男远一点，否则你也会落得跟我姐一样的下场。还有，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他就别想过得安生。我要亲眼看着他得到报应。 说完，女人踉跄着跑远了。 林佳敏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旁边的树，缓了半天，才勉强看到眼前的一切慢慢恢复了它原本的颜色。 街灯次第亮起，像是嘲讽的巨眼。她要找他问个清楚。 彭涛，我一直相信你。她直视着他说，今天你小姨子来找我了，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老婆到底怎么死的？ 彭涛的脸色慢慢涨成紫色，他双手抓住头发，佳敏，我真不是故意不给她治的，两家大医院都说是良性，只是增生。我这才放松了警惕。我一个朋友说他认识一个中医世家的人，说能治这个病，我才让她喝的中药，谁知道那是个冒牌货。我要是知道她得的是癌，我砸锅卖铁都要给她治。她跟了我十年，我是个人，你们不要把我想成个畜生。 他痛苦地低下头去，我长年出差，我妈跟她不对付，可她是我妈，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总不能把她撵走吧？她死了之后，她妹还有她爸妈，都说是我害死的，天天来我家闹，去我单位闹。我也总是梦到她，睁着眼睛问我为啥不管她。我知道，我该死，不配再有新生活。我本来想和儿子相依为命到老的，可是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你…… 她在她最美的年华，拒绝了其他男孩的追求，拒绝了生活的其他可能，无条件地信任他，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给他生孩子，尽心尽力地照顾整个家庭。每次他出差，她都会一直跟他打电话，发短信，直到确认他到了，她才安下心来。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笑吟吟站在学校后面梧桐树下等着他的样子，那时桐花盛开，如云似霞。她跟母亲争执，给他打电话抱怨，他每次都劝她忍忍。她是多么不想死啊，她惦记着幼小的孩子，舍不得这个她辛辛苦苦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家。他眼睁睁感受着她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慢慢变凉，痛彻心扉却又无可奈何。她去世后，他后悔，绝望，自暴自弃，却再也唤不回她。 5 他絮絮说着，不知道是说给林佳敏听，还是自己听。然后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漫出。 林佳敏的心很乱，她看着他，不知道该相信他说的是他的无心之失，还是他妻妹说的故意为之。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切都碎了，不可能了。她和他的感情，他们的未来。在她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变样了，回不去了。 她爱他吗？当然爱。可是一想到因为他的有意或疏忽，有一个女人在痛苦中死去，她就觉得无法理解，不可原谅。 他的形象在她的内心坍塌成一堆瓦砾。她也不能拿自己的未来冒险，她对他的品行不知不觉中会有怀疑。生与死的距离，真的太难跨越了。她自认没有那么伟大，也做不到包容和无视这一切。 林佳敏离开了彭涛，走之前，她说，我的心很乱，我们这段时间先不要再联系了，我想冷静一下。彭涛哑着声音说，我尊重你的选择。这几个月，本来都是我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 和彭涛分手后，林佳敏竭力说服自己要忘掉他，之前没有他，她和女儿不也是生活得挺好的吗？ 但有一次，她看着厨房里他为她换下的灯泡，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分手三个月后，她接到了彭涛的几个问候的短信。她没有理会他。直到一个多星期前，她接到了他最后一条短信：在吗？ 这两个字，包含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卑微的肯求，那时正好是晚上十点半，她正在重温老剧《双面胶》，虽然她很想回复他，跟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她还是狠了狠心，转身去贴面膜，再次选择了无视。 但她没有想到，这是彭涛生前的最后一个短信，一个星期后，他就彻底离开了，简单的心肌炎，就要了他的命。 他于半个月前住院，医生用药后一切指标皆慢慢好转，他却还是在一个夜里无声无息地去了。医生只好无奈地把这一切归结为：病人没有求生的意志。 她没有去参加彭涛的葬礼，据说他的母亲和幼子哭得可怜，他的母亲几度昏死过去。 据说孩子被他妻妹领走，临走时女人还狠狠地唾了一口。 林佳敏不知道，他的死，是因为他母亲的强势和咄咄逼人，是他妻子一家的永不原谅，是他内心永远无法消除的愧疚与绝望，还是因为她无法接纳的分手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真的是十恶不赦不可原谅吗？她不知道，只是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吧？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林佳敏却觉得，春天已永远地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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