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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小禅最美微刊第686期
一个人的江   我答不出。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前世，我居然是一个童子，跟在一个老者身边占卜。我们周游江海，我们云游四方，我们在一条江的四周吟唱、占卜，道途自在。老者不让我问他的名字，我更不知道那条江，但有一天我们遇到一个和尚，和尚叫无用，他唤老者“黄公望”，然后指着那条江，“小禅，那是黄公望的富春江”。 这个梦让我惊喜了很久很久。如果真有前世，我愿意做这个童子，跟在黄公望身边去流浪、占卜，用易经点破人的一生。 那条江真的是黄公望的江：一叶舟轻，双桨鸿惊……霜溪冷，月溪明……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是苏轼的词，好像是在写那条江，但更多的仿佛是在写黄公望。 黄公望的一生是个传奇，他本姓陆，幼年父母双亡，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姓黄的老先生要去，那时黄先生已经九十多岁，算老来得子。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九十多岁了才想起要一个儿子？在元代，九十多岁是如此高寿。 黄公望十二岁参加少年科考，可谓洋洋得意，四十六岁有牢狱之灾，五十岁出来后，入“松雪堂”学画。松雪堂，乃赵孟頫之斋号，黄公望的画，得了赵孟頫的真味：禅意、空旷、寂寥、孤独……但还是怀着心里那舍不去的喜悦。 再然后，黄公望开始用易经占卜，与僧人无用师游荡在富春江周围，一个五十岁才开始学画的人，因为天分，在隐居漂泊的三十年，过了一段我无法想象也无法企及的生涯。这三十年其实是黄公望人生中最有趣味的三十年，以为结束的人生却开启了丰沛的精神旅程。试想一个人整日游荡于山水和街头巷陌，信奉道教，又研习易经，在占卜的过程中早已将光阴也提前看透了。更有意思的是，黄公望号“大痴”，身边跟随的僧人叫“无用”，两个名字都有天意。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黄公望与无用师结了无情游。八十岁，黄公望开始画《富春山居图》，无用跟在他身边说：“要给我！”黄公望：“一个出家人，叫无用，还求这些东西……”但到底给了他，三年后画完，写明了给无用师。 无用白白叫了无用，心里装的还是“有用”。这张画断断续续画了三年，我很是欣赏这断续的三年，画累了就去玩了，去山水间占卜光阴，不为这张画所累，画画不也是玩吗？没有必要咳了血还画，生生死死还画，这是我更为欣赏黄公望的地方。
画完那年，是庚寅年。 每逢庚寅年，这张画就要出事了。 明代大画家沈周得到又失去它是庚寅年，吴洪裕想烧掉陪葬是庚寅年，乾隆皇帝找到真迹是庚寅年。庚寅年是这张画的劫数，是江河、光阴、定数、盛年、怒放，是见证它成为奇迹的年份。直到二〇一一年，《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山水合璧，一张被烧成了两段的《富春山居图》在几百年后终于见了面。 我一直在想二〇一一年我在干什么，哦，我在焦灼中，在乱石飞雨中，在张皇失措中……但又在风雨湖中借了伞，渡了舟船，慢慢地自渡彼岸。人生纵然有年华绽放的盛年，一定也有不得意的衰年，所有的荼蘼、消耗、损伤、因缘，不过是人生江上的一道风景，没有它们，怎能显得那风和日丽和静空灿烂的好呢？ 黄公望画的是画，更是交响乐，是一出戏、一场电影、一段生命旅程、一条江水的四季、一个人的一生……他画的是生命洪荒中的哲学。多少年后与黄公望遇见、照见，是见天地、见光阴、见自己，一时间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这是两个懂得生命的人的相遇，是仁慈，更是成全；是懂得，更是照见。我愿来生，跟随黄公望浪迹天涯，游荡于富春江，占卜、周游，亦喜亦悲亦禅，活到寿终正寝，活到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想想一生中的时光，无非是起起伏伏，浅滩、河流、高峰、低谷，正是《富春山居图》中的一段段风景，看似平静的风景中暗含急流，而险峻中又蕴含着时光的玄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时光的过客，在消耗中等待死亡，或早或晚，只不过这个消耗的过程每个人都不一样。黄公望走了吗？当然走了。但他还在，他的情结、命数、艺术全在这张画里，这张画是黄公望啊，既是他的江，也是他的人。 那些丘陵起伏是他、峰回路转是他、远意苍茫是他、渔舟出没是他，那些千秋万壑、层峦叠嶂也是他，那质地柔软的烟雾是人生的丝缎吗？那浓浓淡淡的远山是一个人的禅意吗？ 《富春山居图》的出现，必定就是传奇。黄公望用自己的心和生命哲学预言了它的命运：一路坎坷，巧取豪夺。 果然，有多少人看过《富春山居图》，得到过《富春山居图》，总有上百人，最后却化成了云烟，刹那可以顿悟一切。人生不过都是过客，何况一张画？但富春江还在，那个叫黄公望的人，还让人心心念念。艺术让锈了腐了的人可以栩栩如生，斯人已去，但艺术的芬芳、永恒之气，荡漾环绕，永不停歇。 一三五〇年，黄公望以八十一岁高龄完成此画，将自己一生置于画上，也把自己的炉火纯青和人书俱老画在了这张画中，随后，赠予相伴多年的僧人无用师。  画卷是六接纸本，展卷，是峰峦叠嶂、小桥流水、渔舟唱晚、沙汀平岸、村舍亭台，这些风物组合在一起，有了说不清的属性和味道。这是一三五〇年的元朝，一个被统治了九十多年的压抑朝代， 由元入明，这张画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 洪武、永乐、宣统年间，它在哪里？ 不知道。 历史真有趣，真好玩啊，你知道的往往是真相的万分之一，是无意之间泄露的，而最真的历史，早已被掩埋。这张画在那段时间去了哪里，谁知道？拥有它的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和事故，不知道。 直到明成化年间，我们知晓的吴门四家之首沈周找到了它，并且置于案头日日惊喜观摩。以沈周的财力、才气拥有它是多么恰当。有时候我默默看沈周的画，能看出一身贵气来，愈到中年愈是喜欢沈周的画，图的就是个花开富贵吧。但沈周没有留住它，他去找人给画写个题跋，那人是故交，也是诗人。拿去后多日不还，一问再问，才知是诗人儿子拿去卖了。 我无法想象沈周当时的心情。有一年，我丢了自己的处女作样刊，再也找不到了，我茫然地翻箱倒柜，都没有，那种茫然绝望的情绪几个月都不散，想必沈周也是一样吧？后来，一四八七年秋天，沈周又在一个画廊中发现了被转卖多次的《富春山居图》，他心跳啊，着急啊，他叮嘱画廊给自己看住这张画，然后回家取钱，当他取回钱时，画被卖掉了，一个人出更高的价买走了这张画。沈周的情绪一定跌到了谷底，他是怎样晃悠着回家的呢？苏州的那些小桥流水大概也构不成吸引了，他当天晚饭吃了没有，还是借酒消愁了。写到这儿，我都心疼沈周了，恨不得替他抢回这张画。 但那张画的一草、一木、一山、一丘是刻在沈周心中的，他居然靠着自己的记忆“背临”了这张画！是的，背临。像失去了自己的恋人，于是用时光中的每段回忆想念它，每段情绪想念它。这是我们私奔过的站台，这是我们初吻的地方，这是你爱抽的烟，这是那个我们怄过气的机场…… 沈周凭着对这个“恋人”的记忆，一笔笔画出了它的情绪、气场、呼吸和山水间的缠绵，他甚至记得每棵草的态度，甚至记得每段山峦的呼吸。这是肝肠寸断的背临啊，用所能记起的一切回忆那曾经肌肤之亲的恋人。 于沈周而言，《富春山居图》不仅仅是一张画了，更多时候，是一种精神，是情人、故交。 沈周背临的那张《富春山居图》，现在在故宫博物院。沈周不在了，画还在，那背临时的绝望和怀念还在。 这恰是艺术的魅力，将艺术家永远放在刀尖上跳舞，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一边享受着任何东西给不了的快感。甚至友情，甚至爱情，甚至亲情。斯人去了，艺术以它的光芒照耀着每个懂它的人，重新被唤醒、照见，然后泪流满面，然后以臣服的姿态与它成为知己、情人。感谢艺术。 一切皆是定数与天意，沈周两次错失《富春山居图》，于是写下：“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远失真，临纸惘然。”但这张画越飘越远，终于永远离开了他的视线。当它辗转来到明末大画家董其昌手中时，连我也以为他会存一生，以董其昌的身份、地位、财富，收藏它不是问题。巧的是，三十一年后，沈周背临的《富春山居图》也到了董其昌手里。  晚年，七十三岁的董其昌对照两卷《富春山居图》，画下《仿大痴富春大岭图》，但他命中不该有此画。晚年他自己和儿子的德行惹恼众乡里，惨遭屠烧，一夜之间全部家财被烧毁，遭遇灭顶之灾的董其昌把《富春山居图》抵押给收藏家吴正志，说有了钱就赎回，却再也没能收回，难以说清是不是这张画带给他的灭顶之灾？ 吴正志的儿子吴洪裕继承了这张画，从此谱写了另一段传奇。吴洪裕把它视作命、恋人、亲人，终生未娶，每日抱着它入眠，以室藏之，唤“富春轩”。 一六五〇年，吴洪裕弥留之际，告诉自己侄子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烧！ 之前智永法师的千字文已经化为灰烬，当《富春山居图》被投烧焚毁时，那些山峦、树木、河流、茅屋都发出了痛苦的号叫。吴洪裕闭上了眼睛，在他们看来，最美好的东西就应该毁灭，就像日本僧人烧了金阁寺，李世民让《兰亭序》殉葬。 后来，侄子将画从火中抢了出来，可惜已经烧成两截——这就是《无用师卷》和《剩山图》。侄子吴子文把烧焦的部分重新拼接，《剩山图》一尺五，正好一山一水一丘一壑，《无用师卷》五米多，侄子把位于末首的董其昌题跋放在了前面。 从此，《富春山居图》身首异处。这一年，又是庚寅年。 多少年后的乾隆年间的庚寅年，乾隆收了一张假的《富春山居图》，大臣们皆奉迎是真迹，第二年真迹出现，躲过乾隆的无数题跋赠诗。 其间又经无数人转手的《剩山图》，最终落到大画家、收藏家吴湖帆的手中，最终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五千元高价卖给浙江省博物馆。 此画问世近七百年，身首异处三百六十年。二〇一一年六月，在台北，一幅完整的《富春山居图》终于山水合璧。这是历经六百多年沧桑的一幅画作的命运。 “画犹如此，人何以堪？”
写《富春山居图》和黄公望的这天，是丽日晴空的春天午后，我一个人泡了凤凰单枞，又泡了老白茶，听着余叔岩的《鱼肠剑》，一边写一边慨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果有前世，我愿跟随黄公望先生，游荡于富春江，占卜、聊天、游历……这样的一生，丰沛、饱满、生动，可抵别人八生尘梦。 池艺给我留言：“姐，希望有一天你老时，握笔而逝，无疾而终。”我把这句话写到此文中，立此为证。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今古皆空名。 但仍闻得七百年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又想七百年后又有人看到我写黄公望，这条一个人的江，写我的凝视，我的绝望，还有我内心的蓬勃、较量、平静中的光芒…… 写完这篇，我如释重负，一个人下楼，在阳光下走走。北国春意晚，还有积雪，但是已经有树发芽，蜡梅也开了。 我边走边想，如果此时遇见一个人多好，这个人如果恰好叫黄公望，我们就一起去富春江两岸走走，看看春色中的富春江，多好。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全卷 横屏观看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跨界艺术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风物人间》。
只要能走，就一直在路上。看山川河流，看草木情深。这是生活美学家雪小禅全新散文集，带你走千山万水，赏八方烟火。20万字全部手写，用心诠释自己走过的千山万水，解读城市风物、山水诗情、人间至味。所有的爱恨情仇、山河岁月、铿锵光阴都敌不过生活的日常。把每一秒过成自己的，且动人且朴素，那就是一个人最好的山河映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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