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戏杀

过年的时候，石桥村来了一个十分奇怪的老头。

老头六十多岁的样子，衣裳褴褛，满脸风霜。刚进村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乞丐。

老头连连摆手，告诉大家，他叫孙文思，是来村里给大家演戏的。他会先演出两天。如果大家喜欢看，他就多演几天。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孙老头。这老头除了背上背着一个包袱，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就手里拄着一根拐杖，难道那根拐杖会演戏？

孙老头神迷地一笑，请求把戏台整理好，晚上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大家以为孙老头是来打前站的，戏班子肯定在后面。虽然看老头的样子十分寒酸，估计戏班子也不怎么样，但村里难得来一回戏班子。何况孙老头说了，演出费由大家看着给。

天黑之前戏台被整理好了，几个大马灯挂在四角，把戏台照得亮亮的。戏台下面村长也已经让大家搭好了棚子，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不过大家左盼右盼的戏班子一直没有看到。有性子急的人就跑到戏台后面去问孙老头，怎么戏班子还没到。

孙老头慢条斯理地说：“别急，别急，戏班子等会儿就到，保证大家有好戏看！”

问话的人只好半信半疑地回去。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也没看到戏班子的到来。可戏台上孙老头却宣布说，演出开始了。

孙老头先给大家鞠了个躬，然后笑眯眯地道：“今天晚上给大家表演的是杂耍。”

众人见孙老头还是那身寒酸衣着，对表演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孙老头说话时，根本就没有人理他，戏台下一片喧哗，而且连掌声都没有。

要不是在过年，大家没什么事干，估计都没几个人来凑这个热闹。

孙老头一点都没有在意大家的不热情，还是笑眯眯的，先请大家把戏台上的大马灯给灭了，说是他已经准备了照亮的东西。

大马灯非常费油，大家巴不得把灯灭了。村长一声令下，几个小伙子马上把灯取了下来，灭了，放在一旁。

这时，只见孙老头一挥手，戏台后面鱼贯而出五个身穿黑衣的人，每人手里都捧着一颗珠子。

孙老头指挥着把珠子在戏台上放置好。只见那五个人有的飞身而起，把珠子放在戏台顶上，有的在戏台四周游走，瞬间就把戏台四个角各安放了一颗珠子。

戏台上顿时笼罩着一层月白色的光，显得十分神迷。

孙老头再一挥手，大家都还没看清楚那五个人是男是女，那五个人瞬间就退到了后台，不见了。

大家不禁议论纷纷，那五个人是什么时候来村里的。互相一询问，村里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那五个人进村。

众人正在疑惑不已，这时戏台上的杂耍表演已经开始了。

只见后台出来一个身穿红衣的小姑娘，两个身穿黑衣服的男子。

三人的衣着和孙老头不一样，很是整齐。尤其小姑娘，在一身鲜艳的红衣映衬下，显得格外粉妆玉琢，令人移不开眼睛。

众人这才停止了喧哗，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两名黑衣男子拿出了一根细细的绳子，各拉住一头。红衣小姑娘一个跟斗，就轻盈地跳到了绳子上，稳稳地站住了。

众人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小姑娘对着大家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表示感谢，接着在绳子上跳起舞来。

小姑娘的舞姿十分优美，脚尖在绳子上轻轻一点，就能飞身而起，在空中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

众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个个都看得入了迷。

小姑娘舞着舞着，突然脚尖一点，飞到了戏台上方，不见了。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小姑娘再飞下来，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小姑娘飞下来。

众人奇怪极了，不由得议论起来。这时，小姑娘突然出现在了戏台中央，而那两个黑衣男子又突然不见了……

大家目瞪口呆了一会儿，都拼命地鼓起掌来，表演太精彩了，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由不得众人不激动。

小姑娘退到了后台，这时孙老头出来了，乐呵呵地问大家：“表演得怎么样，还算精彩吧？”

众人大声叫好，嚷着再来一个。

孙老头笑道：“马上再来一个。下面给大家表演的是幻术。”

众人掌声雷动，兴奋地等着幻术的表演。

只见从后台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穿着十分精美，模样十分俊逸，大家不由得欢呼起来。一直以为戏班子不怎么样，谁知道这么好。

孙老头在一旁介绍，男子要表演的幻术叫“大变活人”。

男子微微一笑，手一招，一个十五六岁身着白衣的少女推着一个大箱子走了出来。

少女同样穿着精致，长得也十分漂亮，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刚一露面，大家不由得又发出了欢呼。这个戏班子真是养眼，都是俊男美女。

男子把木箱接过来，拎着给大家看，又四处拍打，示意木箱没有夹层。然后打开木箱给大家看里面，示意木箱里面也没有机关。

把木箱给大家看清楚了，男子才把木箱放了下来，让少女钻进去。

少女钻进了木箱，男子又把木箱拎了起来，还把木箱在空中抛了几下，似乎木箱没有什么重量。然后把木箱放了下来，打开给大家看。

大家一看，木箱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惊讶地看着男子。大家都看见少女钻进了木箱里，可少女哪里去了？

这时男子把木箱盖上，然后又把木箱打开，少女突然从木箱里钻了出来……

众人讶异得嘴都合不上。可令大家更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木箱里不仅钻出了少女，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相继钻出了木箱，俨然是一家人都藏在了木箱里。

中年男子带着少女等几人退到后台去了，男子把木箱拆开，成了四块木板，扛在肩上，也退到了后台……

众人不由自主地疯狂鼓掌叫好起来，这时孙老头又出来了。

孙老头笑容满面地给大家行礼，表示自己的感谢，宣布下一个表演是“空中飞人”……

空中飞人是几个俊男美女在空中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接着又是“蒙眼飞刀”表演……

最后的压轴戏是最令人刺激的“分箱”。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手拿一把寒光四射的锯子出来，接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子拖着一个有五个洞的长箱子出来。

女子钻进了箱子里，头和手脚都从箱子的洞里伸了出来。

这时男子拿起锯子开始锯箱子。在大家惊骇至极的目光中，箱子被锯成了六份，女子的头和四肢以及身子被分了家。

男子把分成了六份的箱子一一排列在戏台前，大家清晰地看到女子的头排在第一个，旁边是她的手和脚还有身子。

这还不算，男子又把装着头的箱子放在戏台中间，而其他的箱子一一放到了戏台的四个角落里。表示箱子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连接。

接着男子把箱子正面给大家看了后，又把箱子的其他三面给大家看。

只见装着头的箱子里就只有一个头。而其余的箱子里就只有身子还有四肢。

不过，虽然只剩下了头，那头还会对着大家微笑，在男子的要求下，还给大家唱了一支歌。

而手和脚也还能动，男子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

最后，男子又把箱子合拢在一起，女子从箱子里钻了出来，毫发无伤……

众人把手掌都拍红了……

就这样，第一晚的表演是在大家的不断惊呼，不断鼓掌，不断叫好声中结束的。

看完表演回去后，连小孩子都没有睡意，兴奋无比地议论着表演如何的令人咋舌。

大人们则不仅议论表演的精彩，更多地是议论戏班子的诡异。

一晚上出现了那么多的人表演，但白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些人进村，那么多人就像凭空出现的。

而且，表演完毕后，村长问孙老头如何安排戏班子的人吃饭、睡觉。孙老头却说，戏班子的人自己解决吃饭、休息的事情，只要给他两个馒头，一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果然，大家都走后，戏班子也就突然消失了，只有孙老头一个人在后台收拾东西。

村长把孙老头领回了家。村长媳妇心善，不但给孙老头准备了热菜热饭，见孙老头棉衣破烂，冻得嘴唇都紫了，还拿出了村长的旧棉衣棉裤给孙老头穿。

孙老头在村长家好好地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整齐的棉衣棉裤，又把头发打理好，马上不冷了，人也变得清爽年轻了许多。

孙老头十分感激村长两口子，告诉他俩，自己其实还没到五十岁，原先读过不少书，还去考过秀才，不过没有考上。

村长媳妇好奇，问孙老头戏班子的人什么时候来村里的，这个时候又去哪里了。

孙老头只是笑，不肯说。

村长媳妇又问孙老头过年为何不回家，还带着戏班子在外面。

孙老头只简单地回答道：“我要找人，找到了就回去一家团聚。”

“你要找谁，说出来，大家帮你找。”村长媳妇热心地说。

孙老头笑着摇头，还是不肯说。

村长看得出来孙老头有难言之隐，不让媳妇再问三问四的。

孙老头感激地看了村长一眼。

第二天，孙老头才从村长家出来，大家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孙老头，戏班子的人哪里去了，为何没有看到他们？白天还有表演吗？

孙老头笑呵呵地说，戏班子的人白天找地方休息去了，晚上会来给大家表演的。

听到孙老头说晚上还会有表演，大家都欢呼起来，纷纷带信给亲朋好友，让他们来看表演。

于是这天晚上，戏台下面挤满了人，密密麻麻的全是脑袋。

戏班子和昨天晚上一样，表演的是极其精彩的杂耍，看得众人不时地惊呼、鼓掌。

表演结束后，戏班子同样消失不见了，而孙老头还是来到了村长家吃饭休息。

一连表演了三天，来看表演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很多人请孙老头的戏班子去他们村表演。就连县城都有人来看表演，并且请孙老头带着戏班子去县城表演。

孙老头一一拒绝了，说石桥村的人对他很好，他的戏班子就在石桥村表演，哪里都不去。

表演到第五天的时候，孙老头说晚上不再表演杂耍了，戏班子会表演另外的给大家看。

晚上的时候，大家都早早地赶到了戏台下面，等着戏班子的表演。

这次的表演的确和前几晚不同，戏台上面还挂上了幕布，布了景，让大家一下子就进入了表演之中。

只见戏台上先是出现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一个读书人和妻子带着一个女儿在郊外游玩踏青。

读书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妇人花信年华，美丽端庄；女儿七八岁，漂亮可爱。一家三口很是幸福美满。

接着幕布拉上，过了一会儿，又拉开了，展现给大家的是读书人去赶考，和妻子女儿分别的场面。

幕布再拉开，下一个场景是读书人正在准备进考场，一个人匆匆跑来，送了一封信给读书人。

读书人一看信，上面写着家里出了大事，他的女儿不见了。读书人焦急万分，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家。

接下来的场景是憔悴不堪的妻子悲痛欲绝地告诉读书人，女儿被人贩子给拐走了。读书人既震惊又悲伤，和妻子四处寻找女儿。

夫妻俩寻找了半年，没有找到女儿。妻子既内疚，又悲伤，一下子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临死前，还在念着女儿……

看到这里，不少观众眼圈红了，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幕布再一次拉开，大家看到读书人把所有的家产全都变卖了，只身一人继续寻找女儿。

冬去春来，戏台上的读书人不知不觉地苍老下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场景一换，读书人终于找到了女儿了。台下的人都为读书人感到高兴，可谁知，下一个场景就让大家悲伤难过了。

读书人的女儿因为长得漂亮，被人贩子卖到了青楼，已经被迫接了几年客了。

读书人虽然历经千辛万苦，见到了女儿，但没有钱赎出女儿。

读书人四处乞讨，做最累最脏的活，拼命攒钱，想赎出女儿，不让女儿再在火坑里煎熬。

可读书人钱还没凑齐，女儿已经患上了脏病，老鸨立刻命人把病倒在床的她扔到了乱葬岗。

读书人找到女儿时，女儿已经奄奄一息，就快不行了。

临死前，女儿告诉读书人，是三个人贩子拐卖的她。那三个人贩子长什么样子她也记得，是两男一女……

那三个人贩子拐卖了很多孩子。漂亮一点的女孩卖到青楼，男孩卖到南风馆；结实一些的就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仆人……

这些还算好一点的，至少还是完整的一个人。有的孩子还要可怜，被人贩子打断了腿，或是割去耳朵、鼻子等，高价卖给一些人，专门去大街上乞讨……

女儿支撑着把话说完，就去世了。读书人悲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呆呆地在女儿身旁坐了一夜……

看到这里，台下已经是哭声一片。

接着场景一换，读书人四处寻找着人贩子为女儿报仇。在寻找人贩子的过程中，读书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历经了多少艰辛，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三个人贩子。

当时三个人贩子又在图谋拐卖孩子。读书人跟踪三人，悄悄地报了官，满以为大仇得报了。谁知官府得了人贩子的好处，竟然以证据不足为由，把三人放了。

读书人得到消息后，悲愤交加，追了过去，杀了一个人贩子。

官府得知消息后，马上派人抓读书人，说他犯了杀人罪。

读书人没办法，只好逃命。躲了半年才敢出来继续寻找那两个人贩子报仇。

但这时两个人贩子已经躲了起来，不再作恶了。读书人想尽了办法，才找到了一个人贩子。读书人和人贩子殊死搏斗，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才杀了人贩子。

最后还剩一个女人贩子没有找到……

读书人告诉大家，经过他四处寻找，得知那个女人贩子已经做了奶奶，正在享受天伦之乐，要不要找到她，杀了她。

这时观众们已经完全融入了剧情当中，群情激愤，齐声高喊着“杀了她”，愤怒地质问着“凭什么她就能享天伦之乐？别人家的孩子被拐卖了，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时幕布拉上，灯光一暗，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大家等了好一会，台下渐渐吵闹起来，突然幕布拉开了，大家一看，戏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低着头，跪在地上。孙老头突然冲了上来，一刀就把老妇人的头砍了下来……

孙老头拎着血淋淋的刀，告诉大家，表演已经结束了……

台下的人们眼睛瞪得大大的，表演这就结束了？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台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突然大喊起来：“我奶奶不见了！”

众人正在帮少年找奶奶，这时少年突然看到了戏台上，眼睛瞪得老大，惊呼起来：“我奶奶在那儿。”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戏台上，抱着死去的老妇人大哭起来……

台下一片骚乱，村长立刻把孙老头抓了起来。孙老头面带微笑，束手就擒，一点都没有反抗。

众人商量着把孙老头送官。有人提醒村长，孙老头肯定有同伙，不然怎么能在大家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把老妇人抓上了台。孙老头年纪大了，又拄着拐杖，仅凭他，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大家立刻冲到了后台，到处寻找孙老头的同伙。

可令大家奇怪至极的事情发生了，刚才表演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可等大家来到后台一看，后台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其他人都抓不到，大家只好把孙老头送到官府去。

第二天，官府公开审理孙老头杀人案，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把县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被杀老妇的家人也来了，不停地哭诉着要让孙老头杀人偿命，还要求孙老头赔钱。

孙老头对杀死老妇人的事供认不讳。

县令大人问孙老头为何要杀人。

孙老头咬着牙说：“她该杀！”

孙老头道，最后一场表演的就是他家发生的真实的事情，那个老妇是三个人贩子之一，他的女儿就是被那个老妇拐走的。

县令大人又问孙老头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的人。

孙老头把一直没有离身的包袱解了下来，打开，里面是两个骨灰盒。

孙老头抚摸着骨灰盒，凄然地笑道：“是我的妻子和女儿帮的忙。”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孙老头告诉县令大人，他的妻子、女儿死后，魂魄一直附在骨灰里跟着他。那些表演的人都是妻子、女儿的鬼朋友。

“因为有鬼朋友们的存在，我只能选石桥村表演，因为那儿是聚阴之地。聚阴之地鬼魂才能现身，而且不会因为阳气太重而灰飞烟灭……”孙老头解释道。

难怪孙老头不许点马灯，难怪那些表演如此“精彩”，难怪孙老头怎么也不肯换地方表演，惊恐不已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孙老头继续道：“我之所以让鬼朋友们先表演杂耍，就是为了吸引周围十里八乡的人来看表演，然后借机会找到人贩子……我找得好苦……还好，我把他们都找到了……”说着，孙老头笑了起来，喃喃道：“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了。”

听了孙老头的话，县令大人不由得犹豫起来，那个老妇也是罪有应得，但孙老头又是当众杀人……

县令大人正在犹豫，孙老头突然抱着骨灰盒，一头向墙上撞了过去，当场气绝身亡……

众人不由得目瞪口呆，人贩子老妇的家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县令大人叹息了几声，吩咐把孙老头和他妻子、女儿葬在一起，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后来石桥村的人们经常看到孙老头一家子在山间徜徉，在溪边游玩，样子很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