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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冲最后一个年轻人死掉了。 死者名叫王二小，三十六岁，是个寡汉头子。二小是他的外号，本名叫若霄，是念过几天私塾的祖父起的。但是，自打小学储老师教过王二小放牛这篇课文以后，王若霄就变成了王二小。 王二小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新名字也很满意。二小是英雄的二小，是人民的二小。再说，二小两个字笔画简单，写起来比若霄要容易得多。 父母早亡，王二小吃着关冲的百家饭长大。关冲著名的算命先生胡瞎子，曾用他特有的死鱼眼睛盯着在田埂上活蹦乱跳的王二小，对身边人无不叹息地说，多好的孩子，可惜了……是个短命鬼投胎。 身边人逗趣，死瞎子，你又看不见。瞎子说，你懂个屌，我有天眼，难道也要跟你讲？ 旁人又笑，你怕是连屌都没见过吧。 …… 三十年后，胡瞎子的话得到验证。王二小死了，死于一场婚礼的酒席现场，年仅三十六岁。死因很简单，在他准备起身给胡瞎子敬酒的时候，碰掉了自己的筷子。王二小放下酒杯，说胡爷，等我一下，捡了筷子再陪你喝，边说边低头钻到桌子底下去，结果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是一场极其简单清冷的婚礼，只开了一桌席。一张杉树大圆桌前，围坐着十来个人。除了一生都不愿参加公共活动的胡瞎子的妻子王氏，和躺在床上等死四十年的张大胡子外，剩下的关冲村民都出席了这场婚礼。而在这些人中，除了三十六岁的王二小，没有一个人的年龄低于五十岁。 现在，最后一个年轻人王二小也死了。关冲名副其实，变成了老人村。 关冲年纪最大的，应该是算命先生胡瞎子。他已过耄耋之龄，具体多少岁，无从知晓。用他自己的话说，黄土已经埋到眉毛上边，有一天算一天。 他已经很多年没给人算命了。早些年关冲人丁兴旺，大大小小有四五十户人家。那时候关冲人喜欢算命，有事没事，都喜欢找胡瞎子算一卦。过年出行算算哪方财旺；婴儿出生算算命里是否有劫，如何化解；老人卧病在床算算还有多少阳寿，是否得提早准备后事。还有些鸡毛蒜苗的事，关冲人也喜欢找胡瞎子算上一卦，诸如猪跑了，牛丢了，母鸡被别人家公鸡拐走了之类，无所不算。 大卦收钱，小卦收物。胡瞎子从来不给人算无酬劳之卦。这是规矩，不能坏。他说得斩钉截铁，理所当然，一副令人信服的模样。 关冲人穷，但没人敢跟胡瞎子赊账。一来怕算出什么不好的命，二来怕胡瞎子赖在家里不挪窝。胡瞎子干过这事，但他也不多要。收钱不过一两元小票，收物多半是一升麦子或半升稻米。钱，胡瞎子随手揣进裤兜的夹层里。物，那对不住您了，得送家去。 胡瞎子娶妻王氏，如今也八十挂零。手经常不自主的哆嗦一下，除此之外，几无病患。老两口住在一爿老宅子里。老宅是祖上传下来，分给他兄弟三个的。老大早逝无后，老幺云游未归，房子都归了他。尽管中途几经易手，但最终又都回来了。胡瞎子有一个儿子，在他五十岁头上出生的，和王二小差不多年纪。两个人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后来念了书，出县出市出省，最后出了国，就再也没有消息回来。 在此之前，胡瞎子还生过十二个儿子，但没有一个活下来。前几个儿子的夭亡，并没有让他灰心丧气，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繁衍欲望。一口气，又跟妻子王氏生了七八个，直到加起来够他命书上的属相轮回。但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岁，就都死掉了。 胡瞎子终于忍不住替自己算了一卦（关冲一带的规矩，算命先生不兴给自己算命）。算完后，他长叹一口气，时也命也，老胡家完了。自此，他不再热心生孩子这件事，完全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命运了。 但妻子王氏不甘心，不知从哪里听来巫法，因为小鬼作祟，挡了投胎的去路，孩子才养不大。不信？把坟头挖开，最后一个埋进去的孩子，必定尸骨不腐，完好无损。 王氏当真去挖了，果然是完好无损，死时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王氏求来化解的法子，把她第十二个儿子的尸骨扔到对门岗上，不闻不顾，任风吹日晒、野狗豺狼撕咬吞食。 不多时，果然又怀上了，其时王氏已经四十八岁。十个月后，胡瞎子有了第十三个儿子。当然，这是挂在他名下的，还有那些没有挂在他名下的，就都只是传闻，谁也没有办法证实。 胡瞎子年轻时候长得英俊潇洒，肩宽腰细，身材修长，很得一些大姑娘的青睐。他不光会用生辰八字算命，还会摸骨。遇到小媳妇大姑娘，他帮人摸摸骨。有时候，摸着摸着，进了里屋，那就是没准的事了。 王氏没有出席婚礼。几十年来，她从不抛头露面，一次喜宴也没有出席过，丧礼倒是见过几次。但那也是家里长辈去世，碍不过情面，迫不得已要去嚎几嗓子。大部分时间，她都呆在老屋里，种菜、喂猪、洗衣、做饭、生孩子、埋孩子。 胡瞎子则不同。一个瞎子，整天不愿意在自家呆着，到处瞎跑。关冲大事小事，他都要管一管。而如今，又以他年岁最长，所以婚礼的当事人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去家里请他。他走路有些歪斜，但还不至于到要用拐杖的地步。他说话声音嗡嗡地，带着一口永远吐不出来的浓痰。别人已经不大听得清他想讲什么。但无关紧要，都是七老八十的半截死人，谁还在乎谁。 胡瞎子感受到一种失落哀伤，因为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年轻时指哪打哪的威信。但这是没办事的事情。他努力地把嘴凑到坐在右侧的王铁匠的耳旁，想要跟他说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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