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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死,可是还活着

 木兰良朝 2022-02-25

~壹~ 

粉紫色的绒面花苞裙,因为要做出花苞的效果来,所以在膝盖处就停止了延伸,略微夸张地收束,即便下面有一双长靴奋力呼应,仍然让两条腿有一部分暴露在深秋的日光下。尽管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淡咖啡色丝袜,尽管是如此晴好的天气,我仍然吸引了太多路人的目光——那丝袜有着惊人的透视效果,像一个美丽的谎言,会让人误以为,有一双腿缺乏其它温暖的保护而孤军奋战在只有零上五度的气温中。《功勋》里李小冉扮日本女人最不像的地方在于,大衣下面露出的两条腿上,内容显然太过丰富了。

冰蓝的天上,流云的洁白轻纱,只远远地,着一点浅淡的痕迹。阳光安静,像一匹温驯的小兽。没有一丝风,树枝都静静定格在阳光中,连大烟囱里冒出的淡灰的烟都仿佛静止了。将落未落的黄的绿的红的叶子,是秋日的微醺,意犹未尽。这是我喜欢的季节,喜欢的天气。走在规规矩矩的空气里,心里有淡淡的欣悦,虽然我正忍受着颈椎痛的惨烈折磨。

也是因为一时大意,忘记了颈椎的存在,连续做对它不利的事,结果引发了它不屈不挠的痛。我感觉自己生锈了,头不敢仰起,更不能自如地转动,晕晕地悬浮于空中。背部钝痛,如果强行转身,就演变成锐痛。最重的一天,躺在床上,因为无法动,我只好被像搬砖瓦一样搬来搬去。

此刻,有些僵硬地走在路上,身背后的痛,变成一种提醒,提醒我一种真实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不单是我的思想,我的身体也存活着。

并且我周围的朋友们、同事们都对我发出了善意的忠告和温暖的关问,提出种种解决的办法——当然所有人都说这痛只能缓解,并无根治的良方。

米兰甚至早晨一上班就派人出去买了颈部牵引器给我戴上,她干燥的手指碰到我的面颊,让我眼睛开始发潮。

此行路程的句号,是我的家。在句号里,我将躺下,开始幸福的睡眠,并期待自己一觉醒来,疼痛会蒸发到空气中,消散在尘埃里,在我身上不留一丝痕迹。 

~贰~

放学时分,小学校的校门口,车流和人流将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人声和车喇叭声响成粘稠的一片。我在车和人的缝隙里走着时,遇到了一个障碍——一个用手笨拙地转动轮椅的老人,艰难前行的速度如同蜗牛。轮椅的背后,一边有一个黑色的把手,是预备给推车的人的。

犹豫了片刻,我坚定地扶住了那两个把手。

“阿姨,我来推您吧。我看您转着轮子实在太费劲了。”我使劲俯下身,轻声在老人的耳边说。

老人略略回了回头,举起用作劳保用品的那种白棉线手套:“哎呀,可不是,你看我的手套都磨破了也走不快。”

由于是俯身的推动,并没让后背感到吃力,我的步子渐渐轻快起来。

“残疾人不容易呀。我想死,可是还活着。年轻时小儿麻痹,有一条好腿,我还能骑自行车。现在老了,好腿也残了。”她慢慢地絮说着。

走在路上,轮椅掩盖了我的双腿,我和它连为一体,不再吸引路人的目光了。

“我老伴也有病,腰间盘凸出,家里也没个人儿能出来推我。我急着回家给外孙女做饭,这不都放学了么?闺女你家住哪,可别为了我绕道儿呀!”

我说我就住在城西,一点也不绕道儿。

“我闺女在派克上班,也挣不上几个钱,还忙得啥也指不上。你比我闺女都强哪!本来说买房子时和我近一点,结果两条半街远,我去还不是一样得打车?今天我这是趁天好去看一个亲戚,再冷了就出不来了。这轮椅,还是我侄女给我买的,我不让买她也不听。我们老两口儿劳保也不多呀。闺女,前面右转弯就到了,我自己来吧。”

右转进入银行大楼胡同内坑坑洼洼的人行路,我小心地让轮椅不至太颠簸,停在一栋陈旧的灰绿色住宅楼前。

老人回身抽出拐杖站起身来——我看清了她的脸,窄沿女帽下,是一张没有多少皱纹的脸。老人柔和的五官依稀可辨昨日的美,而两条细腿,像半个书写得歪歪扭扭的书名号,看得我一阵心酸。

她和我道谢,再道别。可是我不肯走,我不知道把她和轮椅扔在楼下怎么办,想送上她住的二楼。

她又抽出一条长布条,绕在轮椅前端,拉住布条的前端,然后让我在后面推。

这实在是一项费力气的工程。楼道阴暗逼仄,第一道楼梯又长又陡,大大的车轮在台阶上根本停不住,才上了两级台阶,轮椅就掉了下来,开玩笑般砸在我腰上。我想起自己家楼道里奢侈的大楼梯,可惜那里不需要有人用我来送轮椅。

老人却在前面熟练地拉住布条,指点我要一边压着一边推。这是个矛盾,一边压着一边还怎么能推呢?如此五次三番,总算连滚带爬地上了第一道楼梯。因为不会用劲儿,我的双臂抖个不停。

到了第二道楼梯,我发现这第二道台阶比较少,大约只有五个,就说:“阿姨不要拉了,我给您举上去。”

说着,我就俯身抓起轮椅,举起来一口气儿走了上去。我还是一个看似弱柳扶风的年轻妈妈时,就需要经常将自己超级胖的孩子连同婴儿车一起端上六层楼——人的潜能宝库有着惊人的存储量。

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想不到看上去瘦弱的穿着前卫的我这么有力气并且也肯卖力气。她一边从口袋里掏家门钥匙一边犹豫着说:“家里没人,进来坐一坐?”

如此举全力相帮的时尚女子,该不会是个女骗子吧?难不成要到家里骗点什么,是做保险或直销的,再不就是骗钱骗房本儿的。我猜得出老人的心理,就拍了拍手,掸了掸灰说:“阿姨,如果我们有缘,下次还会遇到,我还帮您。告辞了。”

 ~叁~

走出楼门后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因为缺少剧烈户外运动,多少年都没这样出过汗了。由于一直向上托举重物,我早已忽略了后背的疼痛和僵硬。想不到现在它们都得到了缓解,我的身体像一时被松了绑,加了润滑剂,再也没有锈了。

行人渐少的道路和渐浓的天色,让我同时意识到,大力士搬运轮椅上楼梯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在北京新买的磨砂皮手套被沉重的轮椅啃掉了一小块皮,随身的皮包也在举轮椅时滚下楼梯沾满了泥土,这是我今天付出的代价,而我这样做居然什么也不图。我相信,在二楼的某个窗口,应该有一双老人的眼睛正盯着我。

再看看自己穿的,可不嘛,还真像个人模人样的女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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