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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土包子的上学路

 茶叶情报局 2022-03-07
许小河边

1

2003年9月10日下午三点左右,我和父亲被一辆长途汽车扔在蚌埠市郊的某个三岔路口。举目四望,既无人烟也无鸟兽。我们当场石化,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当天凌晨四点,母亲就从床上爬起来,给我收拾行李。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所有该带的东西,都已经在几天前就准备妥当。母亲把我的书包和行李箱都搬到走廊上,方便出门时带走。然后开始生火烧水下面,给我和父亲准备早餐。每碗面条里都有两个荷包蛋,堆的满满的。

我和父亲都只吃了几筷子,母亲不停说,“再吃点,省得路上饿。”

五点,天边泛白,晨光初现。我们从家里出发,包了邻居家的面包车,往县城赶,打算坐六点多最早一班开往合肥的班车。2003年,岳西还没通高速公路,汽车沿着省道起起落落,跑了近五个小时才到合肥旅游汽车站。我完全记不起沿途大别山秀美的风景和盘山公路半是悬崖半是峭壁的惊险。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刚上车就开始晕头转向,脑袋里一团浆糊。

父亲也比我好不了哪里去。

好不容易到达合肥,一下车更是发懵,压根找不到东南西北。有许多三轮车和摩的司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到哪里,要不要送”之类的话。我和父亲被围在中间,就像被江水围困的孤岛。多年后,我去马鞍山采石矶游玩,看见矗立在滚滚长江中的孤岛,仍能想起当年我和父亲的窘境。

好不容易摆脱他们。我和父亲蹲在路边商量,要不要找人问问。父亲茫然四顾,看着那些正在嘀咕的摩的司机,说“问谁呢?”

“问警察吧,书上说,有事找警察。”

可路边一个警察也没有。

2

父亲看着不远处一个烤烧饼的,问我“饿不饿”。我摇头,刚吐完胆汁,嘴里发苦,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说,“你饿不,要不你买个吃。你早上都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

父亲说,“我也不想吃,头晕。”

但父亲还是跑过去买了一个。不,买了两个,五毛钱一个,父亲买了一块钱的。在老板装烧饼的瞬间,父亲借机问他,去蚌埠到哪坐车。

父亲的普通话跟岳西方言没什么区别,我猜烧饼老板肯定是听不懂的,但蚌埠两个字,他或许猜到了。因为我们的行头,再加上正是大学入学报名的高峰期,车站里有不少像我们父子一样来大学报到的人群,常年混迹车站的烧饼老板很容易判断出我们的身份。

去蚌埠念书?他问我。

嗯。

哪个学校?

安财。

哦——他半天没说话,把烧饼塞到父亲的手里,拿火钳往斜里一指,“那边,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往左拐,到长途汽车站坐车。”

我们道了谢,顺着他指的方向走。“怎么不坐火车,学生票可以半价的,乡巴佬。”我听见老板在我身后嘀咕。

3

其实,我们原本是想着坐火车来的。但是岳西没有火车站,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坐火车必须去潜山,而且当时我们还不知道火车班次,要不要转车之类。甚至怎么上火车,怎么下火车,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片空白。

我和父亲两个,一个是十八岁的高中生,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农民,一个从生下来就没出过县城,一个跟着别人去过大都市上海,想打临工挣一笔外块,结果差点被骗,没两天跑回来。所以,当我们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看到学校在“小上海”(蚌埠民间有段时间自称为小上海)时,父亲也犯了难。

为了顺利到达学校,我们最终决定还是坐汽车把稳。毕竟,汽车我们都坐过,但火车那长铁家伙,真是连见都没见过。

但到合肥以后,我们还是傻眼了。父亲以为合肥就一个汽车站,到哪里都在一个地方买票上车,可事实并非如此。一打听,才知道合肥有东南西北好几个车站,去蚌埠是要到长途汽车站买票,而不是我们刚下车的旅游汽车站。

等我们走到长途汽车站门口时,立刻围上来好几个搭着汗巾的大姐,“去哪里,去哪里。”我本不想回答,但她们老缠着我,“到哪里你说,我可以直接送你到车上。”我只好表明目的地。有几个几个大姐顿时一哄而散,“早说嘛,浪费时间”。只剩一个脸色黑红的大姐,扯下头上的汗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看起来跟我在家抹桌子没什么两样,满脸堆笑地说,“我车到蚌埠,正好还有两个位子,上车就走,上车就走。”

父亲把她打发走了,让我呆在外面看行李,自己去车站打听情况。父亲刚走,大姐又跑过来,“到学校报到吗?蚌埠哪个学校?”

我扭开头不理她。

“今天肯定没票了。”

“跟你爸说,我车就两个位子,再不走,你们只能住在合肥了。”

……

不一会儿,父亲跑回来对我说,“上一班到蚌埠的刚走,下一班车四点钟,前面还有好多人排队,怕轮到我们又没票了。”

4

黑脸大姐说,“你看,我就说没票吧。车站票早卖光了,最早也要等到明天。长途车晚上不发车的。”

父亲问,“你车真到蚌埠?”

大姐说,“那还能有假?”

“不要先买票?”父亲又问。

“上车再买,一样的。”大姐回答的干净利索,说着把父亲手里的行李箱抢过去,拖着就往前跑。结果,暑假里花40块钱买的行李箱拉杆突然断了。大姐一脸尴尬,赶忙道歉。父亲宽慰她,不碍事的,本来就坏了。大姐又笑,“行李箱要买质量好一点的”,说着过来拉住我的手,“跟我走,车子马上就要开了。”

我本能地想挣脱出来,但大姐手劲很大,抓的很紧。我能感觉到她手心潮热,汗津津的,有些粗糙,有些滑腻。

我们跟着她七拐八绕,走了十来分钟,才在一辆老式汽车前停下。大姐对司机说,“两个人,到蚌埠。”

司机看看我们,“坐满了,要走的话,只能坐小板凳,坐不坐”?

我们有些犹豫,父亲上车看了一眼,的确坐得满满当当,就连中间过道,也坐了好几个人。不时有人喊,“师傅,开车啦,走啦”。又有人劝我们,“走吧,坐哪不是一样坐”。

大姐说,“就是的,就是的。坐哪不是一样坐,快得很。坐站里的汽车,明天都不一定到得了蚌埠,别耽误你们报名。孩子考上大学可不容易”。

随后,她又把父亲拉到一边,小声商议,“这样,一人我少收你五块钱。别跟其他人说,他们可都一分不少的”。大姐指指车里,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茬茬或大或小的脑袋,像秋天等待收割的庄稼。

5

于是,我又在过道上吐了两个多小时。这一次,连父亲也没忍住。他把烧饼塞在裤子口袋里,腾出方便袋,好用来装我们俩吐出来的秽物。其实,我已经没什么可吐的,除了黄绿色的胆汁。

当时车上也不止我和父亲两人晕车,还有好多人的情况和我们类似,呕吐声此起彼伏。司机见怪不怪,随手从驾驶室边的盒子里拿出一沓塑料袋,递给坐在第一排的乘客,嘴里嘟囔着,“往后传,往后传,要吐就吐在塑料袋里,谁他妈吐车上谁给老子洗车。”

也不知道多久以后,车停了。司机说,“蚌埠到了,到蚌埠的在这下车。搞快点,别墨迹”。我和父亲赶紧站起来。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坐着,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我整个脑袋充血嗡地一声,天旋地转。父亲也差不多,我们搀扶着往车下走。

等我们清点完行李,确认没有丢下什么以后,才发现车子停在一个三岔路口边,四处都是荒草野花。

这是蚌埠汽车站?我很疑惑,问司机。司机斜了我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扯着嗓子对车里吼,“坐中间的都起来,让一让,后面有人下车。”

车上又下来三个人,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和我差不多大,看样子也是来大学报名的。一问之下,果然和我一个学校。

他们三人下来后,司机立刻关上门,一脚油门,车子上主路开远了。

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路上,只剩下我们五个人。附近既没有车站,也没有房舍,连行人车辆也见不到一个。

我们再一次被困在孤岛上。

6

那对夫妻下车以后,立刻互相埋怨。男人说,“我叫你不要贪便宜,少几块钱。现在好了,给我们丢马路边上了吧”。

女人说,“我哪里晓得,我又没来过。你不是说去过北京上海吗,不是见过大世面吗,让你去车站买票不也买不到。要不是我,咱们还在合肥车站喝西北风呢”。

“车票买完了,能赖我?”

……

我和父亲的注意力一时都被他们吸引了。没办法,在空旷的郊外,实在没什么能比看着夫妻吵架更吸引人的了。

大概他们觉得在外人面前吵架,终归有些不妥,没吵两句便偃旗息鼓。女人去问候站在一旁的儿子,男人则走过来,给父亲散了一根烟,问我们,你们也是到安财报道的?

我点头,“嗯”。

“你什么专业?”

“保险。”

“没听说过。安财还有保险?保险都是骗人的。我儿子学会计,会计安财最好的专业。”

“哦。”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既不知道安财最好的专业是不是会计,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保险是不是骗人的。实际上,我连安财怎么样,好不好,丝毫不知情。2003年高考,相对来说很难。我考得不好,参考往年的分数线,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我打算考完后就回去跟老头子说,再复读一年。

所以,填志愿的时候,也没当真,随便挑了个学校填的。拿到通知书那天,才知道,我被安财录取了。老师说,“安财挺好的,二本里的一本,都是比照一本分数线招人的。”

既然老师说不错,而我又真的被录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复读一年的话。那就去上吧,我心想。之所以填保险专业,也不是因为我知道什么是保险,而是我叔当时在县城保险公司卖保险。我听他提过保险这两个字,觉得好生耳熟,那就选它吧。

7

聊完专业,话题就聊不下去了。我头痛欲裂,不想说话。而父亲跟他沟通交流,也极不顺畅。大家都是方言版普通话,连蒙带猜。最后彼此都失去耐心,只剩下吧嗒吧嗒死命吸烟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竟然有辆出租车路过,而且是空载。感谢上苍,一定是老天爷可怜我们,派了个司机来。感谢心善热情的蚌埠出租车大叔,没有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我们五个人,三个大行李箱,外加两只背包,都被出租车大叔塞进了车里。幸好,那时候我们都不胖,挤一挤正好坐下。幸好,那时候汽油还没现在这么贵,出租车还能烧得起,后备箱没装着占空间的燃气罐。

一路上,司机说了很多话,但我就记住了一句口头禅,“我滴嗨来”。这句话,在往后的四年里,在蚌埠的街头,我听到过无数遍。每次听见,我都倍感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起出租车大叔一边抹汗,一边说口头禅的憨厚样子。

大叔把我们送到学校大门口,收了9块钱车费。我们一行五人,站在路边很认真地道谢,我甚至学着电视里人的样子给他鞠了个躬。

随后,我和父亲又给同车的一家三口道谢。女人坐在副驾驶上,下车顺手掏了钱。父亲坚持要分担四块五的车费,但他们死活不收。“同路就是缘分,都是一个学校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就几块钱的事”。男人点燃父亲递过去的一根红三环香烟,算是接受了我们的谢意,然后挥手再见。

会计系和金融系的入学报名接待处不在一块儿。

8

有个金融系的学长,带着我们去办理报名入学缴费的事情。他很热情很自然地抢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扛在肩上。那行李箱太过劣质,第一次使用,半道到合肥就让大姐给拉断了,只能扛着。

我很感激那位学长,虽说至今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后在学校也没再见过,或许见过也不认识。我天生脸盲,不多见几次,根本记不住人的长相。

他带着我们东跑西转,一个多小时才办完手续,忙得满头大汗。他说,“你的宿舍不在学校里。现在学校扩招,宿舍不够住,在外面给你们租了宿舍。我们大一那会儿,也住在校外,前几天才搬回来的。”

他前边带路,边走边介绍,“这是一栋教学楼,对面高的是三栋。后面宿舍,还有食堂……这里是篮球场,里面是足球场……”我和父亲紧紧跟住他的脚步,生怕弄丢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校园,比我们高中两栋孤零零的小楼不知道要大多少。

“学校好大”。我小声对父亲嘀咕。父亲点点头,“这么大,头都转晕了。”

学长回头对我们神秘一笑,没说什么。很久以后,当我见识过更大的学校更大的房子以后,终于明白他笑容里的内容。其实,安财真的不算大。但在当时我和父亲眼里,却是巨无霸一样的存在。

我们小山村里,哪见过这么大房子,这么大学校。

出学校西门,又走了十多分钟,我们终于在一所叫做蚌埠职教中心的地方停下来。学长说“到了,就是这里,2楼212房间”。宿舍很挤,里面摆了五张天地床,中间横着一张写字桌,门口的位置是一排柜子。

坦白说,我很失望,这比我们高中宿舍还不如,好歹高中宿舍比这宽敞。这地方太窄了,要是个胖子,都得卡在桌子和床之间,动弹不了。

既来之则安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学长放下东西,叮嘱了我几句,说还要去接其他新生。我们赶紧道谢并礼送出门。宿舍里没人,但有几张床铺已经铺好。我选了里面靠窗的下铺,父亲帮我把床铺好。

我们坐在床上休息,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中午买的烧饼。烧饼已经压碎了,也没有水。管不了那么多,我和父亲直接干嚼,三下两下把烧饼吞下去。我们实在是饿坏了,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而且还吐得稀里哗啦。

9

陆续有室友回来,一打听,本宿舍十个人,全部都是一个班的。山东河南福建广东湖南各一个,剩下五个都是安徽的。我算晚的,大部分同学都已经报过道,在学校里闲逛。他们告诉我,马上要去学校开会。我不知道地点,只好跟着他们去。

父亲怎么办呢?我原本打算,让他在宿舍等我,晚上跟我一起睡。但父亲看看我那单人床,“这怎么睡,你明天要军训,今晚要休息好。我找个小旅馆,睡一觉,明早就走。”

我还想再劝一下,但同学催我快走。

父亲说,“你快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省着,没钱给家里打电话。”

开完会回来,父亲已经走了。当时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家旅馆里。我一家家找过去,都没看到父亲。

那一夜,我睡在陌生的床上,听着陌生同学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后来,我多次问过父亲,那晚住在哪里?但父亲始终没告诉我,只说,“我这么大个人,还怕找不到地方睡觉?”

于是,这件事就变成了一个谜,到现在都没有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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