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81、红楼梦：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

  

        妙玉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说她富贵吧，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说她贫穷吧，单是几个酒杯就可能价值连城。

       八十回《红楼梦》中，提到妙玉的只有寥寥几处，却给人印象很深。她与贾府非亲非故，在十二钗正册中却位居第六，仅次于湘云，在迎春、惜春和凤姐之前。

       妙玉自从来到大观园，从十七回到四十回，不见有过什么动静。她本是因为元妃省亲才来到贾府住进大观园的，可是元妃游幸大观园时，连她的名字都未提，她的栊翠庵也只在潇湘馆、怡红院等“四大名所”后面的“等”里（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可四十一回贾母带着刘姥姥到栊翠庵时，她和贾母宝黛钗却又很熟稔。

     （87版红楼梦有一段很合情理。众儿女搬进大观园后，大家赏花、作画、下棋、看书写字等，其中就有妙玉和别人下棋的镜头。）

       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宝玉留神看她是怎么行事，妙玉自然也感觉到这位如宝似玉的贵公子关注的目光。只见她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不知好歹地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贾母知道妙玉有好茶。六（读“路”，安徽地名）安茶乃中国十大名茶之一，清朝时为朝廷贡茶。老君眉是福建武夷山岩茶的一种（也有说是湖南洞庭湖君山的白毫银针茶的，这里不讨论），也属于名茶。而且烹茶的水也不一般，是旧年蠲的雨水。不由得想起了孙悟空的“无根水”，呵呵！

       这就叫“派”，茶叶非寻常，茶具不一般，连泡茶的水也很特别。精致的人才能享受的精致的生活。

       众人都喝上茶后，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出去。宝玉悄悄地随后跟了来。

       只见妙玉让她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轻轻走进来，笑道：“你们吃体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

       飺茶吃？呵呵！妙姑带走了人家身边的可人儿——他心上的颦儿去了，他欣赏的宝儿也去了，他自己岂有不去之理？

       妙姑亲自烧水泡茶，这接待的规格好高！“又赶了来飺茶吃”，好像宝玉惯会干这种“闯宴”的事似的，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而面对着这位不速之客，妙玉却没有表态——既没有留，也没有赶，似乎也没安排坐处。钗黛分别坐在榻上和妙玉的蒲团上，也不知道这宝二爷坐的是哪里？

       妙玉叫把刘姥姥喝过的成窑茶杯搁在外头，宝玉知道她嫌脏不要了。然后却找出两个“文物”级别的茶杯给钗黛用，一个叫“分瓜bān 瓟paó斝jiǎ”，一个叫“点犀乔”（“分瓜”为一个字，“乔”字下有一“皿”字）。这茶杯名字也像妙姑一样古怪，电脑无论如何打不出，呵呵！

       待得茶好，妙玉先给钗黛各斟了一杯，然后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只因为刘姥姥这乡下婆子用过，妙玉便嫌脏不要了，宝玉求她把那成窑茶杯送给刘姥姥，她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这会儿却将自己日常用的杯子给宝玉用，也真没把宝二爷当外人哈！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宝玉喜得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虽吃得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

       表面看来妙玉是请钗黛喝体己茶，可是她全程和钗黛的对话却很少，倒和宝玉互动最多。

       宝玉称赞她的宝物多，她便十分欢喜，还又寻出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茶杯来招待宝玉。这名字听着就复杂，而且不是随手拿而是“寻”出来的，说明属于珍藏之物，轻易不肯示人的，还是因为宝玉，这才去找出来。因为这茶杯，还引出了“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的妙论，害得我每次渴极了海饮的时候，总是想起这句话，好多次都差点被茶水呛了！

       所谓“有情饮水饱”，何况美人亲手烹的好茶，配上精美的器皿，身边还有钗黛姐儿俩，这宝二爷的心里大约美上天了吧？所以赞赏不绝，不单是因为好茶美器，还因为心情绝佳吧？

       三美相伴，茶香意浓，正是心甜意洽之时，妙玉却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她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两个人都这么一本正经的，直把钗黛当空气了？一本正经，就是故意做出一种庄重的样子，表明我念的不是歪经而是“正经”。这是告诉宝玉：你能喝到我的的体己茶，纯粹是沾了宝钗和黛玉的光。宝玉也“心领神会”，说是只谢钗黛便是了。

       心里要请宝玉，嘴里却说他是托了钗黛的福，若他一个人去她是不会给他吃的，不觉得欲盖弥彰？宝玉一个人去要梅花，她怎么就给他了？黛玉为什么说有人跟着反不得了？且看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宝玉心中的栊翠庵仿佛仙境，而妙玉就是观音、嫦娥似的仙女。大观园中唯一的俊逸潇洒的公子忽然来到身边，可以想象妙玉心中意外的喜悦和脸上盈盈的笑意。若她冷眉冷眼的，宝玉会再次造访？若她心中不喜欢，后来会每人送一枝红梅？红梅赠君家，成就一段佳话，宝玉虽然离开了，衣上犹沾佛院苔，而其音容笑貌，一定久久在妙玉心中徘徊——怡红公子的美妙形象永远驻在妙姑的心中了！

       其实妙玉爱宝玉，地球人都知道。大观园中三个“玉”，宝玉黛玉和妙玉，曹公自然不是随便设的。红楼梦真是越品味道越长咯！

       不是“宝黛钗品茶栊翠庵”，而是“贾宝玉品茶栊翠庵”（有的版本是“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不觉得颇有意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