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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网络诈骗公司里的女辅导员

 凹凸镜DOC 2022-03-02

缅北,一个如果不是因为诈骗分子,很难为人所知的地方。在东南亚并不富裕的他乡之地,很多人得到了巨额的非法之财。

有人因为听说“缅北搞诈骗很挣钱”,有人是稀里糊涂上了贼船,无论动机为何,这群踏上缅北“淘金”路人,是怎样翻山越岭、徒步偷渡,又是怎样被控制被洗脑,或是试图逃走又安心留下的呢?

请看齐红非虚构作品《缅北电信诈骗往事:日骗百万,半夜放礼花爆竹》

作者 | 黑叶

编辑 | K

俞燕南三年前从家乡湖南绍东随十几个老乡到了昆明,下火车出了站,旅游学校同学周青招呼大家紧紧跟上。十几个人排成一队,拐了个弯儿走出去四百米,路边停着辆黑色中巴,周青和司机交头接耳一会儿,让大家上车。

俞燕南说当时是黑夜,他们十几个人坐在车里又饥又渴眼皮发涩还很困。车开动后,周青给每人扔了一瓶水一袋面包,鼓励大家坚持住,说明天就是美好的开始。

中巴车出了城开了约有两个小时,拐入一个服务区停下,周青告诉大家在这里休息到凌晨四点。他又强调性的警告所有人:别乱跑,不许出服务区院子。

在服务区周燕南抢先下车奔向厕所,那几天她正逢生理期。完事后她去买了盒老坛方便面,用开水泡了吃下去,肚子明显好受多了。

吃完方便面她站在服务区抬头看了看夜空,心里涌起了想家念头,但又想到已走了这一步,便惆怅地返回到中巴车,坐在座位上边想心事边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俞燕南感到有只手从衣服后襟伸进来,并试探着摸向前胸。俞燕南吓了一跳,将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并大叫一声,已摸到前胸的手缩了回去。

在黑暗中俞燕南回头看后座,朦胧中有个男人似乎动了一下身子,闭着眼睛像在睡觉。她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拿起随身挎包走下车。

四点钟周青站在中巴车前大灯下喊了几声,俞燕南和其他人分别从各处钻出来。上了车俞燕南换了个座位,她心里有些灰暗感,心想这趟出门到异国他乡也许是个错误。

中巴车到普洱后没停,又何前走直到临沧境内。那一路的公路窄而不平整,有时公路就沿悬崖颠波着前伸,俞燕南心悬着很害怕,加上生理期带来的难受,她想家的心更切还掉了几滴眼泪。

电诈公司人员

中巴车在一条山里的土路上停下,周青指挥大家下车,警告所有人在原地不要动,说向导一会儿就到。

俞燕南忍不住跑到一片树林中,她尿了一泡又重新换上卫生巾,长长呼了口气走出树林,她抬手看看手表,离开服务站已十一个小时。

一会向导来了,向导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色很黑有点胖,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周青和向导寒喧几句,点上烟比划了一阵,把十几个人招呼过来,讲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就跟着向导沿一条半米宽的小路往前走。

向导带着他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一会儿穿树林,一会过沟沟壑壑,还沿着悬崖走了十几分钟,当向导在一条能走机动车的土路上说到了时,十几个人顿时瘫坐地上。

三年后当俞北告诉我那天从中国偷渡到缅甸佤邦的经历时,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丝毫后悔。

俞北是俞燕南偷渡到缅甸后改的名字。我隐约想到俞北这个名字暗指家乡在缅甸向北的意思。

俞北对我说她三年前那些事时,我和她还有两个姑娘,正坐在一家娱乐城的包厢里聊天。

包廂里的桌子上放着一箱啤酒,还摆着一尊四条皮管儿的玻璃水烟壶。三个姑娘喝着啤酒吸着水烟,放任地在包厢里有时狂舞有时慢摇。

和俞北一块来的另两个姑娘是她的老乡,实际上她们镇一块儿偷渡到佤邦的是四个女孩,俞北是旅游中专毕业,另外三个其中两个上完了初中,还有一个是学服装设计的大学毕业生。

俞北喝了几罐啤酒又吸了一会水烟跳了一阵舞后说,那个学服装设计的大学生去年死了,喝了两瓶安眠药自杀了。

“她的心像玻璃一样脆,熬不住了。”俞北醉眼朦胧地说。

她说干电诈的人,学历越高心越软心也越脆,骗人杀猪这种买卖,没有零下五十度邦邦硬的心,趁早别来。

我问俞北:“她当初来知道是干电诈吗?”

俞北说不知道,她们几个都不知道到缅甸来是干电诈,介绍人说去缅甸什么度假村给中国游客做导游,来了进了公司被收了证件才知道是当骗子。

我问其他人也不知道到缅甸来干什么?俞北说大多数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些男人,在国内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想发财回去后盖房买车骗姑娘,争着抢着来呢。

俞北手指着坐在沙发上两个低头玩手机的姑娘,说当初我们都是守身如玉、无比纯洁的人,以为出国当导游干个几年回家找个如意君郎过日子,谁知变成了骗子荡妇,性病得了好几次,就差弄个艾滋病扔到山里了。

叫小白的姑娘问我:“老师,像我这样的回去得坐牢吧?

我告诉她中国警方发了通告,只要干电诈的人员在规定时间地点到检查站自首,都会从轻处理。

小李姑娘担心地说,公司老板每周在总结会上都说,自首等于自杀,钱物没收牢底坐穿。

我告诉她们,处罚肯定会有,从通告内容看再加上比较法律,过了国境先隔离,至于处罚一般会罚款及较轻的行政处罚。比起来这已是最轻的结果了。

俞北说管它什么结果,留在缅北是死路一条,回国就是关上两年也是到家门口了。

在缅甸北部靠中缅边境地区,这些年从中国偷渡过来干电诈的人少说也有十万人。新冠肺炎出现后,缅甸从九月至十一月短短三个月确诊人数从几百狂升到近十万人。因此中国警方已将中缅边境严密封锁。

但近来中国那边发出通告,包括在缅北从事电诈犯罪的人员,在规定时间及地点向中国警方自首,均予以从轻处罚。

通告发出后影响巨大,大量在缅北干电诈的人纷纷选择从宽自首回国。我曾在中缅某口岸观察,由于电诈人员选择自首回国的人猛增,中方隔离点一时容纳不了,只能短暂关闭了口岸。我见到过一些人跪在口岸缅甸一侧哭泣哀告,请求中方接收。

很快,中国警方在边境中方一侧加设更多检查站,以方便缅方一侧电诈人员自首。

俞北这三个姑娘,也选择了自首回国。俞北说她们在这边再玩最后一晚,天亮就打着白旗自首投降。

俞北她们三个姑娘再留滞一晚的决定也与我有关,因为我在她们出逃的关键之处帮了她们,俞北同意把她的经历告诉我。

俞北进入的网络诈骗公司在佤邦勐冒县,那里与中国仅一河之隔,俞北说勐冒的网络诈骗公司在三十家以上,约有一两万骗子。

当俞北她们坐的车驶进一座钢结构板房组成的院子后,下了车的俞北以为是中途休息,她急着要去上厕所换卫生巾。

从厕所出来,俞北见中巴车不见了,地上乱放着一堆背包和拉杆箱,她还没在意,以为车去加油了。直到周青大声喊所有人到屋子里登记,俞北才觉得不对劲,她问周青离要去的度假村还有多远。周青冷着脸告诉俞北,到了这里就是终点。

俞北见院子大铁门关上了,两个扎武装带的保安腰上挂着电警棍站那看新来的人,她顿感不妙。俞北问周青,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被看管起来。

周青不耐烦地说别管那么多了,先去登记等着开会,到时候就知道了。

在一间大屋子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让俞北她们坐在椅子上等候登记。俞北看那个女的挺凶,时不时伸手推动作迟缓的人去登记。

屋子另一头摆了一条长桌,桌子上有电脑及一些纸张,两个女的坐在桌后给新来的人作笔录。

轮到俞北登记时,管记录的女人问俞北要身份证,她仔细看着身份证问俞北身份证不是假的吧,俞北说身份证还有假吗。

她还问俞北的电话号码以及微信号、邮箱等,还详细问了俞北的家庭情况,并把俞北的身份证扔进抽屉里。

俞北问为什么扣身份证,管记录的女人头也不抬冷冷说这是规定。另一个女的点出五千块钱递给俞北,说是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办完登记俞北她们被领到另一栋二层板房楼分配房间,俞北见约十平方的房间里摆了两张上下铁床,还有一个简易衣柜及一个桌子。

俞北和小白、小李及那个两年后自杀的大学生小钟四个人住在一起,小钟对分配房间的管事说她要回国。

电诈骗公司的打手

分配房间的管事叫来两个男人,问谁要回国。

小钟说我要回国,那两个男人走到小钟面前二话没说,伸手左右开弓朝小钟脸上一顿打,其中一个男人从背后搂住小钟,另一个男人伸手撩起小钟衣裳,抓着她的胸部,盯着小钟问还要回国吗?

俞北当时被吓呆了,但她脑子里还是想到一个可怕问题:自己被控制了。

俞北在经过一周培训后开始上岗,她的业务是寻找目标拉入赌博环节。

关于如何寻找目标,在培训中讲的十分详细,包括语言运用都结合心理学作了透彻讲解,培训师还发给每人一本教材,强调学习、实践、再学习、再实践。后来俞北知道了培训师曾经毕业于师范大学,曾是一个有突出业绩的传销大师,也是最早进入这家电诈公司的人之一。

俞北说在培训中还有法律专业人员给大家作了相关法律讲解,告诉所有人在具体工作中如何规避涉法问题。特别还对电诈这行相对应的刑法条款做了深入详尽分析,让大家无需担心。培训师告诉大家,围绕电诈这块警方无法取证,即使是某个人被涉及刑法,最多也就是判个两、三年。而两、三年与上百万甚至上千万的收入比较,根本不算什么。

给俞北他们讲法律课的培训师,据说以前是个律师,曾因对法官行贿开除出律所,后来他和电诈公司老板一块搞了这个公司。

俞北告诉我,最他妈有意思的是,每天早晨六点半下班时,公司就用大喇叭播放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只不过这曲子是用萨克斯演奏的,意在激发每个人的干劲,只争朝夕地努力去骗去挣钱,争取早日回家光宗耀祖。

俞北最初不情愿当骗子,她下不了手骗那些等着从天上掉馅饼的傻子,因此在头两个月没完成业绩。

电诈公司的规矩之一是,每人每月发五千块钱生活费,每个人须先挣回五千块钱生活费,超额的部分与公司二八分。

俞北在头两个月没挣出生活费,被大会口头警告后仍没起色,她即经历了关黑屋、饥饿疗法、泼冷水及电警棍侍候。

俞北说她经历过的这些还不算什么,那个要回国被扇耳光又被抓胸的小钟更惨,被剥光衣服赤身露体扔在冷水池里泡了三天,又被赤裸着拉到院子中让缅甸强烈灼人的阳光暴晒,身上完全脱了一层皮。

她说小钟确实不是干这活儿的人,她的对抗意志彻底垮了后,还是无法进入角色。一年后老板让已经接近神经病的小钟干了公司内服,就是免费给男员工陪睡。

经过一番从心理到肉体的修理后,俞北变了个人,她再无怜悯心和羞耻感,也再没有了骗人后的自责不安。她在内心说不是自己要这样,是被这个冷酷世界逼成了这样。

俞北说她最恨两种人,一种是电诈公司里的老板和打手,另一种就是像僵尸一样扑上来赌博被割了韭菜的人,没有这两种人就没有电诈这一行。

一年后,俞北的心已接近了石头的硬度,在总结会上也经常被表扬,在职业表现上被评为三A,四A五A最高,全公司几百人中也才不到一百人。

俞北在当骗子的历程中,最原始的价值观被粉碎后,她就真成了一个骗子。她说自己不仅仅是花言巧语地让韭菜上当,还能撩开衣裳、甚至是脱光了赤裸身体引诱韭菜,彻底让韭菜另一半尚存的人性崩溃,之后就是韭菜自动掏钱了。

两年后俞北已是电诈公司里名声显赫的女将,她不仅练就了火眼金睛,洞察人性中的弱点,还能迅速判断出被她吸引住的韭菜那一棵是最粗壮的。

她坦率承认自己在当了三年骗子中,获得了当一辈子好人也挣不到的钱,并在公司法务运作下将钱巧妙地转移洗白了。俞北说洗钱是电诈公司的业务之一,老板承诺会帮助每个通过辛勤工作而发财的员工,获得干干净净的钱。

在电诈公司里俞北成为诈骗标兵后,她的境遇一再改变,生活待遇不断提高,有单独的工作间,最好的设备,电风扇换成了空调,宿舍也调为单间,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个自由出入大门了。

俞北获得的这些高级骗子的待遇,与她的业绩密切相关,也与她人性彻底麻木并日益冷漠甚至是冷酷有关。

半年前在春节年度总结大会上,俞北等八个人获得了老板的最高奖励:洗白了的五十万元人民币,五A级别,被任命为公司辅导员,还获得十天外出旅游假。

老板还极为关心的并别出心裁地给获奖的男员工,配备了泰国女伴游,给俞北同样配备了泰国男伴游。

俞北没有接受老板配备的男伴游,原因是她在电诈公司里竟对一个男员工萌发了爱意,而且已将自己的处女之身奉献了出去。

俞北在总结大会后找到老板,请老板允许自己带着她心仪的人去泰国度假。老板盯着俞北有两分钟没说话,然后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纸袋中取出一个优盘插入电脑,让俞北自己听。

半个小时后俞北坐在沙发上捂着脸,老板对她语众心长地说,在经历了如此艰辛痛苦的烈火涅槃后,俞北你怎么还能被一个垃圾蒙住了心。

从泰国回来后的俞北变的沉默寡言,但眼神却更令人畏惧了。她按照老板的指示,开始处置她为之献身的男员工。这种处置很简单:先连续给他注射一周的海洛因,再注射一周冰毒,然后将他交给心领神会的当地警方,让他背着吸食贩卖毒品之罪去矿洞里干苦工,至于最终结局无人知道。

俞北说,那个人渣一直在与他的情人联系,不但嘲笑俞北,还计划利用俞北再骗她一笔钱逃走。

我问俞北,辅导员是什么职务?

俞北看着我瞪着眼想了一阵,喝了半罐啤酒又猛吸几口水烟,然后手指着小白和小李俩人:“让她俩说吧。”

小白和小李仰头笑了一阵后,小白说,电诈公司的辅导员可不是大学里的辅导员,电诈公司的辅导员不但要监督指导员工的工作,还可以随时处罚工作不力的员工。

“比如,辅导员在巡视中如果发现哪个员工偷懒,可以立即扇耳光或用其它方法惩罚。对于被发现有各种问题或作弊的人,辅导员除了不能杀了他,怎么处理都行。”

小白说,曾有一个男员工胆大包天作幣,用技术方法想把赌客注入的钱弄到其它账户,俞姐在监听中发现了,把他弄到公司在山上的小牢房狠狠的收拾了几天,还让他在小牢房里反省了三个月。

我多年前独自骑行走全国时,曾在四川与西藏交界处被绑架,绑匪为吓住我,对我用了电击、倒吊、灌辣椒水、湿毛巾蒙面以及用针扎手指等等刑法。

我想知道电诈公司内部对违规及迷跑等人的处置方法,说白了就是上刑。

小白和小李看看俞北没说话,显然她俩畏惧俞北。小白说,俞姐对我和小李挺好的,有时还帮我俩打掩护。要是换个别的辅导员,我俩早就被打残了。

俞北说她也处罚过小白和小李,她说这两个猪脑子在里边和那些人渣谈恋爱,不打不骂醒不过来。

俞北指着小白说,为了救你别被卖了,我打你有没有五十个耳光?小白直愣着眼儿点头承认。

俞北告诉我,至于对违规的员工怎么处罚都行,反正有一本公司印的上刑指导手册,和红岩那本书中渣滓洞的刑法差不多。

“打死了就埋山里,缅北这地方死个人谁知道,但我从来没下过狠手。”俞北说。

“老板在大会上说,处理一个人是为提醒更多人遵规守纪,是为让大家努力工作,只争朝夕多挣钱。”小李说。

小白说反正自己是受不了啦,再这么下去肯定和自杀的小钟一个下场。

俞北告诉我,小李业绩不好,老板逼她去做内务,弄了一身性病,要不是我能自由出入给她找药,早被扔山里了。

俞北心里越来越清楚,她陷入这个泥坑太深了,已经变成了老板的打手,早晚有一天要倒霉。

因此,俞北策划了带着小白小李逃走。

天亮后,俞北让小白小李收拾一下。趁小白小李出了包间去洗脸梳头,俞北对我说:“叔,麻烦你把她俩送到检查站自首,谢谢你了!”俞北给我鞠了一躬。

我不解地问俞北:“你不过去?”

俞北说她在电诈公司里干的事太多了,已经不是什么好人了,回国后也是一堆麻烦没好果子吃。她说早就有了准备,已暗中花钱买了缅甸身份及护照,先通过军控区去仰光,休息一下再到其它国家。

俞北说:“也许二十年或三十年后才能回家。”

我按承诺把小白小李送到了中国警方在边境上设置的检查站,我告诉她俩你们尽管违法了,但也是受害者。过去把自己的事情向警方说清楚,肯定会宽大处理。我说,回家去吧。

俞北在早晨告诉了小白小李说:“为了安全顺利过边境,让大叔先送你俩过去,然后再回来接我。”

送走了小白小李,我挺担心俞北的,尽管她说已安排好了一切,有人开车送她,但我还是回到原处向侍应生询问。

侍应生说一个小时前我说的那个女生坐车走了,但她在包廂忘了带走衣物。侍应生把衣物及鞋拿过来让我看,衣服和鞋正是俞北昨天穿的。

我问侍应生俞北走时头发是什么颜色,侍应生说是褐色的长发,穿了一身牛仔服。

我心里想,俞北在电诈公司里混了三年,变狡猾了,她支开所有人独自在包厢里变了装戴了假发才出去。

我告诉侍应生把俞北留下的衣物扔了吧。

2020.12.9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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