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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刀》沙里途原创长篇小说 (二)

 楚江水 2022-03-03

作者:沙里途




    

你已经听说过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我对你说,你不要以恶对恶;不管谁打你的右脸,把左脸也给他。有人夺了你的外衣,连内衣也由他拿去。                                 ——《圣经·新约》

第四章

村里的半大小子丫头们都参加了都兴牧的葬礼。我也去了。大伙儿都想送送他,让他一路走好。高云鹏还以都兴牧未婚妻的身份为他披麻戴孝。这个举动彻底扭转了都家老人对高云鹏的原始看法,都劝她别哭坏了身子。只有在这时高云鹏才流下了浑浊的悲哀。

葬礼后的一个晚上,我去看望了高云鹏。她在窝棚里守望麻田。她放我进来便把窝棚门反插了说:“你来了,炕上坐吧。”

我把腰里缠绕着一圈一圈的亚麻绳解下来,总共有好几庹长。然后盘好把它挂在立柱上。我说:“你要的绳子,我给你带来了。”

“你还挺讲信誉的。”她也坐到炕沿上,笑着说:“你把皮带也解了吧。”

她见我不好意思就扑过来亲自动手。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她说我是小人。我俩就赤条条地倒在炕上。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盒避孕套,说:“都兴牧说是你给他的。我们用的只剩下一只了,正好物归原主吧,也算答谢了。”

我可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尽管无意当中成了它的传递者。她便亲自为我做示范。这里面还真有学问,要不是她帮忙我可套不上。我就调侃她。

“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会什么了?”

她在我身下叫了一阵子,又让我把它抽出来了。她一把揪掉那套一扔,说:“不要它!”

“你不怕?”

“看对谁。”

她又接着叫。后来,我从一本叫做《有了快感你就喊》的小说里得知,这就是“叫床”。

再后来我听说高云鹏怀孕了。她曾托媒人到我家提亲。我的爹妈死活不同意,她也曾找过我。我说:“老人不同意,我有什么法子?”其实,别的我什么也没往心里去,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我只一门心思要考大学。只是我把这个心思隐藏得很深而已。

不久,我一回家就听我妈说高云鹏在窝棚里上吊自尽了。我拼命往窝棚里跑,就见她僵硬的尸体旁边静静地躺着我送给她的那条亚麻绳子。她的父母正在大放悲声,她的四胞胎哥哥怒火万丈地大骂都兴牧这个蒙古杂种!只有我清楚高云鹏为谁而死,但我终生都不能说。人命关天,说出来是要有证据的。何况我是猜的。

只有高云鹤不在场。她正在寄宿学校,准备向高考发起最后的冲刺。她妈不让再了打扰她了。

从那时起,我基本住在县城的厂子里不再天天回村子和家里了。一来厂子里活多了,常常得加班加点,甚至打夜班;二来我得抓紧时间继续复习我的高考梦;三来我也没心情往回跑了,甚至也并不觉得家有什么可恋恋的。

从那时起,我学会了自己戴安全套。

第五章 

天刚放亮,我睡得正香,父亲就来扯我的耳朵。扯的时候,他总爱嘟囔一句:“日头照腚片了。”

我睡眼矇眬地仰卧起坐,望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伸懒腰打哈欠,再放两个响屁,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我很懊恼自己尽放没有味的屁。山里人从来就不等日出就起炕了。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传统的说法。更多的是“晨兴理荒废,戴月荷锄归”。

院子里传来父亲患“老慢气”空洞的咳嗽声,还有整果篓时的窸窣声。灶间传来母亲忙活早饭时锅碗瓢盆的交响。我赶紧穿好衣服下炕向院子里冲去。身后传来母亲的叮咛:“悠着点,别累着!”

苹果堆成的山下,父亲正在往果篓里铺垫包装纸。哥哥姐姐正在把苹果按个头大小、染色多少分出等级装篓。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来封篓。”

我便拿了篓盖,用细麻绳将它和装满苹果的篓子纠缠在一起。父亲见我封得风快,就过来检查了一遍。我见他默不作声,就放下心来。他又去抽样了几篓过秤,也还是默不作声,哥哥姐姐也便放心了。每篓要正好五十斤,这是果商的要求。多了,果农吃亏;少了,果商不干。

等我们一溜两行地把果篓码到房檐那么高时,母亲才探出头来招呼我们吃早饭。其实母亲早就把饭做好了。她是把猪鸡鹅鸭,还有两头大黄牛,都伺候饱了,才伺候我们。

这时,太阳才刚刚出山。

吃完饭,母亲也来装苹果。在谢苹果的季节,都是全家人的会战。也有例外,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弟弟在县重点高中读高三,马上面临高考,而且他住校根本就回不来。妹妹在乡里中学读初三,上下学来回要走三十里的山路,每天都披星戴月,够累的了。不过,听老师说使使劲考上重点没问题。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这一点上,我很钦佩我的父母有远见。村里人也都这么夸。而只有在这时,他俩才喜上眉梢。

大学里每逢五一或十一黄金周,以及寒暑假等,别人都去尽情享受旅游的快意。我却不用老人叮嘱,自觉回到山里,五一播种,十一收获。寒暑假不是搂草打柴就是挑土垫圈割猪草。村里人都说我孝顺。我的父亲母亲嘴里不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家里也有遗憾,就是我的哥哥姐姐。他们俩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品学兼优,但想上大学必须得“贫下中农推荐”。贫下中农斗大的字不识 一升,他们懂什么,名额光当官的子女还不够分呢,他俩曾向“七七届”这个历史的符号发起过猛烈的冲击,最终还是因体力不支惨烈地败下阵来。如今,哥哥姐姐都老大不小了,早就过了村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界限,各自也都有了意中人,但他们就是不能完婚。理由都是一个:等二弟毕业再说。村里人很佩服我的哥哥姐姐。我也十分尊敬他们。

只有父亲母亲生他们的气,烦他俩不听老人话,不早结婚早生子早得济。母亲心肠软,总觉得哥哥姐姐为了这个家,尤其为了弟妹上学,把青春都耽误了,十分心疼。有点好吃好穿的好用的,首先仅着哥哥姐姐。父亲却生性倔强。他一年到头也不跟哥哥姐姐说一句话。要是哥哥姐姐主动和他搭话,他最好的态度就是点头摇头,再不就是“嗷”地一嗓子把他们撞到南墙上去了。时间久了,哥哥姐姐不但不生他的气,反而觉得老子就应该体现出老子的权威。

父亲的“犟眼子”是有了名的。有一年秋,果商到村里来收最后一批苹果。如果这一批不卖,再就没有机会了。村里人又没有贮藏室,不卖出去只能烂掉。因此果商把价格压得很低,却把等级抬得很高。果商说父亲的苹果等级不纯,让父亲一刷再刷,结果等内果没剩几篓,等外果一大堆。当果商把等外果压成七分钱一斤时,父亲一核计,加化肥、农药和人工,本钱都保不住。他就说:“不卖了。”

果商一愣。他心里有数:这一大堆等外品其实大部分是等内品。果商又一分钱一分钱地往上涨价。当涨到一等果七毛钱一斤时,父亲还是摇头。果商说:“那你原来的果我也不要了。”

父亲瞪了眼珠,大吼一声:“拉完屎还能坐回去吗?”

果商知道遇到刺头了,何况钱已经付了,上车一溜烟跑了。

这可倒好,一大堆等外果硬喂了一冬天猪,菜肥两头大克郎。正赶上当年猪肉和粮油涨价。赶到集市卖了,一算计远远超过了苹果的价格。

村人都说父亲犟人有犟福。父亲说那是赶点蹦的。

今年又是个苹果年。风调雨顺,一场雨水一场日头,把个苹果滋润得姹紫嫣红,硕大规整。再加上是果光换头嫁接成红富士的第三年,正是盛果期。山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苹果满院堆。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摘了七天苹果,我回来后又装了三天。第三天傍晚,装苹果仅剩扫尾了。吃晚饭时,父亲发话了。

“明早老二跟我去卖苹果。”                               

“我去吧!”哥哥说,“老二挑不动。”

“有我。”父亲说。

集市就在我们读初中的学校旁边。尽管只有十五里路,却要趟五条河,翻三架山。车不能行,只能人担。

父亲用两根长扁担每头吊一篓苹果。父亲担两篓,我担两篓。俗话说:路遥无轻载。别小看这一担才一百来斤,不经过一定的磨炼,到地方肩膀非肿不可。像父亲那样的高手,不用落担,就可以把担子从一个肩膀上倒换到另一个肩膀上,双肩都会担,还会省些力气。我不行,只会右肩担,肩膀压疼了只能原地歇息,既费时又费力。

但我知道父亲的心思:第一,他想让我尝尝劳动人民的滋味;第二,他觉得我是读书人能说会道;第三,他想尽可能地和我待在一起;第四,甚至想和我说说话。我知道:不爱说话的人往往特别想说话。

母亲天不亮就把干粮准备好了,八个菜饼装在一个布袋里,绑在父亲的果篓上。父亲让母亲带领哥哥姐姐,把剩余的苹果分等装好,把院子收拾利整。母亲边抻着他的衣襟边说:“不用你操心,别累着老二。”

鸡叫头遍时,我们担起果篓上路了。

母亲送到村口,一脸的意犹未尽,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目不转睛地望。这使我一路上总觉背着母亲殷切的希望。

太阳像头活蹦乱跳的牛犊子,被分娩在东山冈上时,我们已趟过了两道河翻过了一架山。父亲颤悠颤悠地走在我前面两三扁担远的地方。他还会拉下我更远,他保持的这个距离是让我不失去自信。

第六章

在第三道河畔,他落下担子。他把头拱在清凉的水里,喝足了,洗净了,坐在青石板上抽烟。蓝色的烟缕顺着他的发梢飘上去,是那样的轻松。

我照着父亲的样子做了,又想脱掉被汗水溻透了的衬衫,父亲却不让我脱,他说那样能量挥发得更快。

他接着说:“老二啊,这一万来斤苹果,按去年的行情能卖五千块呢。这下好了,你们兄妹三个书能念成,老大的媳妇也有钱娶了。”

我说:“爹,你不用管我。我打工。赶紧给大哥娶亲吧!”

父亲说:“可不能耽误了学业。你哥三十多了,他不着急,女方还着急呢。你姐能等,你哥可不能等了。”

父亲的心思都在哥哥身上,但他平时从来不说。母亲说了又等于没说。

重新挑起扁担时,他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其实我的右肩像针扎一样疼,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这么没用。

又趟过了两条河和一架山,我们又坐在河边歇息。我的肩膀头已经红肿起来,父亲也不再过问,他只是一边抽烟一边问我:“你是读书人,你说今年的苹果价能比去年的高还是低?”

我说我是个书呆子,整天就会这个定义那个原理,哪了解市场行情?他说:“你还能把书读瞎了?”

我说:“参加工作就好了!”

他说:“要是比去年高出两毛,你姐也可以打发了。”山里称送女儿出嫁叫做打发姑娘。

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父亲的心病。

翻越最后一架山,趟过最后一道河,我们又在河边歇息。我的肩膀头已经出血渍了。父亲看了一眼,像没看见一样,依然抽着烟说:“能保住去年的价格也就烧高香了。”

这里山路与官道接壤了,满道都是用车载、驴驮、人挑的果农,潮水一样朝市场涌去。我突然想起政治课上所讲的一条原理:在市场供需的作用下,价格围绕价值轴心上下波动。面对眼前苹果丰收的大好景象,我看得头皮发麻。

我说:“爹,五毛保不住了!”

父亲说:“啊?”

集市场上水果果然爆满。依次是家禽家畜,粮食和蔬菜。我们的四篓苹果放在水果区中间,就像一粒米投在大海里,被整个一片红富士淹没了。

这时,太阳就像一根竿子挑着一只大红灯笼,挂在东山冈上。没有多少亮度,却放出那么灼人的光芒。坐在露天地里不动,那汗就黄蜂一样不停地顺着汗毛孔往外爬。我和父亲衬衫后面都靠出像地图形状的盐渍。

直等到晌头,果贩还没有来。他们打的是心理战,不把果农靠倒了、靠烦了、靠出油了,他们不会出面。

等到肚子辘辘响时,太阳像白炽灯样悬在头顶上了,果农都靠蔫了。我就学果农的样子,不停地喝水。又和父亲分食了母亲为我们准备的菜饼子。市场边上有条英那河,我和父亲轮流到河里洗头。

吃过晌饭,呼啦一下来了五六个果贩子,每人带了三四辆大货车。他们一下车就统一了口径:“一毛九分钱一斤,原地装货。如果绕一百多里走官道到村里装货就是一毛八分钱一斤。”

父亲当时呆得眼珠子都蓝了,本来黑红的脸膛也变得煞白。我吓得直唤:“爹……

父亲老半天才缓过神来,空洞地咳嗽着说:“我们这可是一等果啊!”

果贩说:“不分等,都是混等!”

我说:“老板,这不坑死好果了吗?”

果贩说:“今年的果都是好果。”

父亲说:“去年还卖到五毛呢。”

果贩说:“今年的果是去年的十来倍!”

父亲还是舍不得往卡车上搬,让我沿市场转一圈,先打听打听其他果农的见解。我很快转了回来,告诉父亲整个市场都这价。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往车上装呢。

果贩见父亲犹豫不决,就劝道:“你老家里有多少货就赶紧搬过来,三天之后,价还会落。五天之后,就没有来收购的了。”

往年的经验告诉父亲,他说的是真话。父亲心里明白,这苹果再便宜也得卖,这么好的红富士是不能喂猪的。它不比往年的小果光,何况生猪市场价格下滑得更狠。可是父亲蹲在地上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边抽边咳。

眼见整个市场的苹果装得不剩几篓。我没有征求父亲的意见,把四篓苹果全部搬上了车。

我拉起父亲往回走。一溜道,父亲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

“完了。”

后半晌,太阳又变成了一只大红灯笼被一只无形的手挑在竹竿上走。我和父亲回到了家里,正收拾院子的母亲迎上来就问:“价格怎样?”哥哥姐姐也停在母亲身后,支棱着耳朵。

父亲黑着脸一声不吭。

我说:“臭了。”

母亲说:“到底多少钱?”

我说:“不值得一提。”

母亲说:“你怎么学起你爹来了。”

父亲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挑苹果去!”

哥哥姐姐麻溜去找扁担,捆好果篓吊在扁担上,我们三个跟着父亲又往镇集市跨步迈去。太阳又像一条活蹦乱跳的牛犊逃进西山冈的青杠林时,我们就赶了回来,往返的速度快得惊人。

每斤苹果只为多挣一分钱,我们爷四个三天三夜没合眼,硬是用双肩,来回走三十多华里的路,趟五道河,翻三架山,把一万斤苹果担到了镇里的集市上。母亲也想参加战斗,我们没让。她就当好后勤部长,给我们做饭、炒菜、熬汤、烧水地伺候着。

这三天三夜里,我的肩膀肿了消了,消了又肿,后来结成了膙子,也就不疼了。而且我还学会了不用放下担子,边走边把担子从一个肩头换到另一个肩头上了。行走自如,箭步如飞。

我们本来都担心父亲的“老慢气”,没想到父亲只是咳得更凶了,但是一点也没影响他的劳作,倒是姐姐越走越慢,后来,我们挑两趟,她只能挑一趟,但是她顽强地坚持到底了

(待续)

编稿: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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