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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节特刊|周鹏彬:老婆这些年

 文乡枞阳 2022-03-07


35年,不知是什么名称的婚龄,这得去问“度博士”。我和老婆虽然长在红旗下,但所受的家教大多是传统教育。那时的婚姻大事也大多是父母作主,一切按乡规民俗来进行,不打(领)结婚证、不搞(举办)婚礼,之前也没有认真地恋爱,就像两个人合伙开店,去经营一个家庭。
 


01



1983年,我的家乡才分田到户,比凤阳晚了好几年。本指望过上好日子,不料却发了特大洪水,淹得一塌糊涂。第二年,政府和老天爷来了个大补偿,加之全家努力,重建家园,我家盖起了穿枋黑六间瓦屋。建房初期,隔壁队的远房姑奶奶来给我做媒,介绍她本队的一位姑娘。
金秋十月,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从老排机站那边与人合开的粉丝厂里出来往回赶。当时都是土路,风吹起来还有灰尘,河边柳树的枝头上挂满胡须,是去年大水留下的杰作。一路望去,村庄里都是低矮的牛毛毡棚,像我家这样开工做屋的不多。家门口,木匠、瓦匠、二叔、小叔都在干活,估计他们已经吃过午饭了。几个小工在和泥,服侍(帮忙打下手)砖匠砌墙。二叔和小叔拉大锯,两米多长的锯杆拉起来很吃力,随着一阵阵沙沙哧哧的响声,地上白色的锯屑不断增厚,汗水也随之而下。我在露天的锅灶里装了一碗饭,坐到奶奶身边。那位姑奶奶坐在对面,手里摇着毛扇,虽然天不热,扇两下却有风度。奶奶先说话:“姑奶奶港(说)的是木匠王师傅的妹子,23岁,属虎的,你可愿意?”老人都讲究生肖和八字,我不明白,望了一眼姑奶奶。她说:“你属龙,她属虎,压不倒你。”“哦,那明天把话(回话)。”我心不在焉地回复。 
当时我的状况很糟糕。前两年因为偏科辍学,失了前程,想写作又失败。当天我想:既然“修身”不成,那就“齐家”吧,何况我家男孩多,家底薄,毫无优势,选择的权利也很小。第二天,那位姑奶奶又摇着毛扇找奶奶打纸牌。我就说:“只要人家愿意,我没说的。”
 

中为作者夫人

后来也不用相亲,我们队到田里做事,都会路过她家。到年底,就过了“干礼”(订婚仪式)。记得是腊月初八,我挑着贴满红纸的两只稻箩,在一挂鞭炮声中进了未婚妻的家门。当时她家房子还没做(建),是一个长长的大棚,主屋的墙是砖码的,上头盖的是青瓦。堂屋很小,挤满了人。七个舅子,有四个还很小,屋前屋后乱跑。大舅哥大我十岁,是个好木匠,见的世面多,这种大场合由他来主持,招呼双方家长和两个媒人落座。“小姑,拿两瓶开水来。”应声走进来一个中等身材上穿红褂的姑娘,没有说话,只用目光闪了一下。齐耳短发,端方四正的脸,谈不上小鸟依人,倒是有点英姿飒爽。当天我们没顾得上说话,只是临走时打了个招呼。 
关系虽然确定了,但感情还是从零开始。我只得隔三差五地过去走一走,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跟几个舅子闲扯。后来有一次独处的机会,记得是春上,我送她到铜陵扫把沟我的小姑妈家学裁缝。当时我们的谈话直截了当,她边走边说:“你一个念书的,怎么会要放牛丫头?”我说:“你长得漂亮。”“假话!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还有你勤快。”“那你是想找个奴隶?”“别港(讲)这么难听,说说你吧!”“只想找个认字的,父母虽然惯我,却不把(给)我念书。”“那我也没念成。”“你不该砸学校饭桶,被开除了,我家八个就一个会读书。”“那你以后发狠做事,我教你认字。”“那你是快活,想得美!”在这样的闲聊中,我们彼此也增进了一些了解。
 


02



农忙的时候,我把她接到我家插秧、拔草。经过半年相处,稍许有些进展。但下半年发生的一件事,足以冲垮所有的积累,这事是因我而造成的。
1985年秋天某日,未婚妻的外公(家就在她家隔壁)去世,岳父叫我去扫把沟把她接回来奔丧。我头天下午过去,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出门从扫把沟赶往横港,按预计这个时间是早的。可到了候船室,却看到许多人抢着上船。我买了两张横港到老洲头的船票也跟着挤进去,检票员看都没看票就剪了个口子,叫我们上船,我也没问是上水轮还是下水轮,就随着人流进去了。
过了半小时,我在窗口看风景,眼前是十里长山(狮子山),而不是荷叶洲,觉得不对,一问才知道搭错船了。都怪我当时太慌张,这下坏了,在未婚妻面前出丑不说,今天还不知怎么收场,当时想跳江的心都有了。这班船铜陵县还不靠站,等到了土桥站码头已是中午时分了,我急忙找了木船返回铜陵县。当时交通困难,非得一节一节地转,小木船偏偏在江心里又坏了一次。江面很宽,无风三尺浪,不仅耽误了时间,还很危险。一个多小时后,下了铜陵县。上3路车到长江路天桥站,再转6路车到扫把沟。下午两点半,还有一班轮渡到江北高沿,我俩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轮渡到了江心。下一班要到四点半,跑了大半天又回到原点。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诸事不宜呀!我在沙滩上抓头跺脚,老婆一脸焦急地坐在石巴子上。夕阳西下,江风吹来,寒气袭人。此时,江北的船才慢悠悠地开来,回到高沿已是五点多钟。我希望有辆三轮车在等我们,可偏偏没有。几个晚归的小商贩匆忙地钻进附近的村庄,举目望去,偌大的江堤上只剩我俩和身后长长的影子。那时候不但交通落后,而且通讯也闭塞,一时陷入绝境。
我不知所措,她一言不发,径直往南走。也只有这样了,趁着现在还有亮光,有30多里路等着我们。六点多时,大约到了章坝地界,江边的护林带和堤内的屋宇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墨汁,从半开的门和透明的窗户里射出灯光,偶尔传来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叫声。前面路牙子上有一段枯树,我拉她坐下,说“歇一下,走完今晚的路,明天可能就各走各的了,我不怪你”。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抬头看了一眼,她冷冷的脸却没有反应。当时江堤埂不是水泥路,而是砂石路,走起来硌脚,我穿的是球鞋,她穿的是布鞋,感觉明显。 
天彻底黑了。在江边的航标和堤内的村庄之间,有一条灰色的通道,回家的路还很远。在我伸手拽她衣服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不晓得你这书是怎么念的?”晚上九点多,我们才进了老排村庄,又摸索着走了一段田间小路,终于到了她的村庄。由于有大事,村子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她叫我别进去了。
我回到自家,倒床就睡,父母问,我也没理会。第二天,他外公出材(出殡),我在家里被父亲训了一顿。第三天,父亲领着我来道歉。我站在岳父岳母面前,像个待审的犯人。父亲递给岳父一支烟,点着了。岳父招了招手,叫我坐下,语气平和地说“怎么港(讲)呢?路走错了,吃再多苦都要走回来,我不能不把路给你走,还给你机会,下次注意了,你爸在当面,以后好好走。”我无话可说,含泪点头。出门的时候,不知是哪个舅子在身后说“今天算你命大,我爸对我们这些亲儿子都没这么客气。”
 


03



1986年腊月廿二,我俩结婚了,只是在家里办了十几桌酒而已,当时也没钱买金银首饰,也没买电器,只有一部蜜蜂牌缝纫机。
婚后第二年,就在村庄河对面的四分场一队承包了二十几亩农田。那时生产力很低,许多事都要手工操作,用牛耕田、水车车水,没有除草剂,一个强劳力很难对付十亩田。没办法,新组建的家庭就像婴儿,急需营养,苦干一年只搞了几百元。于是第二年就放弃了。她就给农场插秧、割稻,我买了笼子张黄鳝,辛苦一年收入还是不足千元。
1989年下半年,我重操旧业办了个小型米面加工厂,由于没钱建厂房,就在路边搭了个大草棚,人手不够,又找了五舅子入伙,常常是上午出去卖面,下午或晚上加工。我搞机器,她筛粉和面。就这样累死累活,也没多少盈利,仅一年就关闭了。五舅子出门打工,我跟表哥詹和平进了乡镇企业贝雕厂,也是老婆支持我去的,本想混个前程,谁曾想那只是一个美丽的泡影,下半年厂子就倒闭了,我还倒贴了500元风险金。老婆在家骂骂咧咧,我也急得直抓头。
忽然想起来,上半年在贝雕厂所在地徐家村听说,到江苏打工工资较高,恰好姨妹婿是民工头子,由于是亲戚,一找就准。等家里的收割完成,我们把两个儿子交给爷爷奶奶,我和老婆都外出打工了。当时交通不便,到常熟或昆山还要到龙王嘴搭车,长江也没有大桥,要过轮渡。到了昆山,用大刀割稻、扎小把、再打捆上船,晚上加班脱粒,搞了个半死。不过也值,挣到了两千多块。第二年,我俩轮班做,开春我到常熟挑大土、拆房子,端午过后,老婆到常熟给大农户插秧,下半年再去割稻,这一年的收入更多一点。
 

正想再接再厉以命换钱的时候,命运之神却给我送来了一根橄榄枝----母校老排小学聘我去代课。我考虑再三没有答应,可是老婆劝我去,说“有人代课转正了,不一定是坏事,田里的事做不完,边走边相(看)”。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出人头地。就这样,1994年9月新学期,我进了学校。家里家外的事都落到了她身上,我只有星期天才能帮她做点事。代课工资全年不足千元,这一教就是三年。当时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村庄里有了好几个万元户,而我家年收入不到两千元,极大的反差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正当我犹豫时,教师队伍也来了个“整改”,因为学历问题我被辞退了。
1997年秋天,我又建了房子,差(欠)了一屁股债。1998年,因生活所迫,我俩做了一些我们不愿做的“生意”。2000年,又回到原点,在四分场一队包田。不巧,这一年秋雨绵绵,烂了很多稻谷。由于稻质差,队里不收,还叫我交钱。我就跟在一个大户后头偷偷卖掉一车,剩下的甩给农场,这样第二年也就没脸再承包了。2001年,只好到老洲谋生活,给人家小农户犁田打工,顺便做了十几亩散田,从此就没有再出门打工了。后来发展到100多亩,至今20多年都在保成圩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
 


04



人生不光有牛马般的劳动,还有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不断变更的命运挑战。我家是个大家族、大家庭,老婆到这边来,要面对婆婆,婆婆的婆婆,还有叔公和婶娘,弟兄和堂弟兄。我母亲善良却内向,不好沟通,奶奶强势,二叔精明。老婆首先得到了奶奶的喜欢和二叔的支持,还不能冷落婆婆,这得有一套通晓世故的本领,有许多东西要学。第一,要尊重最老的,时时处处把老奶奶捧得上上的;第二,家里有什么大小事都找二叔商量,请他主持公道;第三,对婶娘和老亲这一辈,都各敬一尺;第四,对弟兄和妹妹们都有礼让。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更多是为了融入大家庭,达到家和万事兴。当然,也有不如意的,好心无好报,就自己忍着。 
我们夫妻间也是性格迥异。她“自嘲放牛丫头”没上过学,性子急,不喜欢文绉绉的;而我读过几年书,自然是慢条斯理,还自命清高。上学时看过《汉书》,受到陈蕃的影响:大丈夫当扫天下,安治一室耳?这份励志“鸡汤”,害得我“大事做不成、小事又不做”,有空就在家看书,从不做家务,还有爱喝酒的习惯,有好几次喝多吐了一地,都是老婆打扫。事后也有些过意不去,可等好了伤疤又忘了痛。 
都说人生最难的是缺钱,更难的是在饥寒交迫时还得打起精神前行。2005年到2015年,是我家最困难的阶段。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念高中,其中2006年和2007年都是贷款交学费。人家冬天突炉子(煮火锅)锅里放的是牛羊肉、狗肉,我家是“三月不知肉味”,放的是萝卜、白菜,偶尔有几条生腐(豆泡)。老婆问我“苦不苦”,我借用本村老剃头的一句话“都怪我,生得无用。”有一年,小舅子送我们一台VCD。在一个雨天,我俩看黄梅戏《荞麦记》,看到三姐一家有了出头之日时,老婆感动得直抹眼泪,还感叹“我有那么一天就好了。”当时,我家的社会地位低到了尘埃。忙时外出做事,闲了闭门不出,不想看人冷眼、听人吹牛。
 

2009年,大儿子考上了福建师范大学公费研究生,小儿子高考落榜后外出打工,我家才断了债根。2012年,大儿子毕业后在福州晚报上班,2013年元旦在福州结婚。正当我家的日子蒸蒸日上时,父母却不幸生病了。2014年2月27日,父亲突发脑梗瘫痪在床,当时母亲已经查出肺源性心脏病晚期,在接受治疗。我有三个弟弟,两个海员、一个教师,不是远在国外,就是工作忙。所以,照顾生病父母这副重担就落到了我和老婆的肩上。不断地进出医院,天天喂饭、喂药,我给父亲擦洗,老婆端来热水。2014年底,母亲去世。父亲卧床四年后于2017年去世。这期间,2014年给小儿子买房,2016年小儿子结婚生子,2017年小儿媳又生了一个女孩,我们两个忙得一塌糊涂。老婆说“送走了老的,又来了小的,辛苦命哦!”2018年,小儿、小媳妇去嘉兴打工,把孙子孙女留给我们照看,老婆每天洗衣做饭,“锅前锅后十八里”。直到去年,小儿子夫妇回家打工,把孙子孙女放到身边的中心小学上幼儿园,我们才松了一把手。 
老婆常私下里说:“我是前生差(欠)你的,嫁了你这么个郎不郎、秀不秀的人。”是啊!我也常感叹:百无一用是书生。30多年了,我没给她添过一根纱、买过一双鞋,她都是穿戴人家剩下的。再看看人家,哪个不是富婆钱奶?穿金戴银不算,还买了各种保险。可埋怨归埋怨,在人跟前她还是给我留足面子,说我有学问,会写文章,维护我这个不称职的家长,坚守着这个不温不火的婚姻。
 

从2017年到现在这五年里,我家的幸福指数逐步上升,两个儿子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家,都有了二宝,我们也可以放手了,让他们自己去努力。有几次我也想给老婆一点补偿,给她几万块钱,可她不要,说“一辈子没管过钱,烫手。”说好听的我又不会,只能眼看她一天天变老。
今年大年初七,有人约她清明前去江南摘茶,小儿子夫妇也同意了,让她与以前的工友们出门释放一下,以劳代乐,做她想做的事。愿这个春天美好,伴我老婆出行。 
其实世上本没有圣母,只有你不在意的老婆,从贤妻到良母再到福奶,一路走来,沧桑而壮丽!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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