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二人转,却不愿意别人知道我看二人转。一次,我正坐在哈尔滨一个二人转剧场,无意中发现和我同排隔着几个座位,单位的两个年轻人也在看,这把我紧张坏了,赶快把头偏到一边,拿扇子遮住脸,心想这俩人怎么不学好,看起这个来了?明天得批评一下。可又怕人家问,你咋知道我们看二人转了?只好忍了。这是双标,还有点认知分裂。我喜欢悲剧,讨厌绝大部分搞笑的东西。听相声稍微多点,是刘宝瑞、马三立和侯宝林的部分作品,还有《钓鱼》,“一波咸带鱼”那个。小品几乎不看,尤其是这几年的小品。许多小品中的梗,我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觉得这些有点肤浅,不上台面。电视上一演小品相声,我必定换频道,更别说二人转了,听到那音乐就不舒服。可我确实到剧场看了许多次二人转。要不怎么说双标和分裂呢?第一次看这东西,是在长春一个乌烟瘴气的小剧场,连名字也没有,当地朋友带去的。演出的是草台班子,算得上俗、色、黄。唱的什么听不清楚,除了说口,还有动作。唱着唱着,男演员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女演员拿个白手绢盖在他脸上,我明白这表示男的已经死了。然后女演员边唱边从头开始摸他,摸的过程中,男演员的敏感部位直直地立了起来。那天我没戴眼镜,看不大清楚,朋友就在一边担任解说。朋友说,这么嘈杂的环境,演员这个功夫厉害吧?我说厉害厉害。环境真的很恶劣,里面还有些“大金链子小手表”的人物。后来男演员又对女演员做了些动作,可想而知不雅观。演出结束,我们赶紧从热烘烘的房间出来,吸几口寒冷清新的空气。朋友说,知道你酸文假醋,先让你见识见识真的。他解释这种叫“粗口二人转”,一般的不这样。我说更黄的我也见过,不过是在国外。可惜这些演员实在太年轻了。朋友做出深沉的样子说,自己的选择,这就是生活。正式地看二人转,也是在长春,一个叫“东北风”的剧场。长春有刘老根大舞台,我讨厌所谓赵家班,朋友就安排了这里。我正和在长春上学的侄子一起吃饭,就叫他回去。朋友让一起去,他说这是大剧院,文明二人转,又是个男孩,你怕什么?“东北风”是个正规剧场,上下两层,前排沙发座还带着小桌子。节目比草台班子正式得多,可再正式它也是二人转。第一个演员先上台翻几个跟头,打个漂亮的劈叉,观众叫好。演员说谢谢大家,再叫好也不打了,我一打劈叉拉弦的头就嗡嗡的,别震晕拉错了弦。观众大笑。“拉弦的”指胡琴演奏员,后来知道这个角色基本是二人转的调侃对象。对于调侃,他大部分沉默,偶尔也很搞怪地回两句嘴。这些演员可能练过杂技武术,经常做些跳跃倒立类的高难度动作。一个小个子拿着一大瓶水说,只要大家掌声热烈,我跑着三分钟喝完这瓶水,一滴不带洒的。然后举着瓶子,边跑边向嘴里倒水,从舞台跑到观众席,从一楼跑到二楼,喝完水正好回到舞台,立即开唱,还不大喘气。这也是个功夫。观众们多数跟我一样是外地人,欣赏不了这种艺术,对唱腔扮相兴趣不大,掌声都给了说口和动作。老点的演员受欢迎,因为他们更敢说。虽然不像草台班子那么明显,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男女关系意在言外,或者拐弯抹角从辈份上占对方便宜,再就是暗示对方媳妇“卖”,所以“老有钱了”。他们的语言巧妙,让人能联想到却不直接。虽然我也哈哈笑,但与晚辈坐在一起,看这种节目总是有些尴尬。我瞄一眼侄子,他很紧张,都不敢笑。按中国人心理,两辈人真的不适合一同看这类演出。如果有个异性后辈在场,哪怕不坐在一起,我一分钟也呆不住。观众席第一排正中是贵宾,桌子上放着茶水、瓜子和水果。刚开始主持人介绍说这都是些大老板,后来就张哥李姐地叫。演出中间,一会说山东张哥看我们要饭不易,赏人民币一千块,一会又说天津李姐看×××演出卖力,赏中华烟两条!然后加演谢赏节目。一共赏了五六次,赏钱和东西越来越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给了他们,毕竟一张票才二三百块钱。这与北京一家饭庄差不多。有一年我们到北京请客,在一家古旧逼仄的饭庄。虽不是名店,也算高档,菜贵得要死。这店别出心裁,请了四个侏儒当“瞭高的”,大约相当于迎宾。穿着鲜艳绸缎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假辫子。老话说“矬人高声”,他们嗓门洪亮。因为太矮了,开始引不起注意,一扯嗓子吓人一跳。客人到了,他们会拉长声音喊××包房×爷×位贵宾光临,楼上请!吃完饭有顾客给了小费,他们又喊×爷赏××币××元,一楼的男店员齐声吆喝谢×爷赏!打赏的也相当有面儿。据说是老北京大饭庄子的规矩。这样,客人给少了都不好意思。吃完饭,有人专门呆一会看这景,其他地方很难见到。这家饭庄还开着,估计现在不敢弄这些名堂了。因为在哈尔滨的次数多时间长,大部分二人转我是在哈市看的。多数在同一个剧场,即位于道外区景阳街的新闻电影院。选在这里看有几个原因,一是票价便宜,100块左右,不到大剧院的一半;二是离得近,从我住的中央大街走路半小时,打车10块钱;三是肉联厂在这里,有家饭店的水饺和红肠很好,我到这里吃饭。最主要的是这个剧场,现在虽不起眼,以前鼎鼎大名。有人说这里曾是张学良公馆,他使用了五六年。也许以前的房子拆了,从现存建筑看,似乎不适合家居,唱堂会倒不错。但这个欧式风格的建筑,作为一流影剧院在哈市红了几十年倒是真的。随着电视等新文化形式出现,作为影院它风光不再。八十年代后多次变身,依旧难免没落,最后成了二人转剧场。以前门头有“二人转”三个大字,后来又把这三个字拆掉,突出了“哈尔滨地方戏院”。这也反映了剧场心理,我想他们很可能,是不以演出二人转为骄傲的。剧院现在是市级保护建筑。从里面能看出剧场昔日的豪华。高顶大吊灯,墙壁有复杂的雕刻。早年华丽堂皇的精美装饰,与现在平庸俗气的廉价设施混杂,它就像清末民初引车浣衣的贝勒格格。除了寒伧,也破旧拥挤,楼梯地板都吱吱响,观众紧挨在一起。我很担心如果失了火,从那个窄小的通道能跑出多少人来。这里设着贵宾席,但没有中间打赏的环节,演出环境和水平都比“东北风”差一截。主要演员和节目相对固定,只是唱说做,没有“东北风”那样杂技武术一类的展现。我感觉这里的演出,大致是城里二人转的日常状态,中等偏上一点。场地一般,演员也不怎么红。他们应该比偷偷摸摸的草台班子有尊严挣钱多,贵的票一百多,但离刘老根大舞台七八百元的票价距离很远。二人转本是最草根的东西,已经被弄得不伦不类。这里有演员一晚上要到两个以上地方“赶场子”,那肯定辛苦,可也是成功的标志,许多人想赶还没有呢。我看的次数多,能分清一部分演员,大致知道他们演什么,哪两个是夫妻,哪两个是搭档。虽然他们不认识我,隔段时间我看到台上的他们,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他们的调侃、“包袱”和梗,已经知道了,虽引不来多大笑声,我心里是快乐的。我已经习惯性地到新闻电影院看二人转,去哈尔滨不来这里看一场,好像少做了件事情。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肯定不是追星,一个准老年人不会追一群没名气连名字也不知道,放在人堆里不会多看一眼的中年人;也许是出差劳心劳力还得应酬,有些辛苦,恰好近处有演二人转的,在此放松一下。如果有说相声的,我就去看相声了。这个地方是哈尔滨的乡亲老姜告诉我的,我老去他也觉得奇怪,怀疑我脑子出了问题。我说没什么奇怪的,就像家里老年人看戏,不管以前看没看过,只要电视里演就看,不追求新奇,不在乎情节,只是为看而看。从这点可以证明,我已经老了,你也快了。我问他要是不陪客人,自己会看二人转么?他没正面回答,反问我咱山东老家平时看那个什么,看吕剧的多么?我说不知道。我是不看,想看也没地方。 (摄影 曹新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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