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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正国:纪实文学《我的巴山岁月》连载(9)

 故人旧事2020 2022-02-19

9、痛苦的煎熬

翻开尘封的日记本,很容易就查到了那些年的行踪。
1967年2月回到重庆,4月份返回林场;6月又回到重庆,12月再次返回;1968年3月又回去,这次足足在家里待了一年,于1969年3月才返回平昌……
回想那段经历,无论是来还是回,去还是留,其实每一次都是被环境所迫,为了生存求活路,选择逃避寻安宁,不得不辗转跋涉,颠沛流离,挥之不去的思乡情结,郁积在胸的命运悲苦,让我受尽了煎熬,饱尝了痛苦。
就说1967年吧,一年之中我就四次往返于重庆平昌。上一篇已经详述了第一次回重庆的情况,那纯粹是一场闹剧,幻想破灭之后只得很不情愿地返回。可意想不到的是,林场的基本生活条件丧失了。我睡在地上的草堆里,吃了上顿愁下顿,被逼无奈只有向家里求援。等妈妈寄路费的那几天,我清理处置了信件书籍等私人物品,把林场的财务账本等资料用牛皮纸包好,贴上封条交给公社的王干事。然后带上所有的被褥衣物,于6月15日再次踏上归程。
回家没多久,重庆开始了两派武斗。我在家里足不出户帮助母亲做家务,以旁观者的心态看热闹,日子一天天挨过去。
我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激动,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决定也去闯一闯。我不顾家人的阻拦,随身背了一个挎包,带上一件雨衣,做了露宿街头的准备,一个人径直去了成都。我找到了设在锦江宾馆的省信访接待办,只见上千人聚集在围墙外面。经过一番周折我进到了院内,向接待我的解放军同志反映我的困难。接待的同志听后说,你的问题还是要在当地解决,我给你开一封介绍信吧。说着在一本铅印好的本子上,提笔写下一行字:达县专区革委会,×××来省反映他的困难,请按政策酌情解决。
我兴冲冲地怀揣着这一纸信函,于123日赶回了平昌,走进冷冷清清的元山区区公所,想找区委白书记,多方询问都不见人影。这时,一位老同志见我急切的样子,把我拉到一边说“白书记早就靠边儿站了。”我问他“那该找谁呢?”他不容置疑地回答“你找谁可能都没有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到运动后期才能解决。”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这句大实话让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看看当时的形势,自己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纯粹是自寻烦恼。
我回到林场落脚,这时公社又开始供应粮食。知青们像住店一样,三三两两,来来往往,行踪飘忽不定。在家的人仍然一起开伙,吃完饭无所事事就抢着玩扑克牌。不久供应中断了,只有各自想办法。有胆大的找来农民,把牛圈、猪圈拆掉换成钱,有的把林场以前分散储藏在社员家里的谷子背去卖了,还有人在山林里卖树,总之为了糊口,各显神通。这期间,还和农民发生了打架,双方均有重伤,都声言要报复,听到风声当事者四散而逃。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一个女知青在家。我照顾这个女生关好门后,回到宿舍楼上,把木楼梯抽掉,床头放了一把防身的弯刀,提心吊胆地躺在床上,做了一晚上的噩梦。这时,武斗的烽烟在山乡四起,两派组织各自为政,占领山头,开辟“根据地”。强迫地富分子修工事、挖壕沟,还不时发生摩擦、围剿及反围剿。为了混一口饭吃,林场有的知青参与其中,背上枪为造反派组织卖命。
危机四伏,乱象丛生,这样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只有逃离。
1968年3月16日,我和张炳生、何德华从林场出发,三人同行返回重庆,经历了一段艰苦而难忘的行程。   
当天我们到了县城,得知所有对外的交通早就中断了,于是决定徒步去达县。这是一段将近120公里的路程,预计行程三天。我们采取了轻装措施,将被褥等行李交邮局寄走,每人身边只留下一只小包和一盆熬好的猪油。第二天早上,等不及9点钟才开门营业的小食店,空着肚子就上了路。我们乘坐小木船过巴河,上岸的时候,德华一不小心他手中的猪油盆子砸在我的脚上,当时大脚拇指就死了血,疼痛难忍。德华见状,找来一根竹竿,把我们两人的东西挑在肩上,我空着双手翘起脚尖跟在后面。
我们沿着达巴公路前行,左边的山崖下是蜿蜒流淌的巴河。太阳慢慢升高了,河谷里的雾气渐渐消散,这时我们才走了几公里路,可是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炊烟四起,我们走进一户农家,给了5毛钱,一人喝了一碗近乎于米汤的稀饭,吃了几颗没有放盐的胡豆,然后继续赶路。
我们的目的地是45公里远的达县石桥镇,到那里才有食宿。明晃晃的太阳照在无遮无挡的公路上,我们顶着太阳,忍住饥渴,机械地迈开双腿,拼命的往前走。这一路上,没有往来车辆,也很少有行人,只是半下午的时候有三辆军车迎面开往平昌县城,当时我们想,要是明天这三辆车返回,能捎上我们就好了。
天色已近黄昏,看里程碑还有5公里路。这时我们又饿又渴又累,简直就要倒下了。看见路边的胡豆角豌豆荚,顺手摘下一把就送进嘴里。就这样,好不容易晚上9点多钟才走进石桥。来到街上到处关门闭户,没有人影。叫开一家旅社,服务员已经歇息,他到厨房把一只大筲箕里的剩饭抖落下来,盛了三小碗,没有一点菜,连一杯热开水都没有。我们就着凉水,把这碗冷饭吃进了肚子,然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早上,天空下起了小雨,吃过早饭,我们继续前行。没有雨具,就把毛巾搭在头上,淋透了拧干再用。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前面不远就是石梯场,那里是一处渡口,巴河把公路拦腰截断,人车需过渡船


这时,炳生讲述了一段往事。他说,有一次在石梯等渡船的时候,他到场上闲逛,偶然间看见了理发店里有一个小妹,貌若天仙,一下子就被迷住了,痴痴地望了好久,差一点误了班车。他说,今天机会难得,一定要带我们去见识一下。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犯了嘀咕。心想,这路途之中,本来就很艰难,再节外生枝闹出什么不测来就麻烦了。说话间,石梯场到了。炳生提出先到场上去看一看,吃了午饭再走。还说,“要不然住一晚上也可以。”我看出了他的心思,真是太荒唐了。我说,现在时间还早吃饭不合适,还是赶路要紧,说着头也不回径直往码头走去。德华看看他又望望我,跟着走了过来,炳生停留了片刻,也只好追了上来。我们来到河边,看见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等什么,也没有理会,直接上了渡船过到对岸,三个人默默无语继续前进。
这是一段盘山公路,我们直上路边陡峭的山路,绕过一个个弯道。虽然很累,但是却节省了时间。突然,山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望,是昨天那三辆车回来了,心里一阵窃喜,急忙找好位置准备拦车。车队来到跟前了,我们站在路旁使劲招手,可是却没有一辆停下来。看见车厢里站着十几个人,手指着我们哈哈大笑。汽车巨大的轰鸣声消失了,我们错过了撘车的机会,心里懊悔极了,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我们谁都不说话,只是闷着头赶路,一口气登上盘山公路的最高点,又疾步下行,天黑之前,到达九岭公社。住进旅店,吃上了热菜热饭,还有热水洗脸洗脚,美美地睡了一个晚上。
九岭离达县只有20多公里了,中间就隔着一座千米海拔的铁山。这天雨停了,云层很厚。我们按照老乡的指点不再走公路而抄小道,翻山越岭,穿过森林,走过村庄,下午四点多钟到达目的地。还好,去重庆的班车仍照常运营,顺利地买到了21日的车票。
我终于回到了重庆,好像风雨中飘摇的小船驶进了平静的港湾。一日三餐不再发愁,睡觉有了一席之地,家的温暖给我极大的抚慰。可是,我明白这绝非长久之计,心底掀起了更大的感情波澜。
那个夏天,久晴不雨,酷热难耐。晚上,我一个人住在邻居家的一间空房子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想虽说是回到了故乡,可没有户口、没有粮食供应,更没有工作;遥望大巴山,在那广袤的山林里却无立足之地。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林场回不去,家里不能久留,我该怎么办?”看不见前途,找不到答案,那种走投无路,无能为力的感受,常常让我痛不欲生,泪流满面。湿热的空气、臭虫的骚扰更加烦人,我一次又一次地起床,用冷水擦汗,打开房门走到院坝,仰天长叹,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
后来,有幸结识了母校的一位学弟,他有大量的藏书,大部分是破四旧时搜罗到的。他源源不断地把这些宝贝搬到我家,我便窝在家里悄悄地阅读。我读了雨果的代表作《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读了巴尔扎克的《贝姨》、《高老头》等,读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白痴》;读《红楼梦》,读巴金的三部曲《家》《春》《秋》和《雾》《雨》《电》,读郭沫若的《北伐途次》、曲波的《林海雪原》;读《福尔摩斯探案集》,也读了手抄本《一双绣花鞋》……等等。我还看过《中华民国地图集》,打开封面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图》,印象最深的是横贯西藏规划有三条铁路。我细读了关于民俗的介绍,其中对四川的描述很有趣,大意是:四川多山,有开门见山之说,故蜀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好斗,有道是“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学弟告诉我,这本书是在某市委书记家里抄来的,果然我看见了主人女儿辛××的藏书印章。
我徜徉在书的海洋里,感叹珂赛特的悲惨命运和冉阿让的惊险逃亡,反复咀嚼莫泊桑的名言--财产不能造就一个人的精神价值和智慧价值;思考《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中的句子:“……逆境原是一位伟大的教师,许多可怜人凡是伸出手去领教过她的戒尺,并且在她那尊严的座下,捧着课程呜咽啼哭过的,没有不知道的”。
我把一些优美的的语句,抄写在日记本上:
……我相信总不会是像写在水上的一样吧。但这不是说我的文章可以不朽,是说他那不朽的英勇从我这易朽的记忆中离析了出来,让读者替我分担了去,就好像一簇地丁花的种子随着风飞散到人间。——摘自《沫若文集》8卷小引
在星辰照耀的上空,那儿一定有下界没有的欢喜;在死神冰冷的怀里,人生才可以得到温暖,黑夜才能透出晨曦。——海涅
……
这时,我的身边聚集了几个小伙伴,比我小两三岁,都是一个大院的老邻居,停课闹革命在家里闲得无聊。他们几乎天天都到我家来,看我读什么书,让我讲给他们听。更多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天南海北的闲谈,或者谁找来一张老唱片,反复听《拉兹之歌》和《秋水伊人》。有时下午也结队外出逛街,我们来到嘉陵江牛角沱大桥中央,看天原化工厂的泡沫污水顺江而下的壮观景象;我们走遍上半城下半城,搜寻带有阳台的房子;查找楼层最多的建筑——结果是位于一号桥的科技情报所有10层楼。
读书和交友,填补了我的时间空白,也弥补了我的精神空虚。表面看来,这段时间的生活似乎平静如水,其实内心的苦痛却有增无减。长久地待在家里,名不正言不顺,越来越感到格格不入,坐立不安,成天忧心忡忡,多愁善感,郁郁寡欢,性格变得敏感而自卑。
时间到了1968年12月,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的重要指示,拉开了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的帷幕。形势已经明朗,我不再心存幻想。春节过后,搭乘一辆运输水泥的敞篷货车,匆匆返回林场,任凭命运摆布,等待重新安排。
 

 

作者近照及简介:

钟正国,重庆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去达县专区平昌县社办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1年11月招工进重庆丝纺厂,1984-1987年在职读电大。1987年调重庆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至2007年退休。近年在本号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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