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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袁枚如何批评苏东坡

 jxyslza 2022-02-21

前文说到袁枚评诗,是不顾忌鞭挞前辈大家的,这是他的文才和性格决定的。
在《随园诗话》中,涉及苏轼(东坡)的评述有三处。
 
【随园诗话·卷一·二十七】
 
【原文】徐凝咏《瀑布》云: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的是佳语。而东坡以为恶诗,嫌其未超脱也。然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比徐诗更恶矣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应邵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
 
【翻译】徐凝咏《瀑布》的诗句“万古常疑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是好句,但是苏轼认为是不好的诗,嫌弃它不能超脱瀑布。然而苏轼的《海棠》诗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似乎比徐凝的诗还要糟糕。但是大家都慑于苏轼的名气,不敢争论。这就如东汉学者应邵所说的“随声附和的人多,认真鉴别的人少。”
 
【解析】徐凝是唐代诗人,浙江睦州人,生卒年均不详,与白居易、元稹同时而稍晚。明人杨基《眉庵集》卷五“长短句体”赋诗云:“李白雄豪妙绝诗,同与徐凝传不朽”。这个评价就很高了。袁枚对徐凝咏瀑布的诗是肯定的。这两句诗描写的是瀑布的形态,上句说瀑布就像一条白纱一样飘飞,下句说瀑布飞流直下,将青山裁为两部分。苏轼认为徐凝就景写景,如同白描写法,不以为然。袁枚不苟同,立即举苏轼咏海棠的诗句来证明,苏轼的诗比徐凝的诗更加不好。我的理解是,苏轼是用比喻的手法来写海棠的颜色的,上句写海棠如同人喝醉了之后脸色红润,下句写海棠就像少女挽起袖子,露出白里透红的玉臂。上下联都是描写海棠的颜色,可以启发读者的想象,毕竟直接写海棠什么颜色是比较困难的,运用比喻手法,就生动多了。袁枚对苏轼这首诗不齿,我看主要还是不喜欢苏轼比喻的喻体不满意,似乎有些俗气,这与倡导写诗要抒写性灵的袁枚诗论是格格不入的。
 
 
【随园诗话·卷三·九】
 
【原文】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翻译】苏轼的近体诗欠缺酝酿推敲的功夫,所以,诗句读完,诗意也就完了,绝对没有弦外之音和体外之味。王士祯认为写诗不是苏轼的长处,后人不能效仿苏轼写诗的方法。这个说法是对的。但是毛奇龄对苏轼的诗批评得太过分了。有人引用“春江水暖鸭先知”,认为这首诗是苏轼近体诗中最好的。毛奇龄说:“春江水暖,就一定是鸭知道,鹅难道不知道吗?”这话就太糊涂了!如果按这样的方法来评诗,那《诗经》句句都不对。例如'在河之洲’斑鸠和鸣鸠都可以在,为什么一定是雎鸠呢?'緜蛮黄鸟,止於丘隅。’(《诗经·小雅·緜蛮》)白鸟、黑鸟都可以停在小丘上,为什么一定是黄鸟呢?
 
【解析】清朝的时候,倡导诗歌性灵说的除了袁枚,还有一位是王士祯(1634917日-1711626日),原名王士禛,因为避雍正皇帝名讳而改为“祯”;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初诗人、文学家、诗词理论家。他不喜欢苏轼的诗,与袁枚志同道合。他们都认为苏轼的诗没有含蓄的诗味。王士祯提倡诗的“神韵”说,什么是“神韵”?王士祯并未系统论述,后人理解为神韵是“古淡清远的意境”。叶嘉莹先生也说 :神韵的主要内涵是指诗味的清逸淡远;钱钟书先生在谈到渔洋诗论时亦评述道“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说等等。王士祯自己说,他最喜欢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八个字。这大概就是王士祯和袁枚不喜欢苏轼诗的缘由。
苏轼写的《惠崇春江晓景》是他诗歌作品的代表作之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明末清初的学者毛西河即毛奇龄(16231716),大概对苏轼的诗成见太深,因此而有点吹毛求疵,对“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脍炙人口的诗句也非常不屑。袁枚对毛奇龄的批评是不以为然的,为苏轼说了一些公道话。他用逻辑推理中的“归谬法”驳斥了毛奇龄的荒谬观点,但从前面的文句中我们已经得知,袁枚对苏诗是看不起的。
 
【随园诗话·卷五·三十四】
 
【原文】宋人论诗,多不可解。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的是金山,不可移易。而王平甫以为是牙人量地界诗。严维: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的是静境,无人道破。而刘贡父以为春水慢不须柳坞。孟东野咏《吹角》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皆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
 
【翻译】宋朝人评诗,很多都不可理解。例如,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诗中所写的金山是不可移动替换的,但是,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字平甫)却认为这首一首写土地买卖中介人量地界的诗。严维的诗句“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写的是静谧的幽境,没有异议。但是刘贡父却认为“春水慢”不须“柳坞”。唐人孟郊的《吹角》诗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没听说月开口,星星忽然有心。这样的诗穿凿附会到了极点,但苏轼却称赞写得奇妙。这就是因为个人爱好和厌恶的成见,左右了人的正直本性。
 
【解析】我检索了《全唐诗》,没有收录孟郊的《吹角》一诗,后又检索《苏轼文集》,发现在该文集目录《书后五百六首》(即苏轼在所阅读的书上加的眉批之集成)中找到《题孟郊诗》,全部文字是:“  孟东野作《闻角》诗云:'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觉此诗之妙。”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袁枚对苏轼的批评是捕风捉影的。孟郊并未作《吹角》诗。苏轼写得很明白,他在孟郊的《闻角》一首诗中读到'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原来并不理解,这天夜里听了崔诚老弹了《晓角》这首古琴曲,才体会到孟郊这两句诗的妙处。等于说听琴后受到启发,加深了对孟郊诗意的理解。袁枚武断地说孟郊的诗是穿凿附会到极点,苏轼给以高评,完全是出于个人成见。其实,真正对苏轼有个人成见的恰恰是袁枚。
当代著名文史学家夏鼐在其《夏鼐日记》1949715日中写道:
阅毕《谈艺录》(注:钱钟书著,1941年出版)(1377页)。此君天才高而博学,其文词又足以发挥之,亦难得之作也,惟有时有掉书袋之弊,乏要言不烦之趣。至于290页以孟东野之“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强以星心非谓星有心,乃指星形类心,实属勉强。又袁随园(注:袁枚)、潘德舆二君误以孟诗为咏吹角,由于不检原诗而仅据苏东坡所引,然苏氏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盖孟氏此诗咏晓鹤,而晓角之鸣,情景亦相同,故东坡由此悟彼,并非即以此为咏角也。鹤喙、牛角皆形近新月,而天晓时星光渐隐,鹤声或角声清澈霄汉,足以见此诗之妙,或许苏氏将“似开孤月口”作为“似吹晓角”解,是否得孟氏原意虽成问题,然不能以为苏氏误以全诗为咏角也。“孤月口”非谓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说虽可通(依此例则星心乃指心形类星,非指星形类心),然原意似双关,鹤口之形似月,然亦兼谓天晓时孤月之口,能说出夜星之心情。钱君之说,似尚未达一间。
夏鼐在这段文字中更详细地解释了孟诗的含义,批评了钱钟书“掉书袋之弊”,直截了当指出了袁枚“误以孟诗为咏吹角,由于不检原诗而仅据苏东坡所引”,在批评苏轼的方法上犯了曲解原意,主观武断的毛病。
由于没有找到孟郊的原诗,所以也不能一窥全豹,对孟诗的理解我也就无从置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袁枚对苏轼关于孟诗评价的批评是未认真查核的。靶子没有找准,箭射得再准也是无的放矢。
 
 


第8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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