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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杜伊诺哀歌(林克 译)

 西纳 2022-02-27

赖纳·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现代德语世界最重要的抒情诗人。早期作品纤巧华丽,带着忧郁、颓丧的世纪末情调;中期发展出独具一格的“咏物诗”,从音乐性的语言发展为雕塑性的语言;晚期作品回归形而上的哲学思想,考问个体存在的意义,流露出神秘主义倾向。他的诗歌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有着巨大影响;在中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冯至、卞之琳等诗人都深受里尔克启发。


“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gen?

(德语:倘若我哭喊,天使的序列中间,有谁听得见我?)”——这个译本很好,可惜我找不到啊。
◆ ◆ ◆ ◆ ◆
  
▍哀歌之一
  
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倾听,倘若我呼唤?
甚至设想,一位天使突然攫住我的心:
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晕厥,因为美无非是
可怕之物的开端,我们尚可承受,
我们如此欣赏它,因为它泰然自若,
不屑于毁灭我们。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
 所以我抑制自己,咽下阴暗悲泣的召唤。
啊,我们究竟能够求靠谁?天使不行,
人也不行,机灵的动物已经察觉,
在这个被人阐释的世界,我们的栖居
不太可靠。也许有一棵树为我们留在山坡,
我们每天看见它;昨天的街道
为我们留驻,一个习惯培养成忠实,
它喜欢我们这里,于是留下来不曾离去。
 哦,还有黑夜,黑夜,当携满宇宙空间的风
耗蚀着我们的脸庞——,夜岂不留驻人寰,
让人渴望,又令人略感失望,
哪一颗心不是艰难地面临它.恋人会轻松一些?
啊,他们不过相互掩蔽他们的命运。
 你难道还不相信?那就从怀中抛出虚空,
抛向我们呼吸的空间;或许飞鸟
以更内向的飞翔感觉到更辽阔的天空。
  
是的,春天大概需要你. 某些星辰
大概要求你察觉它们。从逝去的事物
曾经涌起一朵波浪,或者当你路过
敞开的窗门,一阵琴声悠悠传来。
这一切皆是使命. 但你是否完成?
你不是始终分心于期望,仿佛一切
向你预示了一个爱人的来临?
(你让她何处藏身,既然伟大而陌生的思想
在你身上进进出出,时常留在夜里。)
倘若渴望爱情,你就歌唱恋人吧!
她们闻名的情感远未达到不朽。
那些被遗弃的恋人,你几乎妒忌她们,
似乎她们比被满足者爱得更深。
始终重新开始不可企及的赞美吧;
你想:英雄与世长存,纵使毁灭
也只是他存在的凭藉:最终的诞生。
衰竭的大自然却将恋人收回自身,
仿佛没有力量,再次完成这种业绩。
你对加斯帕拉·斯坦帕究竟有过
足够的思考吗,以这个恋人为典范,
某个少女也会因爱人的离去
有此感觉:我可能像她那样?
难道这些最古老的痛苦竟不能
让我们开窍?难道这个时刻依然遥远,
我们在相爱中相互解放,震颤地经受:
就像箭经受弦,以便满蓄的离弦之箭
比自身更多地存在。因为留驻毫无指望。
  
声音,声音。听呀,我的心,
这种倾听非圣者莫属:强大的呼声
从大地抬起他们;可他们继续跪着,
不可思议,他们不曾留心于此:
他们就这样倾听。这绝不是说,
你能承受上帝的声音。但倾听吹拂之物吧,
不绝如缕的信息产生于寂静。
此刻,它从那些年青的死者向你传来。
不管你走进哪座教堂,在那不勒斯,
在罗马,他们的命运不曾向你静静诉说?
或者一段碑文对你有所寄托,
你觉得崇高,譬如在圣玛利亚·福莫萨
刚刚见到的墓碑。他们有何企求?
我应当轻轻抹去这不合理的假象,
有些时候,它稍稍妨碍了
他们的灵魂的纯粹运动。
  
诚然这很奇异,不再栖居于大地,
不再练习几乎学成的风俗,不再赋予
玫瑰,以及其他独特允诺的事物
人类未来的意义;不再是人们从前所是,
在无限恐惧的手掌之中;甚至抛弃
自己的姓名,像抛弃一个破烂的玩具。
这很奇异,不再寄予期望。这很奇异,
目睹一切相关的事物在空间
如此松散地飘浮。死之存在是艰难的,
犹须太多弥补,以致人们渐渐感觉到
一丝永恒。——可是一切生者
犯有同样的错误,他们太严于区分。
据说天使常常不知道,他们行走在
生者之间,抑或在死者之间。
永恒的潮流始终席卷着一切在者
穿越两个领域,并在其间湮没它们。
  
那些早早离去的人终归不再需要我们,
人们轻柔地断离尘世,就像人们
平和地脱离母亲的乳房. 可是我们,
我们需要如此伟大的秘密,极乐的进步
常常发源于我们的悲哀——没有他们
我们能够存在吗?这个神话并非无益:
在利诺斯的哀悼声中,第一声无畏的音乐
曾经穿透枯萎的僵化;在被震惊的空间——
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虚空第一次陷入震荡,一直到今天
那种震荡仍在吸引、慰藉和帮助我们。
  
  
▍哀歌之二
  
每一位天使都是可怕的。可我多么不幸,
我歌咏你们,几乎致人死命的灵魂之鸟,
我熟谙你们。何处寻多比雅的岁月,
那一刻,一位神采奕奕的天使斜倚荆扉,
略略换了行装,不再令人恐惧,
(他新奇地朝外窥视,恍若身边少年的伙伴。)
而今天,倘若危险的天使长从星辰之后
向下跨出一步:我们直冲云天的心
就会击死我们。你们是谁?
  
你们,早期的杰作,造化的宠儿,
一切创造的巅峰,朝霞映红的山脊,
——正在开放的神性的花蕊,
光的铰链,穿廊,台阶,王座,
本质铸成的空间,欢乐凝结的盾牌,
暴风雨般激奋的情感骚动——顷刻,唯余,
明镜:将自己流逝的美
重新汲回自己的脸庞。
  
因为当我们感觉时,我们也同时消散;
啊,我们呼出自己,一去不返;
柴火一炉炉相续,我们散发的气息一天天衰竭。
也许有人说:是的,你已溶入我的血液,
这房间和春天因你而充实……有何裨益,
他不能挽留我们,我们消失在他身上和身边。
哦,那些红颜佳丽,又有谁挽留她们?
不绝如缕的容光在她们脸上焕发,消隐。
我们的生命从我们身上飘逸,如朝露作别小草,
如热汽从华宴上蒸腾。哦,微笑,今在何方?
哦,仰望:心灵簇新,温馨,逃逸的波浪——;
我多么悲伤:我们就是这样。
我们溶入宇宙,它可有我们的滋味?
天使果真只收容他们的,从他们流失的本质,
抑或偶尔也收容些微我们的本质,
譬如由于疏忽?我们渗入他们的容貌
不过像一丝暧昧渗入孕妇的面孔?
在他们返归自己的喧嚣中
他们毫无察觉。(他们怎么可能察觉。)
  
倘若知晓谜底,恋人或可在夜风里
娓娓絮语。因为万物似乎瞒着我们。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万物对我们缄默,仿佛有一种默契,
也许视我们半是耻辱,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你们恋人,相互满足的人,我向你们
询问我们。你们相互把住。你们有证据吗?
你们看,我可以让我的双手十指交叉,
或者让我被风蚀的脸庇护于
手掌之中,这会给我一丝感觉。
可是谁敢说因此而存在?
而你们,你们在对方的狂喜中增长,
直到他降伏,向你们乞求:
别再——;你们在手掌下
相互愈加丰满,好像葡萄丰收年;
你们有时晕厥,只因对方过于充盈;
我向你们询问我们。我知道,
你们如痴如醉地相互触及,因为爱抚可屏护,
因为你们在温柔乡捂住的那个地方
不会消失;因为你们在手掌下感觉到
纯粹的延续。于是你们几乎以拥抱
相互允诺永恒。可是,当你们经受了
初次见面的畏怯,窗前的期待,
初次相偕漫步,穿过一次花园:
恋人,你们仍是这样吗?当你们相向上升,
嘴贴着嘴——甘露兑甘露:
哦,多么难以思议,啜饮者逃离了行动。
  
当你们看见阿提卡墓碑上人的审慎手势,
你们能不为之惊讶?那轻轻搭在肩上的
难道不是爱情与离别,仿佛出自
与我们不同的材料?记住那些手吧,
它们毫无压力地扶着,尽管躯干里储蓄着力量。
这些克制的人知道:只要我们是这样,
如此相互触及,这是我们的事,
众神更强烈地支撑我们,但那是众神的事。
  
但愿我们也能找到一种人的存在:
纯粹,隐忍,菲薄,一片自己的沃土
在激流与峭壁之间。因为像古人一样,
我们的心始终在超越我们。我们再也不能
目送它化入使它平静的画面,或者化入
神的躯体,在那里它更能节制自己。
  

  
哀歌之三
  
一件事,歌唱爱人。另一件不幸的事,
歌唱他,隐藏的负罪的血河之神。
少女老远认出她的少年,而少年自己
何曾识得情欲之主。啊,深不可测,
他常常从孤独者心底,在少女慰藉之前,
也常常无视她的存在,抬起神的头颅,
唤醒黑夜,让它永无休止地骚动。
哦,血之海神,哦,他可怕的三叉戟。
哦,海螺吹送他胸腔阴森的风。
悄悄听吧,夜正凹陷,形成空穴。
星辰,恋人的情欲不是从你们发源
趋向他爱人的脸?他倾心窥入
她纯粹的容貌不是缘于纯粹的天体?
  
你不曾,唉,他的母亲不曾
让他满怀期望绷紧弯弯的眉毛。
你在感觉他,少女,他的嘴唇
不曾贴近你,弯曲成更丰富的表达。
你像晨风拂来,你真的以为,
你轻轻的出场就让他心旌摇曳?
纵然你惊动他的心;可是更古老的惊惧
一触击他,他已深心震撼。
呼唤他……你怎能唤醒他,他陷入阴暗的遭遇。
诚然,他愿意躲避;他习惯轻松地藏入
你温暖的心里,把握并开始自己。
但他何时有过开始?
母亲,你使他有了小,是你给了他开端;
你觉得他新,你让亲切的世界
垂顾新的眼睛,你挡住陌生的世界。
啊,何处寻那些岁月,你单凭苗条的身影
为他掩蔽翻涌的混沌?就这样
你为他隐去许多;朦胧可疑的房间,
你使它安然无恙;在他的夜之空间,
你搀入更有人情的空间——出自你的心,
满是庇护的心。夜的灯烛,
你不是置入黑暗,不,你置入
你更近的亲在,恍若友情之光。
没有一种声响,你不曾含笑解释,
好像你早就知道,楼板何时迸裂……
而他聆听着,松弛下来,你轻柔的起身
竟有这般威力;他的命运从高高的大氅
退到衣橱背后,他的不安的未来
悄悄隐退,藏入窗帘的皱褶。
  
于是他躺着,轻松地躺着,
睡眼蒙眬,你轻盈的身影
蜜一样化入可咀嚼的浅睡——: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保护者……
可是内部:谁在他内部抵挡并阻止
本源的浪潮?啊,睡者无审慎;
睡着,更梦着,更在迷狂中:他何等投入。
这个新生者,畏怯者,他已被卷入,
内心事件的卷须不断蔓延,
他已被缠进图案,窒息性的生长,
兽类追猎的形式。他何等沉醉——。
他爱,爱他的内心,他内心的荒原,
他体内这片原始森林,他嫩绿的心
长在这哑寂的朽环之上。他爱。
告别他的心,脱离自己的根,
他进入强大的本原,他小小的诞生
早已在此度过。怀着爱,他走下去,
进入更古老的血,进入深谷,谷里卧着
可怕之物,依然餍足于先辈。
每个恐怖物都认识他,眨着眼睛,
好像知道他会来. 是的,怪物在微笑……
你很少笑得这样温柔,母亲。
他怎能不爱它,当它向他微笑。
他爱它在你之前,因为你怀他的时候,
它已经溶入托护胎儿的羊水.
  
看吧,我们爱,不是像花儿一样
发自唯一的一年;当我们爱的时候,
太古的汁液升上我们的胳臂。哦,少女,
这一点:我们在体内爱,不是爱一个物,
一个未来之物,而是无数汹涌之物;
不是爱一个单独的孩子,而是一代代父亲,
他们像群山的残骸铺垫在我们的根基;
而是一代代母亲的干枯的河床——;
而是整个沉寂的风景,在阴晴变幻的
厄运之下——少女,这已先你而存在。
  
你哪里知道——,你自己在恋人体内
诱发远古。哪些情感自遁去者
翻腾而起。哪些女人在彼处
忌恨你。何等阴沉的男人
为你激动,在少年的血脉里?
死去的孩子要找你……哦,轻点,轻点,
对他做一件可爱的事,趁白天还在,
一件可信赖的事,——引他近花园,夜里给他
优势……
         抑制他……
  
  
哀歌之四
  
哦,生命之树,哦,何时入冬?
我们不和谐。不像候鸟
熟悉四季。我们已经落伍,
这才迟迟地突然投入风中,
栖息在冷漠无情的湖面。
我们同时意识到开花与枯萎,
而在某个地方,狮子仍在行走,
只要雄风犹存,便不知何为孱弱。
  
可是,当我们瞩目于一个,
就已经察觉另一个的耗蚀。
最近的敌视我们。合二为一的恋人,
曾相互允诺旷远,追猎和故乡,
不是也常常濒临绝境。
   此刻,为了某个瞬间的图画,
有人涂抹相反的底色,这很难,
让我们看见画;因为他要我们
看得很清楚。我们不认识
感觉的轮廓:唯此轮廓的外部构因。
   谁不曾惶然面对自己心灵的帷幕?
它徐徐开启:离别的场景。
不难理解. 熟悉的花园
微微晃动:随后戏子出场。
不是他。够了!虽然他做得很轻松,
他不过化了妆,仍将是一个市民,
穿过他的厨房走进住宅。
   我不要这些半虚半实的假面,
宁愿要木偶。实心的木偶。
我愿意忍受填塞的身躯,牵引线,
给人看的脸。在此。我在戏台前。
即使灯已熄灭,即使告诉我:
散场了——,即使虚空
随灰色的气流从台上传来,
即使不再有沉寂的先祖
与我同座,不再有女人,
甚至不再有棕色斜眼的男童:
我仍然在此。观看永无终止。
  
难道我错了?父亲,你曾围绕我
如此苦涩地咀嚼我的生命,品尝它,
一再品尝我最初的浑浊的汤剂,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在成长,
你惦量如此陌生的未来的回味,
审视我那迷蒙的仰望,——
正是你,我的父亲,自从你死后,
常常在我的希望中,在我的心中,
怀着恐惧,为我渺茫的命运
失去镇定,死者所富有的镇定,
难道我错了?而你们,难道我错了,
正是你们为此而爱我,为回报之爱
那小小的开端,我总是回避它,
因为我觉得,你们脸上的空间
当我爱它的时候,化入宇宙空间,
你们在那里化为乌有……:若我有心,
在木偶戏台前等待,岂止等待,
我凝神观望,最终必有天使
扮成演员上场,他高高牵动
木偶的身躯,以报偿我的观看。
天使与木偶:这才终于是看戏。
我们生存时,那始终被我们割裂的,
这才合为一体。我们的四季
这才形成完整的代序循环。
天使的表演这才越我们而去。
瞧,垂死者能不如此揣测,
我们在此所做的一切
何其虚假。一切皆非本真。
哦,童年的时光,那时的人物身后
不只是过去,我们的前方
不是未来. 我们固然在生长,
有时候急于快快长大,
一半是为了取悦成人,除了大,
他们别无所有。可是我们,
在我们独行期间,陶醉于恒常,
我们处在世界与玩具的空隙,
处在某个位置,从一开始,
它已为一个纯粹的事件而奠定。
  
谁展示一个儿童,一如他之在?
谁置他于天体之中,把距离的尺度
交于他手中?谁造就儿童之死,
用变硬的灰色面包,——或让这死
在圆圆的嘴里,如一只美丽的苹果
含着果核?……凶手一目了然。
但这样:早在生之前如此柔和地
包含死,整个死,并且毫不介意,
这不可形容。
  

  
哀歌之五
——献给赫尔塔·柯尼希夫人
  
他们是谁,告诉我,这些江湖艺人,
漂泊无依略甚于我们,从早晨起,
被一个意志不停折腾,
它从不满足,究竟取悦谁?
岂止折腾,它扭曲他们,
纠缠并挥舞他们,
抛出并抓回他们;仿佛他们
从油浸而愈加光滑的空气中
分娩于被他们永恒的跳跃
磨薄的地毯,这张在宇宙之中
失落的地毯.
像铺上一张膏药,似乎市郊的天空
在此触痛大地。
               刚刚落地,笔直,
定住并亮相:生存的大写起首字母……
恒动的手柄又已转动他们,
最强壮的汉子,以此取乐,
像强大的奥古斯特在宴席上
转动一只锡盘。
啊,环绕此中心,
观看之玫瑰:
绽放复飘零。环绕
此踏夯,此雌蕊——被自己
花期的粉尘射中,孕育出
依旧反感之虚果,这反感
从未意识到自己,——它放光,
以最浅薄的表皮微微假笑。
  
瞧:那个枯萎多皱的力士,
他已衰老,只配击鼓,
缩进了虚张的皮肤,似乎它从前
包裹两个男人,一个已躺在
教堂的墓地,在鳏居的皮囊里
他活过了另一个,
这聋子,偶尔有些疯癫。
  
而那个年青的汉子,
酷似莽汉与修女之子:魁梧雄健,
满是肌肉和单纯。
哦,你们,某种痛苦在自己小时候,
在它无数漫长的痊愈的某一次,
曾经得到你们,像玩具……
  
你,硬着陆的童子,
这种着陆果实最熟悉,尚未成熟,
每天从共同塑造的运动之树
坠落百遍(它比逝水更迅疾,
短短几分钟历尽春夏秋)——
坠落并撞击坟墓:
偶尔,在喘息的片刻,你想
露出一张可爱的笑脸,投向你
难得温柔的母亲;可含羞试探的脸
旋即失落于你的躯体,被躯体
蚀为平面……那汉子又拍掌,
重跳一次;贴近狂跳不已的心,
有一种痛苦你每次来不及细察,
脚掌的灼痛已抢先于它,自己的起源,
肉体的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可是,挡不住
微笑……
  
天使!哦,收获它,采撷它,小花的药草。
造一个花瓶,珍藏它!将其归入
那些尚未向我们公开的欢乐;
在迷人的骨灰坛里
誉之以遒劲的花体标记:“舞者之微笑”。
   还有你,迷人的少女,
你竟被最撩人的欢乐
默默忽略。你身上的饰缨
也许为你而感到幸福,
或光滑的绿缎
贴着柔嫩而丰满的乳房,
感觉无限娇宠,一无所失。
你,
集市的镇定果实,一再别样地放上
一切摇晃的平衡天平,
公然扶于腋下。
  
何处,哦,何处是那个地方(我承担于心中):
那里,他们从前还久久无能,
还相互脱落,像交配而不太匹配的
牲畜;——
那里重量还沉重;
那里,他们的棍子
徒劳搅动,碟子
还摇摇欲坠……
  
可突然在此艰难的无处之中,突然
不可言喻的位置——纯粹的太少
在此不可思议地转化,转入
那种空无的太多。
多位数的演算在此
化解为零。
  
场所,哦,巴黎的场所,无限的观看场所,
在那里,制帽女工,死亡太太,
卷绕并编织无休止的尘世之路,
无尽头的带子,以此发明
新的飘带,褶裥,花饰,帽徽,仿造的果实——
全染得不真实,——旨在
廉价的命运冬帽。
……
  
天使!或许有一个场所,我们不知道,在彼处,
在不可言喻的飞毯上,一对恋人正展示
他们在此间从未达到的技能,
惊险高超的心震造型,
快感凝结的钟塔,
早已单凭彼此相倚的梯架——
绝无立足之地,颤栗着,——他们能,
面对周围的观众,无数无声的死者:
   死者随后会不会抛出自己最后的,
一直节省的,一直保藏的,永不失效的,
我们不认识的幸福金币,抛向
满足的飞毯上终于真正微笑的
恋人?
  
  
哀歌之六
  
无花果树,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意味深长:
你几乎完全超越了花期,
不曾炫耀,把你纯粹的秘密
逐入早早决断的果实。
就像喷泉的喷管,你弯曲的枝条
驱使汁液向下再向上:它自沉睡涌出,
几乎尚未苏醒,涌入最甜蜜的结果之幸福。
瞧:就像宙斯化身天鹅。
             ……我们却留连不舍,
啊,我们炫耀花枝,直到泄露无遗,
才滑入有限的果实那延迟的内核。
谁如此强烈地渴望行动,寥寥无几,
他们蓄势待发,充盈的心炽烈燃烧,
当花期的诱惑像柔和的夜风
轻抚他们的眼睑,嘴的青春:
或许英雄如此,和那些注定早逝者,
死像园丁别样地弯曲他们的血脉,
他们奔涌而去:领先自己的微笑,
就像线条柔和的凯尔奈克浮雕上
驾辕的骏马领先凯旋的国王驾御的骏马。
是的,英雄酷似年青的死者。
他不为勾留所惑。他的崛起是存在;
他始终鞭策自己,跨入变幻的星座,
那里危机四伏,知他者寥寥无几。
但突然激奋的命运,对我们阴沉缄默,
却把他咏入他那喧腾宇宙的风暴。
我从未听说谁像他。他模糊的声音
霎时穿透我,挟卷汹涌的气流。
  
于是,我多想屏住我的渴望:我倘是,
哦,我倘是一个童子,还可望走这条路,
靠着未来的胳臂,坐读参孙的故事,
他母亲原不怀胎,尔后分娩一切。
  
在你的腹中,哦,母亲,他不已是英雄?
不是在那里,在腹中,他开始称雄的选择?
成千上万在子宫酝酿,意欲成为他,
可是瞧:他抓住并放过——
他选择,他能。
若他撞毁巨柱,那就是他崩出
你肉体的世界,进入更亲密的世界,
在此继续选择,他能。哦,英雄的母亲,
哦,滔滔激流的源头!你们峡谷,
少女们已从心的峭壁纵身坠入,
兀自哀怨,未来儿子的祭品。
  
因为英雄奔流而去,穿越爱的羁留,
一次又一次,为他的心跳把他托出浪尖,
他已转身,在微笑的尽头,——焕然一新。
  
  
哀歌之七
  
不再是求爱,不是求爱,成熟的声音
应是你呼唤的本性;纵然你呼唤
纯净如云雀,当上升的季节托举它时,
几乎忘却,它是一只可怜的小鸟,不只是
一颗单一的心——被季节抛入晴空,
抛入内向的天堂。你大概像它一样求爱,
毫不逊色——,乃至冥冥之中,沉寂的女友
或已获悉你,一个响应在心中慢慢苏醒,
因倾听而温暖,——你狂放,她炽热。
  
哦,春天大概知晓——,此刻无处不承载
报道的音讯。那最初短促的试啼,
与幽静相衬托,揳入一个纯净的白日,
一个首肯的白日那无边的沉默。
尔后向上的梯阶,向上的音阶,
升向梦想的未来圣殿——;尔后颤音,
喷泉——为匆匆的水柱预定了跌落,
在允诺的游戏之中……届临夏天。
  
不只是每个夏天的早晨——,不只是
早晨怎样化入白日,因开端而灿烂。
不只是温柔的白日,掩映鲜花,
掩映高处多姿的树木,葳蕤强盛。
不只是这些释放的力量那种虔敬,
不只是道路,不只是黄昏的草原,
不只是傍晚阵雨后兀自呼吸的清新,
不只是临近的沉睡和一种预感,在晚间……
而是黑夜!而是夏天高深的黑夜,
而是星星,大地的星星。
哦,一旦死去,他们无限知悉,
所有的星星:因他们何等何等遗忘!
  
看呀,我曾召唤恋人。岂止她会到来……
少女们会从贪乏的坟墓走来并站定……
因为,我怎能,怎能限定发出的召唤?
沉沦者一如既往地寻找大地。
你们这些孩子,一个在此间攫住的事物,
只消一次,能不值许许多多。
切莫相信,命运更甚于童年的缩影;
如销魂的追逐之后,你们气喘嘘嘘,
常常超越了爱人,向着虚无,进入自由。
  
此间是美好的。你们知道,少女们,
你们也知道,你们似乎穷困过,沉沦过——,
你们糜烂于都市的陋巷,或任人遗弃。
因为人皆在——一个时辰,或许不是
一个时辰,两个片刻之间
无法用时间刻度衡量的一个瞬间——,
那一刻拥有存在。一切。血脉满是存在。
只是,我们太容易遗忘,因为邻居讥笑,
不予承认或妒忌。我们要彰显它,
就在最显眼的幸福令人审识之时,
这离不开转化,于内在将它转化。
  
除却内在,爱人,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们的生命随转化而逝去。外在
日益消蚀。一幢恒常的房屋坐落之处,
如今冒出设计的造物,形成梗阻,
它纯属设计,仿佛还全然在脑海。
时代精神造出宽广的力的蓄池,
无形之物,譬如它取自万物的电能。
它再也不识神庙。这种心灵的耗蚀
我们更隐密地撙节。是的,凡幸存之物,
曾经靠祈祷、祭祀、跪拜所获之物——,
一如它在,已经归入不可见之物。
常人不再察觉它,竟然放过了机遇,
此刻建它于内心,用廊柱和雕像,更伟大!
  
每逢世界晦暗转折,必有断代者,
上一个已失去,下一个还不属于他们。
因为就连下一个也离人甚远。
它不应迷惑我们;而应在我们心中
强化对尚可辨认的形象的护持。——
它曾经站立在人们中间,在命运之中,
在毁灭性的命运之中,曾经站立在
不知何去之中,无异于实在,它曾经
让星星躬屈,从可靠的天堂俯就自己。
天使,我仍然指给你看,在那!
凭你的观望,它终将获救,它终于
挺立起来。巨柱,双塔门,斯芬克斯,
大教堂坚贞不屈,朦胧耸立于
渐渐消失或陌生的城市。
  
这不是昔日的奇迹吗?哦,赞叹吧,天使,
因为我们是这样,哦,伟大的天使,请讲述
我们曾能这样,我的呼吸不足以颂扬。
如是,我们并没有错失空间,这些施予的,
这些我们的空间。(它们必定非常伟大,
因为历经千载,我们的感觉未见满溢。)
钟塔曾很伟大,不是吗?哦,天使,
是这样,——伟大,哪怕在你的身旁?
沙尔特伟大——,音乐企及更高处,
并超越我们,甚至仅仅一个恋人——,
哦,独倚夜色窗前……她未企及你膝下?
别以为我在求爱。
天使,纵然我追求你!你不会到来。
因为我的呼唤源源不断;你不能迈步,
顶着如此强烈的声浪。我的呼声
像一条伸出的手臂。那为了抓取
高高张开的手掌一直向你
张开着,像抗拒和警告,
不可把握者,远避。
  

  
哀歌之八
——献给R. 卡斯纳
  
造物的目光专注于敞开者。
唯有我们的目光似乎已颠倒,
像设置的陷阱包围着它们,
紧紧包围着它们自由的起点。
那外间实在的,我们有所获悉,
单凭动物的面目;因为我们
早已让幼童转身,迫使他向后
观看形象,而非敞开者,它深深
印在动物的脸上。超脱于死亡。
唯有我们看见死;自由的动物
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
前方有上帝,它若行走,则走进
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
我们从未在前方,哪怕一天,
拥有纯粹的空间,鲜花无限地
开入此空间。始终是世界,
从未没有无的无处:那纯粹的,
未被监视的,人们呼吸它,
无限知悉它,并不企求它。
一个童子在寂静中自失于它,
却被摇醒。或那个垂死者,他是它。
因为临近死,人们再也看不见死,
凝神远望,或许以伟大的动物的眼光。
倘若没有对方隔断视线,
恋人接近死亡并惊异……
仿佛出于疏忽,对方的身后
已为他们开启……可是越过他
无人再前行,世界复归于他。
始终转向万物,我们仅仅
在万物身上看见自由者的反映,
被我们遮蔽。或一个哑寂的动物,
它仰视,平静地穿透我们。
这就叫命运:相对而在,
别无其他,始终相对。
  
倘若可靠的动物,它迎着我们
走向相反的方向,有我们的意识——,
它会拽我们转身随它漫游。
可对它而言,它的存在是无限的,
无从把握,没有目光投注于
它的状态,纯粹,一如它的遥望。
我们看见未来之处,它看见一切,
自己在一切之中,已永远获救。
  
可是在警觉而温暖的动物身上
积压着一种巨大的忧郁,它为之焦虑。
因为那常常压倒我们的回忆
也始终粘附于它,仿佛人们追溯的
一度更亲近,更可靠,这种联系
无限温柔。在此一切是间隔,
在彼是呼吸。第一个故乡之后,
它觉得第二个风险,不伦不类。
   哦,渺小的造物其乐无穷,
它们永远留在分娩的子宫;
哦,蚊蚋的幸福,甚至庆婚之时,
它仍在内部跳跃,因为子宫即一切。
请看小鸟的半度安全,
它几乎从自己的起源二者皆知,
恍若伊特拉斯坎人的一个幽灵,
出自一位死者,一个空间收容他,
却以安息的形象作为棺盖。
一只蝙蝠无比惊愕,它必须飞翔,
并出自子宫。它因它自身
无比惊恐,它闪过空中,像一道裂纹
划过一只瓷杯。 蝙蝠的痕迹
就这样撕裂傍晚的瓷器。
  
而我们:观望者,随时,随地,
我们转向万物,永无超脱!
万物充塞我们。我们整理。它瓦解。
我们重新整理,自己瓦解。
  
是谁颠倒了我们,乃至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哀歌之九
  
为什么,既然度过生存的期限
业已俱足,像月桂一样,叶色略深于
一切绿树,每片叶子的边缘
呈小小的波纹(像一阵风的微笑)——:
为什么必有人的存在——既逃避命运,
又渴望命运?……
                 哦,不是,因为幸福在;
这仓促的恩惠归于临近的丧失。
不是出于新奇,或为了心的磨练,
这一切月桂或已赋有……
  
而是因为此间很丰盛,因为此间的万物
似乎需要我们,这些逝者
跟我们奇特相关。我们,逝者中的逝者。
每个一次,仅仅一次。一次即告终。
我们也一次。永不复返。
但这一次曾在,哪怕仅仅一次:
尘世的曾在,似乎不可褫夺。
  
于是我们催促自己,想要成就它,
想要拥有它,在我们简单的手掌里,
在更加充实的目光里,在无言的心里。
想要成为它。——把它送给谁?唯愿
永远保留一切……啊,多么痛苦,
把什么带入另一种关联?不是在此
慢慢学成的直观,不是此间的事件。
一无所有。唯有痛苦,唯有沉重,
唯有漫长的爱的经验,——唯有
纯粹不可言说的。可是尔后,
在星辰之中,该是什么:他们不可言说
更胜于我们。浪游者从山边的悬崖
带往山谷的,绝不是一捧泥土,
众人觉得它不可言说,而是一声言语,
赢得的纯粹的言语,黄色蓝色的龙胆。
或许我们在此,为了言说:房子,
桥,井,门,水罐,果树,窗子,——
顶多说:圆柱,钟塔……可是言说,懂吗,
哦,如此言说,大概连事物也从无此意,
仿佛内向地存在。当大地要求恋人,
让每个事物在他们的情感中欣喜若狂,
这岂非缄默的大地的隐秘计谋?
门槛:对两个恋人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略微耗蚀自己更古老的门槛,
就连他们,前面有许多去者,
后有来者……这也轻而易举。
  
此刻是可说之物的时刻,此间它的故乡。
言语吧,忏悔吧。可经历的事物
史无前例地沉坠而去,因为
没有图像的行为排斥并取代它们。
疮疤下面的行为,疮疤随时会脱落,
一旦动作从内部膨胀,形成另一种阻塞。
我们的心存在于铁锤之间,
就像舌头存在于
牙齿之间,可是它仍然,
仍然在赞美。
  
向天使赞美尘世吧。而非不可言说的世界,
你不能向他炫耀美妙的感觉物;
在宇宙他更能感觉,而你是生手。
因此给他看简单的吧,那一代一代形成的,
活着并属于我们,在手边和眼里。
告诉他事物吧。他会更惊讶地伫立,
像你侧身于罗马的绳匠,或尼罗河的陶匠。
给他看,一个物能够多么幸福,全然无辜
并属于我们,甚至哀怨的痛苦怎样毅然
纯粹化为形象,充当一个物,
或死入一个物——,在彼端极乐地离别琴身。
——这些靠逝去谋生的事物知道
你在颂扬它们;逝者寄拯救于我们,
无以复加的逝者,我们愿意并应该
在不可见的心中将其完全转化,化入——
哦,无限——化入我们!无论我们最终是谁。
  
大地,难道这不是你的期望:在我们心中
不可见地复活?——这不是你的梦想,
一次不可见地存在?大地!不可见!
若非转化,那你急切的托付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我愿。哦,请你相信,
为了赢得我,无需你更多的春天,一个
啊,就一个春天已经盈满血液。
无名的我毅然转向你,从遥远的国度。
从前你总是在理,而你神圣的念头
是亲切的死亡。
看,我活着。靠什么?童年与未来
俱无减损……充盈的存在
源于我心中。
  

  
哀歌之十
  
愿我有朝一日,在严酷的认识的终端,
向赞许的天使高歌大捷和荣耀。
愿心锤明快的敲击无一失误,
紧扣松弛,疑惑或断裂的琴弦。
愿我流泪的脸庞增添我的光彩:
愿暗暗的哭泣如花开放。
哦,那时,你们会何等可爱,黑夜,
历尽忧患的黑夜。我不曾更虔敬地
承纳你们,难以慰藉的姐妹,不曾
更轻松地投入你们松散的长发。
我们,痛苦之挥霍者. 我们预先
怎样估量它们,关注悲哀的延续,
它们有无尽头。然而,它们却是
我们历冬的树叶,我们深绿的意蕴,
隐密年岁的时间之一,岂止时间,
乃是地点,垦殖地,宿营地,土地,栖居。
  
诚然,呜呼,苦难之城的巷道何其陌生,
在喧嚣制造的虚假的寂静中,铸件——
出自虚空之铸模,大肆炫耀:镀金的噪音,
爆响的墓碑。哦,一位隐身的天使
大概暗中践踏着他们安魂的集市,
他们打烊的教堂(与集市比邻);
洁净,紧闭,扫兴,像礼拜天的邮局。
可是外面,市场的边缘蜿蜒而去。
自由之晃荡!功利的猎手和骗子!
形象的靶场赌乔妆的运气,
目标巡回穿梭,一旦好枪手命中,
铁皮小丑应声而出。喝采加幸运
令他留连忘返;因为无奇不有的店铺
招徕顾客,鼓乐齐鸣。成人则另有
稀奇可瞧,金钱怎样繁衍,解剖学,
不只为了消遣:金钱之生殖器,
一切,全部,过程——,这堂课让人
受益非浅……
……哦,但就在市场之外,
在最后的木板后面,板上贴着“不死”广告,
那种苦涩的啤酒,饮者咀嚼新鲜的闲聊,
凡以此佐酒,苦酒似乎甘甜可口……
就在木板背面,就在那后面,才是真。
儿童游戏,恋人相依相偎,——僻静,
真诚,贫瘠的草丛,狗群拥有自然。
那个年轻人向前走去,身不由己;他或许
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幽怨……他随她
走进草地。她说:很远。我们住在
那外边……在哪里?年轻人跟随她。
她的姿势令他激动。肩膀,脖颈——,
她可能出身显贵。可他丢下她,转身,
挥手……有何意义?她是一个幽怨。
  
唯有年轻的死者爱她并追随她,
他们刚刚进入永恒的镇静,
弃绝之状态。
她期待姑娘,同她们交朋友。悄悄展示
身上的装饰. 精致的忍耐面纱,
苦难之珠。——她对年轻小伙子
沉默。
  
可是在山谷,她们居住的地方,年轻人
若有疑问,一个年老的幽怨则会关照:
我们幽怨,她说,曾经是一个大族。
先辈在那边大山开采矿石;在人间
你有时发现一块磨光的原始苦难,
或凝固成渣的愤怒,出自古老的火山。
是的,那是它们的发祥地。我们曾很富有。——
  
她领他飘然穿过广阔的幽怨之境,
让他看神庙的巨柱,或那些城堡的废墟,
幽怨的诸侯曾经从那里统治全国,
睿智贤明。让他看高大的眼泪树,
忧郁盛开的田野(在生者看来,
忧郁不过是柔嫩的树叶);让他看
悲哀之动物,正觅食青草,——偶尔
一只鸟惊起,平缓飞过他们的仰望,
远远勾勒出孤独嘶鸣的文字图像。——
傍晚,她带他去幽怨族的祖坟,
拜谒女巫和先知。若黑夜降临,
他们的脚步愈加轻悄,俄顷,
守护万物的墓碑随月光升起。
酷似尼罗河畔的斯芬克斯,
它睥睨一切——:隐密幽室的
面孔。
他们震惊,加冕的头颅沉默,
已将人面永远放上
星辰的天平。
  
他的目光看不清人面,在初死之中
他眩晕。但她的凝视
令猫头鹰惊悸,从王冠之后飞起。
它缓缓飘下,翅膀滑过面颊,
那种最成熟的圆满,
于是在翻开的书页上
柔软地描出不可描绘的轮廓,
描入死者新异的听觉。
  
更高,星星。新星。苦难国度的星星。
幽怨缓缓叫它们的名字:这里,
看:骑士,权杖,那更圆全的星座
她们称它:果环。尔后,再远些,趋近极点:
摇篮;路;燃烧的书;玩偶;窗。
可是在南天,纯净,犹如在赐福的手心,
清晰闪耀的“M” ,指母亲……
  
但死者必须前行,年老的幽怨
默默引他到深谷之前,
月光映着波光:
欢乐泉。她这样称它,
含着敬畏,说:在人间
它是一条宽广的大河。——
  
他们伫立山脚。
这时她拥抱他,恸哭。
  
他独自远去,隐入原始苦难之群山。
绝无跫音从无声的命运传出。
但无限的死者似已唤醒我们,一种暗示,
看吧,他们也许指着空空榛子
那悬垂的柔荑花序,或者
晓以雨丝,在春季飘落幽暗的大地。——
  
而我们,只惦念上升的幸福,
怎能不为之感动,
几乎深心震憾,
当着幸福物沉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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