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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一篇:走好,包法利夫人

 皮皮创意写作坊 2022-03-03

走好,包法利夫人

两个不眠夜晚,周克希翻译的福楼拜著作《包法利夫人》在我的一声唏嘘中合上了。重读这部著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考验,已经很久没有读过这么大块头的小说了。

第一次阅读它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初中,也可能是高中,记忆是朦胧的,就像早晨的河面上一层薄雾笼着,但就是看不到那安静的湖水似的。无需确认记忆,书中的包法利夫人,那个叫爱玛的女子,却在翻开第一页时映现在脑海,那是曾经的阅读带来的模糊影像。

在整个的阅读过程中,我的脑海中隐约地有了些许对比,这个对比是关于我的阅读的。很有趣味的是,我现在的阅读更加具有自觉性。这个自觉性,来源于这几年来对写作的再认识,再反思,再确认。

年少读故事,尝的是故事的滋味,甜的苦的辣的咸的胡乱地塞进肚子里,不懂得分辨,无所谓营养。那时的我,或者说每个人经历过的少年,大体如此,囫囵吞枣地吃下一个个新鲜的故事,吸收了多少,基本是没有的。要说真有什么吸收的,那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了。语言的潜移默化,语感的潜移默化而这种潜移默化是无法测量的。

然而,那种潜移默化是以数量取胜的,不达到量的积累,是无法实现质的飞跃的。那时的阅读,更多的是故事的新鲜感取代一切,这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那个时候,有一位老师教我们如何阅读,就像现在很多教师都在做整本书阅读那样,给我们一根拐杖、一架梯子、一根可以摸索着向前的绳索,那样,我们就不止于在故事中沉湎得更深,而学会用别样的眼睛去阅读一本书。

阅读,真的是需要教的。

每个人的阅读目的,各不相同,很多时候对一本书的体悟受读者的生活、情感、视野、教育水平等多种因素影响,这也是阅读的魅力所在。所以,作品与不同的读者相遇,会产生不一样的化学反应,发生不一样的阅读故事。

一本书,变成千万本书。这是最神秘的事情。

如今读书,带着更多的思考去阅读。就像读这本《包法利夫人》,我不是来读故事的,我读的是福楼拜如何写这个故事的。

故事简单得不能简单了。一个叫爱玛的女孩,嫁给了夏尔包法利,变成了包法利夫人。因为她的欲望、幻想和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不满于婚后生活平淡,出轨了两次,为了自己的爱情,花费了巨额金钱,惹上了高利贷,最终爱情幻想破灭,高利贷逼债,进而服毒自杀。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福楼拜是如何花了四年零四个月的时间在稿纸上写到一千八百页的,又是如何删减到不到五百页的?我看不到他的原稿,更无从知晓他是如何进行删减的。如果有可能,出版社出版一本福楼拜最初的原稿和现稿的对比本,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一个大作家的修改历程,研究这个过程,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这部作品被许多作家称作作家们的教科书”,足以可见这部作品的写作技巧和叙事能力对写作的指导意义。的确,这部书中随处可见其扎实的写作功底和纯熟的叙事能力。就以开篇第一章来说:

那新生缩在门口强旮旯那儿,几乎谁都看不到。这乡下孩子约莫十五岁光景,个子比我们大家都高,个子比我们大家都高。头发齐额剪平,像个乡村教堂唱诗班的孩子,看上去挺懂事,神情却很窘迫。肩膀不算宽,可是那件钉着黑纽扣的绿呢上衣大概袖笼太小,裹得紧绷绷的,袖口还露出一截红彤彤的手腕,想必平日里是裸露惯的。浅黄色的长裤用背带吊得高高的,穿蓝袜子的小腿肚露了出来。脚上那双皮鞋挺结实,敲了好些鞋钉,但擦得不亮。

这是夏尔包法利出场时的外貌描写。除去翻译的原因,这段描写是很好的人物出场的教材。外貌描写,由整体到局部,从上到下,通过服饰的描写和神态描写写出人物的社会地位和性格特点,也为后文包法利的一系列行为埋下了伏笔:一个懦弱的男人在这个故事中是如何反应的。

再来看一段:

可是这做法,新生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敢照做,直到祈祷完毕,他仍把帽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这顶帽子是杂拌儿,有点像毛皮高筒帽,有点像波兰骑兵帽,又有点像圆筒帽、獭皮帽或棉便帽,反正看上去挺寒碜,那副讳莫如深的丑样儿,活像一张表情让人莫名其妙的傻瓜脸。帽子里面有撑条撑着,胖鼓鼓的像个椭球,底下先是三箍轮缘形饰边;而后交替镶拼着丝绒和兔皮的菱形方块,中间用红道隔开;再往上就是口袋似的帽筒,顶上是块多边形的硬板纸,上面绣着图案复杂的饰带,然后从帽顶垂下一条极细极细的长绳,下端荡着一个金线编成的小十字架。帽子倒是新的,帽檐闪着光。

这是夏尔作为新生拘谨地拿着帽子坐在座位上时,福楼拜对他膝盖上的帽子的描写。这段对一个帽子竭尽所能地描写,可以学习的地方也很多。

对一件平常事物的直接描写,是一个很重要的写作能力。翻译的字数达到219个字,我们可以从加粗的字体中可以看到描写的顺序。同时仔细阅读,用心体会,你会发现词与词之间,内容与内容之间是如何连接成段的。总分总的结构,描写顺序,观察的魅力,能体会到的便是学到的。

其次,这些描写的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学习内容,那就是问一个问题:福楼拜为什么写它们?如果说写人,是出场,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福楼拜仔细地描写一顶帽子?

思考这些,对将来自己的写作也大有裨益。

因我对小学写作的理解和研究,如今重读这部书,竟读出了许多可以当做教材教给孩子们的东西,这是比较有趣的事情。

读完《包法利夫人》,我自始至终是舒服的,能感受到周克希为了这部书所做的努力。好的文字,必然是带着节奏的,尤其是汉语,节奏的起伏,句子的起伏,段落的起伏。好的文学从来都是这样的,让人读着舒畅,读着妥帖,像是心的褶皱被春风熨着,这就对中国的翻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周克希的译文,我读着是舒服的,这就蛮好的。

再来说说包法利夫人。

初读这部书,我很奇怪就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福楼拜为什么要花四年多的时间写她?而这部作品为什么会成为了经典名著?就像这部书当初连载时被指控为淫秽之作一样,我的思想和19世纪的人有何区别?还是我压根读不懂?

再读这部书,我渐渐地明白了福楼拜笔下的人的宿命性,那种深藏内心的隐秘心事。在这俗世上,在这日如一日的平庸生活里,人心需要怀着一点光。抛弃所有的道德绑架,包法利夫人是值得我钦佩的,她是可爱的,大胆的,肆无顾忌的,那种愿意为了爱赴汤蹈火的决绝和果敢,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到的。

若,爱玛眼中的“爱情”换成其他的值得你追寻的东西,你是否有胆量去追求,有勇气去获取,不顾一切,不谈牺牲?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包法利夫人。

福楼拜对待包法利夫人是仁慈的,如果残忍的话,会让她活着。那样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可是,扪心自问,我们自己呢?我们活着,是否比死去更痛苦呢?这是一个值得每个人去思考的问题。

当我们不再去追逐让我们内心丰盈的东西,不再去追逐那些让我们满足的东西,消磨着岁月,浪费着时间,逐渐在平庸的日子里变成一枚符号,一个空洞单薄的符号,那样就是幸福么?

在包法利夫人的那个时代,女人还没有追逐其他让自己更加幸福和满足的能力,她只能寄希望于那些流行书籍中所谓浪漫的爱情,飞蛾扑火,在所不惜。她无法从更多的事情获得激情、满足和精神的丰盈,她不愿不忍变成那个单薄的符号,如果她就此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会变成一个符号——包法利夫人。

她挣扎,她努力,她追求,她沉沦,她迫不及待,她痴心妄想,她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个被道德遮蔽着的自己。

何必用道德去衡量整个世界,去衡量别人的人生呢?

每个人的生活是属于每个人的,过你的生活,走你的路,所有的一切都得自己去承受。只是当你回过头来,不要去后悔自己的决定,这就是命啊。

 走好,包法利夫人。我还会再来看你。

文/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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