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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彦婷丨​南宋释行海及其《雪岑和尚续集》考论

 书目文献 2022-03-07
注:本文发表于《中国诗学》第32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巢彦婷老师授权发布!

南宋释行海及其《雪岑和尚续集》考论*

巢彦婷

南宋诗僧释行海,号雪岑,浙江剡溪(今浙江嵊县)人,主要活动于理宗淳祐至度宗咸淳年间。行海一生作诗甚多,然原集已佚,今存《雪岑和尚续集》二卷。《雪岑和尚续集》(以下简称《续集》)为林希逸所编行海诗选本,我国仅存抄本一部,藏于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全宋诗》用为底本)。日本则存有五山版二部,分藏日本宫内厅书陵部及京都建仁寺两足院;还有江户时代宽文五年(1665)刊本数种行世。《全宋诗》编纂时已利用江户刊本修订文字,其后又有学者注意到五山版并加以研究利用。[1]而关于释行海本人生平与诗歌写作、《续集》的编选刊刻与流传、此书本身之文学与文化价值,则皆尚有未明之处,值得进一步探讨。

一、负笈而游,择人而依:行海的生平及交游活动

行海的相关资料极少,其人生平主要见于《续集》中行海咸淳七年(1271)自序以及林希逸所作的跋文。与此同时,《续集》中的诗题和诗歌本文也有助于了解行海的经历。卷上组诗《癸酉春侨居无为寺归云阁以十五游方今五十为题信笔十首终在五首》,[2]“癸酉”为咸淳九年(1273),此年行海五十岁。李国玲据此考得行海应生于嘉定十七年(1224),咸淳九年(1273)五十岁以后卒。[3]然行海年寿不止于此,另有释教文献可予参证。黄溍《四明干符寺观主容公塔铭》叙普容生平:

年十有四,出家于里之屿山。又十有三年,祝发于杭之昭庆。明年,受具戒于明之开元。依碧溪闻公于明之延庆、杭之集庆者,久之,从石林介公归延庆,得止观法门于桐溪济公。既历四行,雪岑海公为升座说偈,因以主观事。[4]

普容卒于延祐七年(1320),春秋七十,故应生于1251年,1264年出家,1277年落发,1278年受具戒。此后普容住锡多寺,又聆听行海升座说偈。故而行海至少在1278年时仍在世,入元后还生活了一段时间。《续集》中一部分诗亦作于宋亡之后。如卷下《湖上感春》:

西湖二月好笙歌,游女游郎半插花。忽对春风怀故国,不知新燕入谁家。

此诗的后两句应是在宋亡后怀念故国,发兴亡之慨。

行海早年出家,为天台宗二十三祖佛光法照(1185-1273)法嗣(志盘《佛祖统纪》卷十八)。行海曾住锡南宋教院五山之钱塘(今杭州)上天竺寺(《续集》卷上《寓归云阁怀上竺听雨斋馨果二友》),淳祐十一年(1251)作《辛亥别湖上诸友》诗,咸淳三年(1267)四十四岁时奉檄住嘉兴先福寺(《续集》卷上《丁卯秋八月奉檄住嘉兴先福寺》)。其游踪主要在江浙一带,亦可能到过湖南、江西等地。[5]物初大观作有《送海雪岑东归序》,记述了与行海的相遇和送别经过:

一同人来前,或指以谓予曰:“此性具学者,会稽海雪岑也。探本宗余,喜吟事。”又云:“海不苟于去就,意有所不可,虽挽不留。”予方疑之,海曰:“负笈而游,择人而依,夜灯晓窗,冲栋汗牛,此吾所当勉。古也徇道,今也徇名。栀蜡谀闻,腾驾肤说,而又宴安易溺,器小易盈,昏昏而附者喜,昭昭而疏者忌。吁!吾何求哉?吾将携故书,返故庐,息意杜门,与同志者静而求之,何如?”予曰:“道系时,时系人,不可诬也。……党与于是乎成,诟厉于是乎起。往往阶之为祸,而何道之求?凡此者,方今之通患也。能自拔于党与、诟厉之外,疾走而避之,知几守正者之事。……子其归乎。归而求之有余师,吾庐可乐,吾志可励,穷源讨微,不厌不止,不彻不已。出处何常之有?吾恐会稽不能为子久留。若夫吟事,则寓乐之具,非吾所当专也。”(《物初剩语》卷十一)

行海自序所署之“剡溪”隶属于会稽,文中称其为“会稽海雪岑”十分自然。卞东波指出“性具学者”之性具学说正为天台宗教义,[6]但雪岑亦“探本宗余”,旁涉其他佛教宗派之理论学说。《续集》卷上《归剡》五首与大观《送海雪岑东归序》较为吻合,可能即作于此次东归之后。

陈著(1214-1297)有《寄南湖主人海雪岑》诗,亦可为行海生平之参证:

别雪岑翁不记年,翁今来管四明天。看翁卷起南湖浪,洗尽浮尘结净缘。[7]

陈著为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宋亡后隐居于四明山中。[8]行海可能于南宋灭亡后来到四明隐居,并以当地的南湖为号。

行海遍历各地,交游广阔,颇有诗名。作为佛子,他交往最多的还是佛门中人,且并无禅、教之碍,与禅宗禅师亦有交往。《续集》中提及僧人有宁雪矶、无作上人、清上人、隆上人、云太虚禅师、秋谷兰上人等,但多名不甚著,生平难以查考。行海交往的诗僧有昭樵屋(有《樵屋吟稿》)、俊癯翁等,最著名的是释文珦。卷上《怀珦潜山》:

楚雨吴烟动客思,江梅发后失归期。传来踪迹浑无定,飘泊情怀已可知。鼓角每惊多事日,莺花空度少年时。与君如此长相别,苦乐同心更有谁。

释文珦,号潜山,生于1210年,是行海的前辈。释文珦早岁在杭州出家,游历多地后又归于杭州。“传来踪迹浑无定”,指释文珦行旅各地,漂泊不定;而颈联上句提到国家多事,下句回忆早年论交经历,确是情真意切的怀人之作。

除与佛门中人往来以外,行海亦与当时江湖诗人过从甚密,从其诗作中可以略窥一斑。他自身的生活状态亦是“择人而依”,容易与同样漂泊的中下层文人产生共鸣。如卷下《悼许梅屋》:

相伴梅花过一生,月香水影是肝肠。如今梅坏先生死,屋外春风吹夕阳。

许棐,号梅屋。行海以梅悼之,写其生平风骨,甚为痛切。

又如卷下《湖上怀周汶阳》:

看了梅花看柳条,可怜斜日照蓬蒿。踏歌社里人无数,谁伴春风醉碧桃。

周弼,祖籍山东汶阳,1194年生,后期江湖派代表人物之一,卒于宝祐五年(1257)以前。行海与其论交,至迟在此之前。“湖上”谓西湖,行海有《辛亥春别湖上诸友》诗,此后又有《湖上送志道归金华》、《湖上怀同少野》,可见西湖为其作诗交友的重要场所。

又如卷上《留别陈藏一》:

君住江西我浙东,偶然相识在吴中。知名彼此非今日,爱客情怀有古风。历数山川游已徧,苦吟风月趣还同。不须惜我匆匆别,约在天街看菊丛。

陈郁(1184-1275),号藏一,是当时的文坛前辈。陈郁为江西崇仁人,行海为浙东人。二人“偶然相识在吴中”,但早已互相知名。

再如卷上《赠叶苔矶》:

养竹栽花住玉京,已将功业付闲情。太平世上无豪杰,大雅场中有老成。白日长思泉石趣,青楼空沸管弦声。冷观人事如棋局,谁肯忘机过一生。

叶元素,号苔矶,是一位奔走豪门干谒的江湖诗人。观行海此诗用语,似作于初见之时。诗僧与江湖诗人的社会身份和生平遭际颇有共通之处,因而诗歌唱和与现实交往皆较为频繁,容易产生共鸣。[9]

行海唱和的对象还包括为数不少的官僚士大夫。林希逸集中就有与行海唱和的诗歌。《续集》卷上有《和汤秘书见寄韵》,汤秘书为汤汉,以气节著称,为当时名臣。而《次徐相公韵十首》,更是一次与徐清叟、赵崇嶓、朱继芳、冯去非等朝中官员的大型唱和。其中徐清叟曾任参知政事,身份尊贵。由此可见,行海的交游范围十分广阔。友人中既有诗坛宿耄,亦有同侪、后辈;既有同为僧人的诗友,亦有江湖谒客和高官显宦。

值得注意的是,南宋中后期诗人大多处于庞大复杂的交际网络之中,行海的诗友亦往往彼此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行海与之唱和的叶元素,陈郁《藏一话腴》中对他评价很高,而陈郁亦曾与行海唱和。叶元素与柴望为文字交,淳祐六年(1246)柴望因上《丙丁龟鉴》放归田里,叶元素与朱继芳、赵崇嶓、曾原一、周弼、黄载、翁孟寅、郑震等赋诗为别。这其中的朱继芳、赵崇嶓、周弼,行海皆曾与之唱和。赵崇嶓与释文珦亦有交往,两人都曾与行海唱和。行海的见知于世,应主要出于诗友间的互相推扬引荐。

二、《雪岑和尚续集》的编选与流传

行海之诗颇有成就,得到了当日士大夫的普遍认可。五山版《续集》卷末林希逸跋言其长子林泳“改官后,自京师携其一小集归闽,数过起予者多”,可见行海之诗在都城临安已有结集流传。

林泳字太渊,别号方寮,为宝祐元年(1253)进士。宋制,选人磨勘改京朝官,初任须入知县。[10]林泳咸淳四年(1268)知安溪县,[11]应即是自选人改官,其时林希逸已76岁。此前,景定四年(1263),林希逸“授中大夫兼国子司业,去国,提举玉局观,郊恩封福清县开国男”;咸淳元年(1265),“除直宝文阁、湖南运判,提举冲祐观”;咸淳四年,“再祠”[12]。按宋代祠禄官制度,林希逸早在景定四年就已回到家乡福清。林泳改官所任的安溪县正在闽中,亦与跋中“改官后,自京师携其一小集归闽”之语相合。综上,林泳应当是在咸淳四年改官回乡时,将行海的诗歌小集带给了林希逸。

被贬里居的林希逸读到行海的诗歌,颇为赞赏,认为“数过,起予者多”。五山版《续集》林希逸跋尾又称“盖喜余儿能择交于方外云尔”,欣慰于林泳与行海的交游。林希逸还作有《题僧雪岑诗》:“本自无须学捻须,此于止观事何如。诗家格怕无僧字,圣处吟须读佛书。得趣藕花山下去,逃名枯木众中居。早梅咏得师谁是,见郑都官却问渠。”[13]此诗以“止观”点出行海天台宗之宗脉,又突出其善写梅花诗。

咸淳五年(1268),77岁的林希逸入朝,除秘书监兼侍讲。王洧在此时拜访林希逸,“亦盛称其能诗,不在惠休、灵彻下”。王洧藏有行海诗更完整的集子,林希逸于是“因仙麓(王洧)得借其全编,常置于几案间。有暇必详味之,又随予所喜而选摘之”(五山版《续集》林希逸跋)。咸淳六年(1270),林希逸“兼权直学士院造朝,除起居郎兴祠,除秘阁修撰”,又“提举冲祐观”(林泳《林希逸墓志铭》)。短暂地担任起居舍人,很快又被罢免。跋中称“未及尽卷,适拜起居舍人之命,寻又斥去,故此选才得二百余首”,可见林希逸编选行海诗,正在咸淳五年至六年间。林希逸回乡之前,将所选的行海诗又交给了王洧,并希望自己日后能够续选,完成行海诗选集的编纂。林希逸的题跋,应也作于咸淳六年。可惜的是,回乡次年林希逸就因病去世于家中,享年79岁。这一工作最终没有在他的手中完成。

行海在诗集自序中称其诗创作时间的起迄为“自淳祐甲辰到今咸淳庚午”,即1244年至1270年。行海的这篇自序,亦作于1270年。此时林希逸正在编选行海诗。林希逸在编选行海诗时,可能与行海有所交流。然而,《续集》中还有《壬申春寓旧馆偃山房有感而作》与《癸酉春侨居无为寺归云阁以十五游方今五十为题信笔十首终在五首》等诗。前者作于咸淳八年(1272),后者作于咸淳九年(1273),此时林希逸已去世,距行海作序亦已过两三年,这些诗显是后来编入的。《续集》应基本成于林希逸之手,在他去世后又经过他人增补,而非学界以往认为的由林希逸一人编定。林希逸跋中称“两百余首”,《续集》存诗311首,增补篇幅大约数十首。增补者可能是林希逸托付的王洧,可能是林希逸之子林泳,亦可能是刊刻《续集》的书商。

行海之诗在1270年曾经过他自己的修订,自序中称“旋已删去太半,以所存者类而成集”。行海本人所编的是一部分类诗集,从《续集》中仍能看出类编的痕迹。如卷上开篇二十余首皆为送行诗,之后依次为寄赠、怀人等主题;卷下开端则为连续多首咏物诗。《续集》选诗时,可能保留了行海自编诗集原本的类编次序。就诗歌体裁而言,卷上纯为七律,卷下以七绝为主,杂有数首五绝。卷上、卷下的体裁之别,显属设计。

《续集》有诗311首,卞东波又从日本江西龙派《新选分类集诸家诗卷》中辑出一首行海佚诗《桃源图》[14]:

淡烟深处是谁家,着意来寻路更赊。五百年来一残梦,赚人图上看桃花。(《新选·画图》)

此诗不见于我国抄本,亦不见于五山版与江户刊本。从《雪岑和尚续集》这一题名来看,此前可能有正集。此诗可能是正集中的一首,亦可能为未选入的集外诗。

《续集》之流传海外,很可能为日本入南宋求法僧之功。日本模仿南宋五山建立了彼邦之五山,日本五山诗僧来往两国间求法传道,在南宋诗僧诗文的刊刻、保存与流传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行海之师佛光法照即曾为日本求法僧授业。“延庆、海顺二法师自日本来听讲所作《读教记》,绘师像归国。”[15]日本僧人从中国携归大量佛教经典与僧人文集,《续集》可能就是由他们带到日本。行海诗明白晓畅,毫不滞涩,又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很容易为日本读者所喜爱。先于五山时期刊刻,又在江户时代宽文五年(1665)由藤田六兵卫与饭田忠兵卫分别刊行。藤原惺窝(1561-1619)作有《次韵雪岑元日代人》:“经记三风与十愆,山林花自笔头旋。诗脾清绝窗吹雪,不隔新年又故年。”(《惺窝先生文集》第五卷)则江户时期行海诗的多次刊刻,可能与藤原惺窝对行海诗的阅读与唱和有关。行海诗的忠孝主题,或恰与当时德川幕府提倡儒学的需求相适宜。

三、异与同:行海诗、僧诗、江湖诗

行海的生平经历与大部分江湖诗人相似,过着“负笈而游,择人而依”的生活。《续集》亦与江湖诗人的别集一样,留存着大量与他人的寄赠、唱和之作。但他的诗中并没有出现过江湖诗人常写的羁旅行役之苦,亦少见嗟贫叹病之悲。与一般意义上的江湖诗相比,行海诗的境界要来得阔大、超然。林希逸赞其“富赡而不窒,委曲而不涩滞,温润而酝藉,纯正而高远”,可谓切中肯綮。

行海诗不乏佳句,但亦如江湖诗人一样容易自我重复。行海惯用数字作对。《续集》有七律约一百五十首,其中三十多联以数字作对,句法构思亦多有相似之处。如《送石居上人归别业》:“一枕落花终夜雨,十年芳草故乡春”;《寄集庆寺瑞上人》:“一春箫鼓多成市,五色楼台半倚天。”《送希晋还云间》:“一帆风露官河晓,十月蒹葭雁碛寒。”行海虽不多用典,但所用典故多重出。表现修佛参禅时皆用“青灯”一词,计有十余处。又喜用诗经楚辞典故,且常以之属对。如《与中上人至云间话别》:“江乡雁过蒹葭冷,雨馆人分蟋蟀愁。”《时在临云寄虎溪侃直山》:“数树绿烟铺薜荔,半池红露泣芙蓉。”卷上《哭王秀岩》其二:“雨听蟋蟀成商调,露采芙蓉发楚歌。”诗经对诗经、楚辞对楚辞、诗经对楚辞皆有。相较之下,楚辞典更多。《洞微翁挽章》:“凄凉木末搴芙蓉。”《壬子七月》:“夕菊朝兰宛转歌。”卷下《梅》之一:“湘累不敢和离骚。”虽然现存《续集》并非行海诗的全貌,但仍可见其作诗习惯于一斑。行海诗之自我窠臼,可能因为作诗过多且有感必发,故而容易重复自己;亦可能因僧人读书范围有限,用典时选择余地有限,用典方式也较为浅易直露。

僧人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其诗歌创作因社会身份、生活状态的相似而高度趋同。行海的诗与其他僧诗相比,至少有两个突出的特点。其一为突出的创作热情和高度的文学自觉,其二为诗歌中显著的文人化倾向。

行海诗作《雪岑诗集》原有“十二巨编,凡三千余首”,这一创作数量颇为惊人。目前存诗最多的诗僧为释文珦,其《潜山集》辑有945首诗(不包括偈颂赞铭等)。[16]这只是文珦创作的一部分,已足以超迈众僧。行海诗集之三千余首,在士大夫中亦为高产,在诗僧中更是一枝独秀。

行海作诗不仅数量多,体裁还极为广泛,自序中称“三四五六七言歌行谣操吟引词赋,众体粗备”。诗僧的创作多集中于五律、七绝等诗歌形式,如行海这般自觉地诗兼众体的情形极为少见。当时诗僧大量使用的俚俗口语,[17]在行海诗中亦难觅踪迹。然而由行海本人“删去太半”,又经过林希逸等编集的再次选择,目前已难以得见行海的多种诗体作品。但行海统计诗作数量时排除偈颂赞铭的做法,对诗作的精心保存和主动删汰,“类而成集”的编集方式,以及主动远离僧诗“白话化”、“口语化”趋势的诗歌语言追求,都体现出了高度的文学自觉。这在诗僧中是不多见的。

行海以喜好作诗而著称。物初大观的同伴已知其“喜吟事”,物初大观又以“若夫吟事,则寓乐之具,非吾所当专也”来对行海加以规劝。这一观点代表了僧人作诗所遭遇的合法性困境。行海本人亦于自序中表示:“余林下人,诗非所务,虽已体心于光景,而或技痒未忘,故于山颠水涯,风前月下,感情触典,形于永歌,亦一时蚓窍鸣耳。”在承认“诗非所务”的同时,将诗歌写作归因于感情触景之下的“技痒”,亦即创作的冲动。

同时,他亦在自序中提出了对诗歌的审美要求:

大篇短章之节,古近正变之体,每一首中,各有句法;每一句中,各有字面。气不腻于蔬笋,味不同于嚼蜡。其写景也真,不事妆点;其述情也实,不尚虚浮。其势若水流云行,无一点凝滞。读之使人意消。要皆合于六义,而又归之于思无邪,固非予所及也。

行海提出“句法”、“字面”,皆是对诗歌技艺的重视。他花了大量心力来“觅句”和锤炼诗歌语言。“句织天机字字难,冥搜长在寂寥间。”“世无苟取心何愧,句自冥搜貌任癯。”(《续集》卷上《言诗》《闲吟》)行海的作诗过程是极为认真艰苦的。而“气不腻于蔬笋,味不同于嚼蜡”,更是超脱于传统僧诗写作程序的自觉追求。最终归之于诗教,又体现出鲜明的儒家传统影响。

南宋诗僧在诗作中流露出爱国情怀的颇有其人。如北磵居简《哀三城并引》拟杜甫《悲陈陶》《悲青阪》,歌颂三城将士奋勇抗敌。又如淮海元肇《哀通城》,哀痛城破后民众之苦难。行海诗中亦不乏爱国之情,他的特点是写得极多、极频繁。如《丁未》:

独住云边旧草堂,恨无微力答吾皇。又惊烽火交丁未,暗惜山河到靖康。塞马病衔秋草白,乡兵泣对野花黄。年来喜报残金灭,歌舜歌尧入乐章。

《纪感》:

吴楚经年杀气凝,艰难国步涉春冰。义旗东下谁相似,誓楫中流我不能。水到南徐围铁瓮,山从北固抱金陵。捷音尚隔苍茫外,貂尾良弓足股肱。

《送用上人》其二:

归去人应问上都,飞蝗飞不到西湖。襄阳应有班师日,蠓蛄风传幙有乌。

此外,行海诗中还有大量关注宋军战况的内容。《庚午春作》其一:“相逢处处说干戈,又报天骄走渡河。”《天竺谢竹心陈通判见访》其一:“青琐玉堂殊有待,江淮何日可休兵。”《癸酉春侨居无为寺归云阁以十五游方今五十为题信笔十首终在五首》其二:“山林亦是吾君赐,日望官军荡白河。”其五:“周室黍离狼虎国,尧天花蔼凤凰城。”《秋日纪感》:“闻鸡击楫旧英雄,何处山河是洛中。”《送灵江住金华讲院》其四:“为报襄阳今日事,未应先向赤松游。”《送用上人》其二:“襄阳应有班师日,蠓蛄风传幙有乌。”《三月三日寒食》:“羽书未报江东捷,何日看花到洛阳。”行海如此频繁地提及战事、忧心国家,在诗僧群体乃至整个晚宋诗坛中都相当突出。

《续集》中,抒发爱国之情最集中、典型的是《次徐相公韵十首》,这是一组慷慨悲壮的唱和诗。行海在此诗序中说:“征伐之事,固非林下所当言,盖忠愤之心一也。”这组诗中,《老将》《老马》《少将》《少马》《出塞》《入塞》六首写边塞行军,“金镮辔上红缨乱,火印轮中白汗干”,“箙留响箭机心在,袍损团花血点干”,“逐北蹄奔胡雪滑,嘶边鬣耸朔风寒”,想象极为细腻,皆如身临其境。《刘锜》《岳飞》《李显忠》《魏胜》四首写中兴名将,为岳飞抱冤,字字如凝血泪。

行海在忧国之余,亦惦念着家人。如《即事》:

江上烽烟杂战尘,凤城风景可怜人。白头老母关情切,眼见莺花不是春。

写母亲担忧自己,亦是在写自己担忧母亲。行海诗中的忠、孝主题极为突出,林希逸因而激赏行海诗,称其“平淡处而涵理致,激切处而存忠孝”。这是行海诗与其他僧诗相比的独特之处。

四、余论

随着佛教中国化程度的加深与影响的扩大,渐渐出现了“文人居士化”与“佛徒儒士化”两种倾向。行海是“佛徒儒士化”的典型代表,其濡染儒家文化程度之深、作诗行事与士大夫相似度之高,在其所处的时代显得相当突出。行海有高涨的创作热情、高度的文学自觉、严肃认真的作诗态度,其诗歌中忠、孝主题的凸显亦引人瞩目。究其原因,当然可能出于行海的生平经历与个人性格,但由于文献阙失,难以进一步查考。

然则,行海诗歌的文人化倾向,是否可能与其出身天台宗有关?天台宗诗僧与禅宗诗僧不同,很早就开始文人化的生活方式,诗歌内容亦带有浓厚的世俗情调,常与士大夫交游酬唱、分题赋诗。[18]同时,天台宗教义、宗旨中对僧人从事文学创作的态度,亦或与禅宗为代表的其他佛教宗派有异。禅宗诗僧物初大观对行海“喜吟事”的劝诫,以及同行者对行海的态度,似可为一旁证。

在对诗僧的诗歌进行研究时,似当注意其所属的佛教宗派。中唐以后,禅宗大兴,论僧诗者往往统以“禅诗”统称僧诗。“禅”的意义在语境中发生了变化,而这一变化则可能带来误读。尽管南宋诗僧往往同时受到禅、教的影响,但忽略其出身宗派而统一以禅僧目之,则可能导致更多文学史细节的被遮蔽。而从个案出发,逐步厘清诗僧的宗派及其文学创作情况,应有助于南宋僧诗乃至江湖诗的研究。

注释:

*本文为华中科技大学自主创新研究基金项目“陆游诗歌专题研究”阶段性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陆游诗歌研究”资助(HUST:2020kfyXJJS032)。
[1]日本学者川濑一马《五山版之研究》最早对《雪岑和尚续集》的五山版作了介绍。此后,许红霞《从南宋诗僧诗文集的刊刻流传情况看南宋诗僧与日本五山诗僧的密切关系》(《宋代文化研究》第十六辑)、杨铸《东传日本之宋元僧人诗集举隅》(《中国典籍与文化》2012年第4期)、卞东波《稀见五山版宋元诗僧文集五种叙录》(《文献》2013年第3期)皆对此书之五山版作了研究,金程宇编《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影印了此书之五山版。
[2]本文引行海诗,皆据五山版《雪岑和尚续集》,不再一一注明。无为寺,在浙江湖州归安县东南(据《舆地纪胜》卷四及《嘉泰吴兴志》卷十三)。行海五十岁时,住锡此寺。
[3]李国玲《〈释氏疑年录〉宋代部分补考》,《宋代文化研究(上)》,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70页。
[4]《全元文》卷九七三,凤凰出版社1998年版,第30册,第271页。
[5]参见许红霞《从南宋诗僧诗文集的刊刻流传情况看南宋诗僧与日本五山诗僧的密切关系》,第624页。
[6]参见卞东波《日藏宋代诗僧文集的价值及其整理与研究——读许红霞辑著〈珍本宋集五种:日藏宋僧诗文集整理研究〉》,《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七辑上卷,2014年。上文中《物初剩语》引文点断亦参考了卞文。
[7]《全宋诗》卷三三五八,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4册,第40121页。
[8]《全宋诗》卷三三五五陈著小传,第64册,第40098页。
[9]参见陈书良《江湖:南宋“体制外”平民诗人研究》(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按:“江湖诗派”概念向有争议,反对者有刘毅强《南宋“江湖诗派”名辩——简论江湖诗派不足成派》(《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等。近年来,相关问题引发了持续讨论,如季品锋《江湖派、江湖体及其他》(《文学遗产》2006年第4期)、侯体健《“江湖诗派”概念的梳理与南宋中后期诗坛图景》(《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等。本文中亦谨慎使用“江湖诗人”这一概念,避免引发争论。
[10]参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80,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册,第6861页。
[11]《全宋诗》卷三四六八,第66册,第41302页,林泳小传。
[12]林希逸仕宦经历据福建省福清县渔溪镇所发现《林希逸墓志铭》(《福州日报》2007年4月15日报道),作者为其子林泳。本文引述《墓志铭》据《福清文史资料》第27辑载林克文录文。
[13]《全宋诗》卷三一一九,第59册,第37255页。
[14]参见卞东波《稀见日本汉籍〈新选分类集诸家诗卷〉、〈续新编分类诸家诗集〉中宋人佚诗及其价值》,《国际汉学研究通讯》2012年第5期。
[15]《杭州上天竺讲寺志》卷四,《四库全书》本。日本以外,高丽亦与佛光法照法师有过接触。《杭州上天竺讲寺志》卷四又载:“高丽崔丞相亦致书问佛法大旨,乞九祖图,且遗师漂甆钵盂及金观音、香药。”
[16]参见林斌《释文珦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第37页。
[17]参见王汝娟《走向民间:南宋五山禅僧、“五山文学”与庶民世界、通俗文学》,《苏州科技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
[18]参见张艮《天台宗僧诗创作传统考论》,《中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

【作者简介】
巢彦婷,文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诗歌与诗学文献 域外汉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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