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以来，在很多普及历史书中，刘邦已基本成为“无赖”“流氓”的代名词。学者这样说，流行的影视剧也这样拍。但奇怪的是，却从没一部成功的作品。比如《鸿门宴》《王的盛宴》，都以票房惨败而告终。
票房惨淡的《王的盛宴》 重读《史记》，其实传统刘邦的形象与现代人所包装的大相径庭。司马迁赞刘邦是“起于闾巷，合从讨伐”，功业“轶于三代”的“王者”。作为当事人，“汉初三杰”张良则说“沛公殆天授”。宋诗云：“沛公百万保咸阳，自古柔仁伏暴强。” 古人更着眼于刘邦的“仁爱”。 在本文看来，刘邦形象在近代的转变，还不简单是一个词语的意义流变，而更是一个从文化认同到文化割裂的过程。否定刘邦，不过是曾经“打倒孔家店”的一个余波。 当历史烟云散去，我们不妨再回到原典，还文化一个真诚。
在现代汉语里，“流氓”常指“不务正业、恶劣下流的人”，“无赖”则是指“放刁、撒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 但《高祖本纪》如此描述刘邦： 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这些与“流氓”“无赖”完全不沾边，核心是仁义豁达。顶多是不爱种庄稼，好捉弄人，喜欢喝酒和美色。 有一回，刘邦倒的确自称过“无赖”。汉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未央宫落成，刘邦大宴诸侯群臣，调侃他的老爹，“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 这个“无赖”显然是“无所依靠”“不可靠”之意。翻译过来即，起初老爹经常说我不靠谱，不事产业，比不上二哥，今天我的“产业”跟老二比谁更厉害？此语一出，举座大笑。 事实上，在汉代，“流氓”和“无赖”都还没发展出今天的含义。其原义分别是“流动人口”“没有产业的人”。稍有历史常识，就知道，这正是战国到秦汉的一次社会大变迁。因为诸侯、贵族或军功大臣的土地兼并，不仅很多农民失去了土地，很多传统士人也失去了谋生手段，沦为“游士”“说客”或“游侠”。韩非子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就是指的这种社会现象。 但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大变迁，很多底层平民或士人通过努力实现了阶层的跃升。如著名的苏秦、李斯都是如此。后来秦国兼并天下，更以“二十等爵制”鼓励耕战兵农一体。 刘邦，这样一个“游侠”式的人物，自然也毫无意外，浸润在这种时代风气之下。只是这一次，他可能还想走得更远。正如他去咸阳，看见秦始皇的车驾时，大声感叹：“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所以，既不想种庄稼，刘邦便当上了“公务员”。 亭长是何职位呢？类似今天的乡镇派出所一类半武装组织，维持社会治安，劾治盗贼等。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大兴土木，征调苦力。按秦朝的徭役制度，百姓自十五岁至六十岁要服徭役，农民每年服役时长为一季度。作为亭长，刘邦替县里“送徒郦山”，途中不断有人逃跑，他自知事情不妙，干脆趁天黑把壮丁都遣散了，躲去芒砀山。 秦二世元年秋，陈胜、吴广起义，“诸郡县皆多杀其长吏以应陈涉。”沛县令想投机革命，下属萧何、曹参担心他是秦朝的官，不适合当带头大哥，劝说找流亡在外的刘邦。当樊哙把刘邦喊回来后，沛县令却后悔了，关闭城门，还想杀掉萧何、曹参。 刘邦动用了群众路线，用箭向城内传信件，晓以利害，城中百姓把沛县令杀了，大开城门迎接刘邦，并推他当首领，但他推辞了。作为文吏的萧何、曹参等人，胆小怕事，“尽让刘季”，诸父老更是大造舆论，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于是刘邦被推举为沛公。 萧、曹等人的推诿，让人联想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而刘邦的性格和为人，就显出特长了。 楚怀王与诸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因秦兵锋芒锐利，除了项羽和刘邦之外，诸将“莫利先入关”。此时，刘邦的人品口碑再次完胜项羽。怀王身边的将官都不待见项羽，因项羽带兵太残暴，譬如攻下襄城后就屠城，其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残灭”，诸将建议“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谕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久矣，今诚得长者往，毋侵暴，宜可下。”“项羽僄悍，今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遣。” 汉元年十月，刘邦率先入关，秦王子婴投降，将领中有人建议杀掉秦王，刘邦反对，“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当他带兵入咸阳后，想在秦宫留宿，樊哙、张良劝阻后，于是还军灞上。 刘邦从善如流，他知道胜利果实虽然诱人，但也是招灾惹祸的根源，他遂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此外，人事安排上不做变动，“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并宣称“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这就赚得了人心，秦人欢喜地献上牛羊酒食犒劳军士，沛公以“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而婉拒，当地人“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作为对比，项羽大军入关后，“屠烧咸阳秦宫室，所过无不残破。秦人大失望，然恐，不敢不服耳。”《项羽本纪》中称他“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一个“恐”字，一个“惮”字，正是项羽霸道的体现，也是他失败的重大原因。 汉宣帝曾一语道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此外，刘邦能忍，不刚愎自用，从善如流，能团结人。《汉书·高帝纪》中的记载： 韩信已破齐，使人言曰：“齐边楚，权轻，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汉王怒，欲攻之。张良曰：“不如因而立之，使自为守。”春二月，遣张良操印，立韩信为齐王。秋七月，立黥布为淮南王。 如此，刘邦与韩信、黥布形成了统一战线，夹击项羽并歼灭之。
刘邦被后世非议，另一大罪名是轻视知识分子（主要是狭义的儒生）。 陈留有读书人名郦食其，想见刘邦，他的老乡正好在刘邦麾下当骑士，于是： 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 《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当郦食其谒见刘邦时，刘邦“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郦食其长揖不拜，问道：“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且欲率诸侯破秦也？”刘邦骂道：“竖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诸侯相率而攻秦，何谓助秦攻诸侯乎？”郦食其回道：“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不宜倨见长者。”于是刘邦起身穿衣，邀请他居上坐，请教计策。 “不好儒”“常大骂”“竖儒”，往儒生帽子里撒尿，可见儒生这类知识分子在刘邦心目中的地位。但当郦食其说到紧要处时，刘邦又能礼贤下士。 得天下后，刘邦曾把大功归于张良、萧何、韩信三人。从军师这一角色来讲，刘邦采纳过郦食其、张良、陈平等人的计谋。其中，郦食其是狭义的儒生，但也有奇谋。不过，比起张良，他还是略逊一筹。试看《史记·留侯世家》记载： 汉三年……汉王与郦食其谋桡楚权。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原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简单讲就是，秦灭六国后，实行大一统，当暴秦被推翻后，六国一旦复国，局面就恢复到秦统一之前的局面，郦食其的主意是休兵罢战，鼓励刘邦行仁义，帮六国后人复国，如此六国之人将心存感念，楚国就会“敛衽而朝”。 没想到，此时张良谒见，刘邦把郦食其的话和盘托出，张良下判语道：“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他陈列八条反驳意见，来说服刘邦，最后一条是： 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彊，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史记·留侯世家》） 刘邦于是“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此处有一关键处，楚汉相争实际是秦灭六国的重演。从内部讲，秦和汉的统一，奠定了延传至今的大一统体制。但秦始皇只是做到了领土的统一，而自汉高祖至汉武帝，则从政治、领土、文化上实现了全面统一。 值得一提的是，郦食其结局甚惨。他到齐国做说客，劝降齐王与汉军站在一条船上，但韩信却出兵攻打齐国，郦食其被齐王下令烹杀。刘邦很愧疚，封其子为高梁侯。 刘邦对腐儒的偏见，并非凭空而生的，是在险恶的战争环境中得来的经验，倘若孔子再世，孔夫子一样瞧不上当时腐儒们的教条主义。 西汉开国后，儒生陆贾时常在刘邦面前称道《诗》《书》，刘邦忍不住骂道：“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反驳道：“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于是，刘邦请他写文章总结秦亡、汉兴的经验教训，陆贾写有十二篇，刘邦读后大为称许。 而另一个汉代儒家之祖，叔孙通，可能对这一点还看得更透彻。他率领弟子初投奔刘邦时，弟子们就怨不举荐，叔孙通却说：“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一句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待得天下初定，面对满朝醉酒乱吼乱叫的军人，叔孙通才开始了他的真正计划：“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从此，儒家与道家法家真正分了家：儒家管礼乐治世，道家法家则管革命和打天下。
END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