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塘村紧靠着秀峰镇,人口众多,故做各种赚钱营生的人都有。 村里有家裁缝铺子,师傅姓郝,年过四旬才得一子,取名天赐。 夫妇俩对他甚是姑息,不去拘管他,是以性子顽劣,人见人嫌,狗见狗躲。 人们心中觉得这孩子烦,但念着老郝夫妇俩素来为人和善,便少有人与他计较。 八岁,天赐入学堂后,在夫子的教导下,性子才有所收敛。 天赐十岁那年冬天,郝师傅受了风寒,整日里咳个不停。手上活计多,没空去镇上找大夫。 一日,门外传来游方郎中的摇铃声,便让天赐出门拦住他,请进家门。 游方郎中自称姓徐,名根宝。祖上世代行医,他曾祖父曾在宫廷太医院中做事,给皇亲国戚开过药方。 徐根宝很能说,直把郝师傅听得两眼放光。顿觉这个游医的到来,使得自己这个小小的铺子,蓬荜增辉。 立即让妻子田氏去倒杯茶水过来,又招呼着她去买菜,留大夫下来吃顿饭。 却遭徐根宝拒绝,说是有病治病,不占病患者的任何便宜。 这番作派又使得郝师傅心中对他的好感,增添了几分。 给郝师傅把完脉后,徐根宝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九粒黑色药丸,说是祖传秘方炼制而成。 一日服用三次,一次一粒。三日后,病情自会好转。而且,此药不仅可以治病,还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这么好的药,自然不会便宜。徐根宝说,今日瞧着与郝师傅有缘,这九粒药丸,只拿一两银子好了。 虽说郝师傅觉得这药比镇上药堂里抓的药要贵上不少,但在徐根宝的巧舌如簧之下,还是欣然让田氏付了银两。 待徐根宝走后,他就开始服用。 三天的药吃完,郝师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发地严重。 第五天竟然躺在床上起不来,也说不出话了。 吓得田氏赶紧去镇上把大夫请来,但已经药石罔效,无回天之力。 大夫说,郝师傅是误服了有毒的药,伤到了五脏。 田氏直骂徐根宝那庸医害人,但纵使再骂上千万句,也不能将人救回转。 十天后,郝师傅撒手人寰了。 留下孤儿寡母,日子过得甚为艰难。 天赐成了没爹的孩子,逐渐变得沉默,一心向学。 十一岁考过了县试,十三岁考过府试,成为了童生。 只是,这之后他不肯再入学堂。夫子几次来劝,他都将人拒于门外。 田氏骂过他多回,他充耳不闻,只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考不到秀才的。 不继续读书,又怎知自己考不到秀才? 其实,不是他不想读,只是他知道,家里再难拿出学堂夫子的束脩。 父亲治病吃药,以及死后下葬的钱,把家底都给掏空了。 母亲不会裁缝的活儿,如今只能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勉强维持着生计。 针线活很费眼睛,特别是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看得更是吃力。 天赐看着母亲的眼睛一日不如一日,心里疼惜,故而不肯再去学堂。 可这么小的年纪能做什么呢? 天赐有自己的打算。 他去附近山上砍柴,第二天拿到街上去卖。 卖得几文钱回来,便交给母亲,贴补家用。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有半年,田氏忧心过重,病倒了,卧床不起。 天赐很害怕,怕母亲会如父亲那般,扔下自己走了。 翻出家里的那点积蓄,跑去镇上给母亲把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开了方子,让天赐去抓药。 这个病需要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清的。 因此,天赐每隔几天,便会去镇上药堂抓几付药回来。 很快,积攒的那一点钱全部用完了。 为了照顾母亲,天赐不能像之前那样上山去砍柴,但又不能眼见着母亲停药。没办法,只有厚着脸皮去找父亲生前的亲朋好友借钱。 第一回,别人慷慨解囊,给了几文钱。知道娘儿俩难于还清,只当是施舍。到第二回,脸色就不好看了。再到第三回时,直接拒绝还是好的,有一家人甚至出言不逊。 天赐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与那人争了起来。说此前,这人到自己父亲那儿借过好多回钱。 争到最后,别人一把扫帚将他打了出去,并在门口放了一条恶狗,不许他再进来。 此时的天赐,深深地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什么滋味。 一个人抱着头,蹲在路边哭了一通。 但哭有什么用,借不到钱,就没钱给母亲抓药。 想着试试去镇上找份事情做,于是抹去眼泪,站起身,挨家挨户地去各家店铺询问。 没人理他,都是同样一个理由,人小做不了多少事,还要管饭管工钱,不划算。 天赐很沮丧,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想到回去后,不知要如何面对卧病在床的母亲,眼眶又红了。 村东头,有家木匠铺,天赐从镇上来回都要经过他家。 木匠姓李,长得高高瘦瘦的。这会儿正拿着个蓝边粗瓷大碗,蹲在铺子门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看见低头慢腾腾走路的天赐,忍不住打趣他。 “天就快要黑了,还不走快些。你娘做好了饭,又要满村子叫你了。” 在郝师傅离世之前,天赐每每玩得很晚回家,田氏就是扯着嗓子到处喊他的。 这本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却让天赐泪流满面。 他没应声,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赐。” 李木匠喊了他一声。 天赐转过身,就见李木匠大步向自己走来。 “我一直忘了,借你爹的银两,还没有还清呢。”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塞到天赐手中:“回去拿给你娘。” 天赐捧着这两块碎银,惊喜交加。脸上还淌着泪,转身就往家跑去。 李木匠重新回到铺子门口,蹲下来继续扒饭。 他妻子不解,问道:“你何时借了郝师傅的钱?” 李木匠头也不抬:“这年头,谁还没个难处。前几年我俩手头紧的时候,郝师傅不也接济过我们么。” 他妻子深以为然,不再多话。 大约过了二十天的样子,田氏带着天赐上门了。 一进铺子,见着李木匠就下跪。 吓得木匠夫妇赶紧将他俩扶起来。 原来,田氏知道那两块碎银并不是李木匠借的。身体好了些后,便带着孩子来谢他。 寒暄中,李木匠寻思着不如收天赐为徒吧。有门技艺傍身,虽发不了大财,但也饿不死。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田氏欣喜不已,当即让天赐跪下来拜师。 就这样,天赐成了李木匠的徒弟。 木匠这一行,有句老话“三年学徒,五年半足,七年才能成师傅”。 但凡学一样技能,都得讲用心和努力。 这几年当中,天赐每日早早地来到木匠铺,帮师傅家里干些杂活。再与师傅一起去雇主家,跟着一起干活。 遇到晚上不能回来,就给师傅打洗脸水,倒洗脚水,伺候师傅上床休息了,自己才去睡。 李木匠将他的勤快瞧在眼里,技艺对他从不藏着掖着,尽心去教。 天赐人很聪明,耳闻目睹了师傅施业的过程,他会用心细细地去揣摩,故领悟得尤其快。 五年后,李木匠说他可以出师了。 出师后,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天赐琢磨了一下,师傅身边已经有两个不错的徒弟了,自己再待在这,实在是多余。 还有,村里和镇上的活儿,师傅可以揽,天赐不想再掺一脚进去。 听人说过,山的另一边有个宝丰镇,繁华得很。他想去那儿,瞧瞧能否找到活儿做。 于是拜别了李木匠,回去跟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第二天便带着吃饭的工具出门了。 山路很长,走了近两个时辰,他停下来歇歇脚。 才拿出干粮啃了几口,就听见有女人呼救的声音。 声音是从山上传过来的。 他将干粮重又塞入包袱中,循声往上走去。 林中,一位中年妇人坐在地上。 “大婶,为何事喊救命?” 荒山野岭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对此,天赐还是很谨慎的。他隔着一段距离问话,不敢上前。 见到他眼中浓浓的防备之意,妇人用手往前指了指。 “后生,莫怕。我就是这山脚下的村民,本是来拨些笋,做些笋干存起来。不留神碰到了这铁夹子,被它擦边打了一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天赐果然瞧到了一个捕兽夹。还好她没完全踩中,不然骨头都要被打碎。 再瞧妇人身旁,有个竹篮,里面放着几根新鲜带泥的竹笋,还有少量的蘑菇。 妇人没有说谎,天赐放下心来。 “大婶,我送你回家吧。” 他在妇人跟前蹲下,还没蹲稳,听得有重重踏着枯枝残叶的声响传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大力推到一边,滚落山去。 与此同时,他听到不远处有轰隆一声巨响。 天赐滚了几下,被树挡住。倒是没受伤,就是惊吓不小。 他爬起来,很是气愤,去找农妇理论一番。 “我一番好意想来背你,为何要害我性命?” 农妇亦是满面惊慌,用手指了指另外一处。 “我是在救你,否则就要被它撞上了。” 天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一头野猪撞倒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 心中有些惭愧,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不可轻易论断他人。 怕野猪只是撞昏了头,很快便会醒来。天赐未多说什么,重又蹲下身,让农妇爬到他背上。 下山的路不好走,天赐走得极为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将农妇送回家,她家人非常感谢,强行留他下来吃了一顿饭。 离别前,还塞给了他许多自制的肉干。 说拿这东西做路上的干粮,耐放,又耐饥。 农妇家人的热情,让天赐心中感到很温暖。 只是,这份好心情在他终于走到山的另一边后,消失殆尽了。 山脚下的村子,叫上塘村,但只零零散散的住着几户人家。 已近黄昏,田边的农舍炊烟袅袅,有位农家少女端着个盆在喂鸡鸭。 天赐赶紧过去向她打听:“宝丰镇怎么走?” 少女告诉他:“得去村西头坐船过河,对面就是宝丰镇。” 又道:“你现在赶紧去吧,晚了船夫就要收工了。夜里他不撑船,说是不安全呢。” 天赐谢过了她,急急忙忙的赶到河边。 河边有位四旬年纪、面上留着一圈络腮胡子的汉子,在与船夫打扮的人争执着什么。除此,再无他人。 汉子见到天赐过来,问道:“你也是要过河的?” 天赐应道:“是。” 汉子偏过头,又对船夫说:“瞧瞧,这不又来一个客人么?我付你双倍的价钱,你就辛苦一趟吧。” 船夫说道:“不是我不愿赚你的钱,实在是这夜就要黑了,河道上有水贼,不安全。” 汉子奇怪地说道:“你有什么值得打劫的呢?不过是身上揣了几趟撑船的钱而已。你有损失,我来赔给你。” 船夫又道:“不是担心我,我是担心你们的财物被打劫。到时,你要追着我赔。” 汉子拍拍胸膛:“我与你打交道,不是一回二回。你放心,我李诚山说话算话,这事断断赖不到你身上去的。” 顿了顿,又道:“这儿人迹稀少的,你让我两个到哪里去住?” 船夫被他磨的没有办法,只得依他言辛苦跑一趟。 天赐看看天,他觉得水贼不至于天未黑就出来抢劫吧。 正心存侥幸之时,船行至河中间,对面来了两条船。 船上的人蒙着面,个个手中提着把大刀。 水贼真的来了。 船夫吓得要死:“客官,赶紧跳船逃命去吧。” 说完,自己先跳进水里,弃船逃了。 还没等他二人反应过来,水贼就已跳到船上。 情急之下,天赐和李诚山与他们打斗起来。 天赐还将一人的面巾给扯下了,但终因寡不敌众,身上的钱财全被他们收刮了去。 天赐身上没有多少钱,只有十几文而已。李诚山身上的银两多,让那些水贼喜笑颜开。 被抢走了钱财后,水贼又想要害他二人的性命。 这两人拼命左躲右闪,船被他们弄得摇来摇去,水贼也因此身子跟着晃动。 趁着这当儿,天赐扯着李诚山跳入水中,往前游去。 既然钱财已经到手,水贼懒得去追他们。上了自己的船,自顾自地走了。 天赐自小会凫水,可李诚山不会,一个劲的喝水,往水底沉去。 见状,天赐揪住了他的衣领,带着他死劲地往对岸游去。 拖得他上岸后,李诚山的肚子已被水灌得老高。 天赐将他的腹部放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捶拍他的背部。 李诚山吐了水出来,很快便醒了过来,他非常感谢天赐的救命之恩。 经过这么一场,两人都脱力的很,又累又饿。 天赐从身上解下包袱,他穷,水贼不稀罕他包袱里的东西。 里头的干粮泡了水,但肉干无事,天赐分了些给李诚山吃。 将包袱皮拧干水,剩余的肉干又放了回去,自己吃那泡了水的干粮。 李诚山嫌弃的将他手中的干粮拍掉:”这个不能吃了,弄不好会坏肚子。” 把他给的肉干分了一半过去:“我吃不了这么多,我们俩分一分。” 又问得天赐的姓名,以及他到这来做什么。 听完笑道:“我家正好要打几个橱柜,等会儿你便随了我去。” 李诚山是当地的一个大商户,家里就住在这个宝丰镇街上。今日他过河去秀峰镇办些事,回来晚了,没想到就遇上这事了。 天赐欣喜不已,当即便应了下来。 吃完肉干,李诚山先领着他去衙门报官,然后再回的自己家。 李诚山的妻子闵氏,听说天赐救了自己的丈夫,对他感激的不行。 在西厢房整理了一间屋子给他住,并且拿来干净的衣物,令人打来热水,让他洗浴一番。 待他将自己收拾妥当,又被人请去了花厅。那里已备好酒菜,李诚山夫妇自是一番盛情的款待。 翌日一大早,天赐便开始认真地干活。 一天做下来,他发现了件奇怪的事情。 但凡自己走开了一下,比如,去吃个午饭,或是上趟茅房,必定有人会动他正在做的木料,自己少不得要重新返工。 木工这活,得精细,做出来的东西才好看。再者,返工多了,浪费人家的木料也不好。 天赐不敢大意,于是接下来几天,他请人将饭送过来。然后趁着这当儿,让人帮他照看一下,自己快快地去上趟茅房。 自然,除了吃饭时喝几口水,干活时,他是一口水都不敢喝。 李家的饭菜,每顿都做得丰盛且可口,这让天赐把包袱里的肉干给忘得一干二净。 到了第五天晚上才想起来,赶紧将肉干翻出来,幸好没坏。 清晨起来后,他在做事的附近寻了块空地,将包袱皮摊在地上,肉干放在上面晾晒。 想着,中午吃饭那会儿,给它们翻个面。 他一心一意地去做事去了,没顾上看那肉干。 临近晌午,他停下来歇歇手,无意中往那肉干处瞟了一眼。 完全愣住了! 肉干不见了,一块都不剩,只余包袱皮在那了。 心里很纳闷,没见有猫儿、狗儿的动静,怎么肉干凭空就消失了? 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包袱皮收起来。 这时,他听见游廊那里传来两人的低语声。 “我们把他的肉干都吃光了,他都不生气,看来性子挺好的。” “嗯,看在这肉干的份上,我们以后不作弄他了。” 天赐这才明白,偷肉干者,与前几天在木料上做手脚的,原来就是李诚山的两个儿子。 李诚山和闵氏共生有一女二子,女儿还好,只是这两个儿子,让夫妇俩头痛不已。 一子十四岁,叫李显峰;另一子十二岁,叫李为民。两人皆读书不进,仗着家中有钱,个个顽劣不堪,扰得夫子无法讲学。 学堂不再愿意收他们,一日揪了个错,委婉地将他俩请了出去。 李诚山无奈,只得请了教书先生上家里来讲。但往往夫子待不到三天,便告辞离去,不愿赚他家的钱。 好不容易来了个撑得时间久点的,才教了不到两个月,因家中有事,又要告辞。 李诚山苦苦挽留,那夫子抹不开面子,答应一个半月后再来。 这段日子,两兄弟就跟放羊一般,无人管。 当他俩决定了不再偷偷地捣乱,此后都是“光明正大”地站在天赐身边看他干活。 不吭声,就是看。 天赐也不搭理这两人,只要他俩不做坏事,任他们怎么看。 过了两天,两兄弟忍不住了。 李显峰问天赐:“收我二人为徒,可否?” 天赐回答他们:“可以,但我只收一人。” 显峰很得意:“我年纪大,你肯定是收我了。” 为民不甘示弱:“我年纪虽比哥哥小,但我比他聪明。” 天赐笑了笑:“我不是按年纪大小来收徒的。” 两个人好奇的异口同声问道:“那你要怎样?” 天赐停下手中的活,很认真地看着他俩。 “你们二人,去找身破烂衣裳穿。然后一人拿个碗,去街上讨半天的钱。回来后,我自有论断。” 两兄弟自是不肯。 “我爹这么有钱,需要我去乞讨么?” “小木匠,该不会是因为我们偷吃了你的肉干,想故意整我们吧。” 天赐不吭声,也不再看他们,继续认真地做着手中的活。 两兄弟觉得无趣,只能作罢。 过了一会儿,显峰忍不住了。 “那好,我们吃完午饭就去。回来后,你可不许耍赖。” 天赐没看他们,只是点了点头。 没他俩在,耳边清净了许多。 傍晚前,两兄弟来了,手中各拿了个缺口的粗瓷碗。 为民很高兴地将碗举到天赐跟前:“我讨了有二十文钱。” 显峰低着头,不吭声。 天赐问他:“你呢?” 他拿碗往前伸了伸,里头有两文钱。 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一文也未讨到。这钱还是长姐的丫鬟莲香出外采买东西,看见我碗里空空的,说真难看,就给了我两文。” 见天赐不吭声,他言语诚恳地说道:“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沿着街这么问过去,没人愿意搭理我。” 天赐见他委屈得眼眶都红了,点了点头。 笑道:“你长得这么胖胖墩墩的,一瞧就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人家搭理你就奇怪了。” 显峰皱起了眉头:“那你还让我们去?” 天赐没解释,只说:“去歇息吧,明日我就教你木匠活。” 显峰很意外,但非常高兴,举着碗跑了。 为民不肯了:“我讨到的钱比他多,为何不收我为徒?” 天赐悠悠地问了他句:“你碗里的钱,真是自己讨来的么?” 李为民眨了几下眼,面上红了,扭过身也跑了, 这钱自然不是他讨来的,他出去逛了一圈,不好意思开口。很快便回来,向他母亲讨要的。 两兄弟上街讨钱的事,被李诚山知道了,他埋怨妻子给了为民钱。 闵氏笑道:“我们家哪会缺这点钱,需要孩子上街乞讨么?” 李诚山摇了摇头:“人家天赐哪里不知道这个理,定是有心想让他们知道这世间的疾苦。这么好的事,偏被你给搅了。” 闵氏不以为然:“这出外一趟,就知世间疾苦了?再者,我们家的孩子哪需去学木匠?他们吃不了这个苦。” 李诚山不愿跟她一争长短,只说:“你且等着看下去。” 第二日,天赐真的开始教李显峰学木匠活,先从入门开始,让他拉锯。 初时显峰觉得有趣,后来觉得乏味。 问道:“我能不能不学这个?” 天赐回他道:“能,你去磨刨刀吧。” 做了一刻钟,又不行了,问:“可以换个别的么?” 天赐仍是平静地回他:“可以,去锉锯。” …… 一上午下来,显峰累得很,手上还起了两个水泡。 他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读书比这木匠活可是轻松多了。” 天赐看了他一眼:“那你还不赶紧读书去?” 显峰吃了一上午的苦,以为天赐没有读过书,有心想要报复一下,挽回些面子。 “我听闻好的木匠,是要懂算术的,我来考考你。” 于是,他出了一道自己觉得有些难的题。 天赐想也未想,报出答案。 显峰吃了一惊,眼珠转了转,又出了道自己觉得极难的算术题。 哪知天赐又是想也未想,说出了答案。 显峰怔愣住了,呆得说不出话。 天赐知道他读过书,但不知他学得如何,便把自己当年考童生时的考题,拿出来问他。 结果,显峰张着嘴,一个都回答不出来。 半晌,回过神后,问道:“小木匠,你读过书?” 天赐淡淡地说道:“嗯,我十三岁考过府试,成了童生后,便没再进学堂了。” 显峰惊诧极了:“我的娘啊,做个木匠,还得先考取童生。不学了,不学了。” 从凳子上站起来,跑掉了。 同样惊诧的,还有躲在暗处的李诚山夫妇俩。 李诚山觉得自己儿子真是蠢得很,边摇头,边拉着夫人悄悄地退回房去。 吃过午饭,显峰又来了,还带着为民。 天赐觉得奇怪:“你不是说,不学了的吗?” 显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觉得还是跟着你,先将学问学好。待考取了童生,我再来做木匠,可能那时就要容易许多。” 听他这话说得好玩,天赐的嘴角往上弯了弯:“你说得对,但你不是跟着我学,而是应跟着你们夫子学。” 李为民扬起脸,问他:“你不肯教么?” “对。”天赐边开始做事边说:“你们夫子懂的比我多,他教才合适。” 为民的眼珠转了转,拉着显峰就走:“你做事,我们不打搅你。” 天赐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没想到,晚上那兄弟俩端着几本书到他房里来了,装模作样地找他问问题。 虽说觉得这兄弟俩真的很难缠,但碍着东家的情面,还是很认真地给他们讲解了一通。 于是,以后这俩兄弟每天晚上都要来找天赐。 时间长后,天赐也就习惯了。 有时陪他们一起温书,有时对着他们聊一聊自己知道的事情。有他俩作陪,这日子倒也有趣,不算枯燥难捱。 近两个月过去,天赐终于将橱柜做完了。只等李诚山验收完,拿了工钱便向他辞行。 李诚山夫妇俩看着这几个打好的橱柜,非常满意,做得很是精美。 见他有去意,工具都收起来了。闵氏笑道:“莫急得走,还有一张床、两张榻子以及一张梳妆台要打。” 天赐有些为难:“我出来许久了,不知家中母亲如何,需回去看一看。” 闵氏怕他走了不来,连忙说道:“我们夫妇俩明日要去秀峰镇,正好经过下塘村。你把家中位置说与我们听,我们可替你传话。” 天赐想想,这样也行,便同意了。 “倒是没别的什么话,就是带封信给我母亲。此外,替我把橱柜的工钱给她。省得她做针线活,要累坏眼睛。” 李诚山听了,很是有些感动:“你放心,这事我们定会办好。” 其实,这夫妇俩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两个儿子与天赐相处的这段日子,变化翻天覆地,好似真爱上了读书。 前些日子,夫子回来,检查他俩的功课,竟然大大地夸赞了一番,这是从来都未有过的事情。 夫妇俩这个激动的心情啊,难以言表。 此外,夫子还跟他们说了一件事。 他说,有日与天赐闲聊,发现他是位很有学识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不去考秀才,而是在做木匠。 这个问题,李诚山也不清楚,又不好直接去问天赐。 但是,闵氏听过之后,心中就起了一个念头。 她跟丈夫说:“他当初肯救你,品德自是很好。若是他再能考上秀才,我们将女儿嫁给他,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 顿了顿,又道:“退一步讲,即使考不到秀才,凭他的手艺与为人,我们再帮衬些,女儿的日子定不会难过。而且,他与俩小子相处得不错,还能帮他们温习功课。这等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 李诚山听了,对妻子佩服得不行:“夫人的算盘,打得比我还精,就这么办了。” 这两人商议好后,就出现了前面那段。他俩打算先稳住天赐,然后亲自去一趟下塘村,打探情况。 李诚山认识下塘村的里长,备了厚礼,特意去走了一趟。 里长对他们夫妇俩问及天赐的事,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最后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本来可以成为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一个人,可惜了。” 拜别里长后,夫妇俩直接去了天赐家里。 田氏听说是儿子让他们来的,起初有些疑心。待见到信时,就完全确定了。 信中无一字,只是画了张图。图也简单,就是一个木匠在干活。 田氏解释,儿子知道自己不识字,这么画,是告诉自己,他在做什么。 一阵寒暄之后,她去里屋拿了个包裹出来。 “这几本书,是天赐在家时常要看的。这次出去以为很快回来,便没带了去。还要劳烦你们,将书带给他。” 李诚山这才明白,为何天赐是童生的身份,却有着考秀才的学识,原来是他一直没停过读书。 心中顿时对他起了钦佩之意,这孩子,真是很不容易! 告辞时,李诚山拿了二十两银子给田氏,这是工钱的几倍了。 但他没有说真话,而是说,这就是天赐的工钱。并且将天赐的话转告给她,嘱她不要劳累。 田氏见到这么多银两,不敢接。 闵氏笑道:“其实天赐这孩子在我们家做了双份事情,白天做木工,晚上还要陪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读书。算过来,我们是占了他的便宜。” 田氏知道她说的是客气话,虽然不知其中的缘由是什么,但还是说了些感谢的话, 李诚山夫妇是第二天才回到家的,将书交给天赐。 天赐知道他们是真的见到了母亲,放下心来,安心的做事。 夫妇俩心中打的算盘没有告诉天赐,但有日闵氏说漏了嘴,被女儿李婉玉知晓了。 婉玉也知道些弟弟的事情,但她从未出来见过天赐长什么样。 心里挺纳闷,这小木匠有何本事,竟然哄得精明的爹娘对他都有好感。 跟身边的丫鬟商议一番,让她扮自己,而自己则扮作她,偷偷去见一见。 这日,天赐如往常般在认真地干着活儿。 两位女子来到他跟前,一位穿金戴银,脂粉抹得恰恰好,娇俏可人。而另一位则身着素朴寒酸,面上无一丝脂粉,却也难掩清丽之色。 不用说,穿金戴银的是丫鬟莲香,而身着素朴寒酸的,就是婉玉了。 莲香佯装刁蛮之色:“小木匠,这张床是本小姐的嫁妆,你给我做仔细些。” 天赐之前还奇怪李家为何打这么多家俱,现在总算明白,原来是在准备李小姐的嫁妆。 当即说道:“你请放心,此等重要之事,我定不敢粗心大意。” 天赐的长相端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婉玉一瞧,顿觉满意,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哪知她这一笑,天赐竟看呆了。 莲香骂了句:“无礼之徒。” 赶紧拉着婉玉走了。 待到天赐将李家需打的家俱全都打完,已过去了几个月。 结清了工钱,天赐提出告辞。 结果,又被闵氏给拦下了。 “天赐啊,你不能回家。” 见他面有不解,笑道:“其实你母亲前几天已经被我们接来了,就安置在隔壁的院里。你白天干活,晚上看书,便没去打扰你。” 天赐愣住了,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李诚山跟他解释了一番,说是想让他陪着自己两个儿子读书,顺带着他自己也可以温书,为明年考秀才做准备。 天赐一琢磨,这机会甚好。李府请来的夫子就是一位老秀才,自己还可向他请教,便答应了下来。 闵氏一高兴,脱口而出:“待你考上秀才,我便将女儿嫁与你。” 天赐一听,呆住了。 闵氏以为他是高兴所致,哪知他缓过神,极为恭敬地说道:“多蒙抬爱,小生不敢肖想李小姐,能否将她身旁的丫鬟莲香嫁与我?” 闵氏就差没气得仰倒,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没想到别人根本不想娶自家女儿。 李诚山忙问他:“你见过我家女儿?” 天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将之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又道:“大公子那回出外乞讨,也是莲香姑娘给了他两文钱。小生想,她必定是个善良之人。” 李显峰手举着一只大鸡腿,正啃得满嘴流油。 他插了一句嘴:“天赐哥,给我钱的是莲香不假。不过,那日对你笑的人,是我姐。” 天赐半信半疑。 闵氏索性让人去把婉玉叫出来,天赐一见,知显峰所言属实,当即羞红了脸。 自此安下心来,奋力读书,争取抱得美人归。 考完院试,在张榜那日,天赐见自己名列榜首,非常高兴。 跑去菜市场,打算买一条鱼,回家和母亲庆祝一下。 那日卖鱼的人特别多,他见到有位渔夫,觉得面熟。 细细一思索,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偷偷地去报了官。 那渔夫,像极了旧年在水上遇到的一个水贼。当日他的面罩被自己扯下,瞧了个分明。 官府早就对那群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水贼头痛不已,很快派衙役将人抓了去。 由此做突破口,将其他人一网打尽。 原来,他们白天在河边打鱼,夜里就当水贼。仗着对当地的地形熟悉,官差赶去,往往扑了空。 丢失的钱财是要不回来了,但却是为当地人们除了一大害,县太爷重重地嘉奖了天赐一番。 李诚山夫妇也很高兴,兑现承诺将婉玉嫁给了他。 婚事办得很热闹,待热闹过后,天赐本想去谋一份教书先生的事做。 闵氏不肯,仍是让女婿如以往那般,自己读书之余,再相帮下两位妻弟。 在李家的大力扶持下,天赐心无旁骛,一心只读圣贤书。 几年后,在他赴京赶考的途中,很巧的遇上了害死他父亲的游医,徐根宝。 说起这事也是巧得很,徐根宝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向一位七旬老人吹嘘自己的药是延年益寿之佳品。 天赐正好路过,认出徐根宝。在老人准备付银两时,他上前将徐根宝抓住。 跟老人作一番解释后,老人不相信,还有些生气他搅了自己的好事。 天赐不再多说,执意将徐根宝送往官府。 他是个有功名在身的人,不会撒谎。官府的人不敢大意,请了医堂的大夫来查验。果然,药丸中,含了有毒的成分。 原来,徐根宝祖上并不是世代行医,而是勤勤恳恳的农民。偏偏家里就出了他这个四肢不勤,好吃懒做之人。 有日他偶得一张红纸,上写延年益寿之药方。他信以为真,如获至宝,自己配了药来,做成药丸,四处兜售。 他每骗成功一次,得了银两,就好吃好喝一段日子。待银钱用完,又再出来行骗。 老人大梦如醒,对天赐很是感激。非要拉着他去家中吃饭,以表谢意。 事后,老人说他儿子在京城做官,写了一封书信交给天赐。说到京城后,若遇上难处,可以去找他的儿子。 天赐谢过他一番之后,离去。 在京城中举目无亲,想找到一间合适的客栈都难。天赐拿出信,试着去找老人的儿子。 老人的儿子看过信后,没见他面,甚至连大门都没让他进,只是让下人带他去了一处别院。 对此,天赐心中也很感激,有住的地方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更何况,这处宅院安静,适合读书。 待全部考完之后,天赐被老人的儿子请进府中。 只是,天赐见到他,瞠目结舌。 原来,他就是考场中的监考官。 据这位大人解释,之所以没让天赐住在府里,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也真是为了天赐好。自己的府中,来往的人多,想要安心读书,有些困难。 天赐遇到贵人,再加上自己确实有才能,后面的事情就不多说了,一切进展得很是顺遂。 取得状元的功名后,天赐被授翰林院修撰。 任职之前,他需回乡一趟,将家眷接来。 衣锦荣归,田氏和李诚山夫妇都是欣喜不已。摆了几十桌酒席,宴请宾客。 第三天,天赐带着妻儿去了下塘村,给李木匠规规矩矩地磕头跪拜。 李木匠不敢受此大礼,欲扶他起来。 天赐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师傅教了我有五年之久,理应敬同于父”。 事后,婉玉问他:“教过你的人很多,为何你待李师傅要特别些?” 天赐笑笑,将他幼时的事情,缓缓向她说起。 “那时我只有十三岁,非常的窘迫,母亲病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人用扫帚将我打出去,并在门口放了条恶狗,不许我再进去,我心里是非常怨恨他的。其实我与母亲都知道,他欠了我家钱,但就是故意赖着不给。” 婉玉没有吃过这种苦,听到这里,很为丈夫感到心酸。 “遇到这种心恶之人,你如何做的呢?” 天赐沉默半晌,才说:“当时,我很想找把刀,冲进那人家里,与他拼命。是师傅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给了我银两,让我觉得这世上其实是有善心人存在的……” 说到最后,他的面上露出笑容。 “很多同窗听过我从秀才到状元的事情后,都说我很幸运。其实他们不知,我这辈子的好运,是从遇到李师傅才开始的。” 婉玉静静地听完,颇为感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是环环相扣的。” 天赐将妻子拥入怀中:“的确如此,受李师傅的感化,此后我亦是善心待人,那些好事才会沾上我。” 正是:一心向善,好事才会与你环环相扣。 后记: 天赐的妻弟李显峰实在是对读书无感,先是磨着姐夫学了些木工,后来又去学了玉雕。 还真的被他学出来了,所雕玉器精妙绝伦,为各阶层人们所喜爱。 李为民被闵氏逼着读书,效仿姐夫,后来亦考取了功名。 天赐自己儿时顽劣,两位妻弟也顽劣,虽说三人最后都取得各自不同的成就。但奇怪的是,天赐对孩子的管教,却是严厉的很。 后来,天赐屡受褒封,直做到工部尚书。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 (此文由笑笑的麦子原创首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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