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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风吹的人间:他们是我在人间沸腾的那一束暖光

 昵称71229748 2022-03-09

编者按:这是我看了电视连续剧《人世间》之后,激起的创作冲动,以小说的名义记录我在人间的过往,姑且把这篇连载小说暂定名为《彻夜风吹的人间》,今天连载第二天。

彻夜风吹的人间:那一场被马不停蹄的岁月淹没的往事


3

一个人幸福的底色完全取决于他童年的长短。

从家里发生变故的那一刻起,我一瞬间就长大了,像大人一般会失眠,操心和不安,也会像大人一样忧伤、孤独和茫然。幸亏我还有一个亲人,一条叫黑虎的狗,他和我一起看过凌晨三点的月亮,一起去河对岸寻找阿妈他们离去的地方。

好在阿爸阿妈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对别人的善意和热情,很快就变成了别人对我的帮助和回报。

当年有个羊羔错跑进我们家羊群,阿妈像有了心病一样执意要找到它的主人,以至于这只羊羔在我们家享受着贵宾一样的待遇,等到我妈找到失散的羊羔主人的时候,那只羔羊已经长成一只膘肥体壮的成羊。那个主人说起来还是阿妈的远房亲戚,比阿妈年长很多,但是辈分论起来还得叫我妈姑姑。

羊羔主人说什么都不能占这么大便宜,可是阿妈很生气的驳斥道:我长这么大都没在别人的牛奶锅里伸过手指头,也没有在别人的马群里扔过套马杆。

那人一边含着泪叩谢着阿妈,一边伸着大拇指表示对我妈人品的肯定。想不到就是这个人,听说我家的变故,隔三差五会来我家打理一下。

这个人叫巴特尔,他无声的翻着羊粪,储备着草料,收拾着院子,然后给我送来很多烙饼和炒米,并一再教我一些生活的常识,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空气里有土腥味,就是要刮大风啦,我的黑虎惊秫的竖起耳朵,一定有人要来。

他也是一个沉默的人,看样子还想和我说一会话,但是看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就开始抽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只好故意转头望着远方,突兀的来一句:我姑姑,好人,长生天,你睡着了吗?

我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人在活着的面前,想念和无助都退到其次了。有时候,我反过来安慰他:巴特尔哥,没事,我能行,阿妈教过我!

他也不说什么,摇着头走了。不过巴特尔哥最多也就隔三天,不辞辛苦翻过沙梁来看我,有时候也动员我去他家生活,但我实在放不下黑虎,也隐隐感觉我要是再离开,这个家就真的没有了。万一阿妈阿爸他们从梦里回来,连个去处都没有了。

巴特尔哥会像大人一样,和我谈未来,说正在申请政府的帮助。

突然有一天,他非常严肃的和我商量,让我做好心理准备,然后他十分为难的告诉了我的身世。

巴特尔哥告诉我身世的没几天,他真的领着一个陌生的人来我们家。

来人自我介绍道:他是我亲生父亲的哥哥。就是这个我叫大爸的人,将会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将是我的人生最密切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我性格里的豪迈和热烈,甚至我的三观都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是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激情的那一束光。

很快,我就和大爸回到了亲生父母这边,我和老家图克木的情缘就此诀别。年轻的时候,我一度刻意回避它的存在,我每次想起它来,就会被置身于茫茫的旷野,四处是逆流的人群,唯独我一个人在穿行,那身前背后的苍茫成为我内心深处无法消除的底色。

我的巴特尔哥也是从那一天分别,直到32年后的某个深秋,我在人到中年,被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想念裹挟着活着的时候,梦里总会无比想念丢在老家的那一对亲人,于是鼓作勇气回去看看。

真是近乡情怯啊,好不容易安抚的悲伤和想念,却靠近一点就清晰一点。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写歌,有一种旋律就从内心深处不断蜂拥起来,摁进去又翻滚起来,我像一个站在路边打问故乡消息的人,从每一个过往的人的脸上,发现故乡的蛛丝马迹。

那时候,老家已经移民,整个图克木也已经还给了腾格里大漠。我在路过的一个小镇上加油,才发现,那时候,这个小镇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那达慕。有那么一刻,我还想,要是我妈活着,她一定像所有的爱美的女子,穿着最明艳的蒙古袍,穿梭在人群中,向每一个认识的人善意的微笑着.......

就在那一恍惚之间,我居然真的清晰的听见有人叫我的小名,这个只有在图克木才有人叫的小名,已经在我的心底埋藏了20多年了,我想,这一定是幻觉。我妈说过,眼跳一次,就想念一次。

可是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又清晰的听见有人叫我,隔着尘土飞扬的路,我仔细寻找声音的来处,突然我在人群和尘土中,终于看见一个佝偻的长者,一边招手,一边蹒跚着向我走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位长者居然就是我那年一别的巴特尔哥,他已经成为一个垂暮的老者,

他确认是我的时候,他颤抖着掏出一块手帕,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知从何说起。我们俩就隔着尘土和吵杂的人声,像一对失散的孩子,蹲在地上哭。

过了很久,他像当年一样,过来把我扶了起来,各自刻意的回避着过去的事情,他突兀的说天气,说他的身体,说移民后的老家,说上一场下过的雨......

我也简单说了我这些年的境遇,接下来,是冗长的沉默,我们各自蹲在地上,画着人人,无声的流泪。

再有话题的时候,是他的儿子过来找他,他又定定的望了我一会,估计发现我轮廓分明,脸色红润,再也没有八岁的悲伤神情,才算是终于放心,又突兀的说了一句:我姑姑,好人啊。然后,他像孩子一样鞠了一躬,自言自语道:这会我见了姑姑,也有个交代啦。

我慌忙摆着手告诉他: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我要带你到城里享福,还要带你去北京,去看升国旗......

他一边转身一边挥着手说着感谢的话。

想不到这一次就是永别,三天后,巴特尔哥摔了一跤,去世了。

我是第二年的清明节前后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大爸也正病重,我迎着图克木的方向磕了几头,我想,三个月的时间,天堂再远,也该到了相遇的时候了吧?

4

大爸是草原上有名的博客手和义务红娘。他这一生引以为豪的两件事,一是通过自己的这一身力气被水利部门正式收编成为吃皇粮的干部,第二件事是经他介绍认识最后终成眷属的新人有一百多对。

也正是因为他的名气,我们那片草原的牧民也都认识他,才知道我的境遇吧。

大爸比我的父亲大六七岁,大爸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我大姑,我大姑比我父亲大四岁。虽然我父亲她妈(我奶奶)在他七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但是因为有我大爸和大姑,他一直不缺爱。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比我大爸与我父亲的兄弟感情更好的亲人了。

我父亲稍有一点委屈,一定会骑着马去给他哥诉说,尤其是,我父亲和我妈吵架没占上风,他也会找他哥诉苦。我大爸像宠溺自己的儿子一样娇惯着我父亲,毫无原则的替我父亲承担所有的责任,他会专门跑来为我家干农活,我家所有的困难基本都离不开大爸的援助。

我父亲除了大爸像家长一样的疼爱之外,据说,我大姑也是把父亲当孩子一样宠着。可惜我大姑是个苦命的人,远嫁给我大姑父后没过一天好日子。我大姑父真是骨子里的渣男,又嫖又赌,而且从来不把我大姑当人看待,当着我大姑的面就把家里仅有的一床棉被送给他的情妇。

大姑也实在软弱,一开始还委屈的流泪,找我父亲诉说。我父亲也总是劝她隐忍,再后来,大姑就不说话了,直到我大姑最大的孩子,我大姐跑来告诉我父亲:他妈我大姑疯了!

疯了的我大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但唯一记得她有个兄弟,捎话让把她带回一个叫西王寨的地方,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我大姑疯了,又活了很多年,我小时候还见过我大姑,一个人低着头,嘴里念着我父亲的名字和她出生的地方。

二十多年前,我大姑去世了,我对她没有什么感情,但是第一次觉得,于我大姑而言,死亡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我大姑家的我大姐遭遇一切不幸后,更是庆幸我大姑疯了、死了,不用为这人间的烦心事操心了。

我大姑家的我姐,和余华的《活着》一模一样。十五岁妈妈疯了,十七岁被大姑父卖给婆家。婆婆是个狠人,一言不合就打我姐,我那个姐夫是个妈宝男,唯她妈的话言听计从,我姐终于盼到孩子大了,有人能给她做主了。一个儿子学医受了惊吓,疯了几年还是自杀了,唯一的女儿嫁出去没几年也得了疾病去世,谁遇到这种遭遇能挺过去啊,大家都以为我姐活不下去了,与其步她妈的后尘,还不如死了算了。谁知道,大姐没疯,每天哀哀的对每一个人说:她想孩子了。时间久了,大家都接受了这个现实,终于以为时间可以磨平创伤,假如老天有眼,也不能紧住一个人蹂躏啊,谁知道,今年春天,和姐夫过马路,被一辆车当场撞死了,她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属于她的春天到来。

我大爸虽然外表看壮硕无比,但是他的内心像绸子一样柔软,他可以和一只蜂蜜说话,也可以和比他地位很高的人从容的聊天,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有没有紧张和艰难的时候。我也曾经一度以为,我大爸应该没有什么悲伤的事情吧。

其实听我父亲谈过,我第一个大妈在大爸35岁的时候不幸去世了,我大妈去世,留下5个小孩,最大的我哥才15岁,最小我四哥只有两岁,我四哥的上面我三哥也才四岁。大爸面对这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又赶上全国大饥荒,成年人都不断有饿死人的消息传来,我的三哥四哥已经饿到水肿,大爸把绵蓬磨成面充饥,大一点的孩子还能勉强消化,三哥四哥根本消化不了。没办法大爸只好央求大妈那边的姊妹能不能看在她姐的面子上,救救两个孩子。

后来,我大爸的两个小姨子终于同意每家抱一个孩子回去,但是有个条件是永远不能相认,也必须坚守这个秘密。为了孩子能活下去,大爸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也成了大爸终身的遗憾,到他临终的时候也再没有认自己的孩子。

送孩子这件事,一定是大爸心中迈不过去的痛,因为大爸每次看二人台走西口会哭,后来看台湾的电视剧《星星知我心》也会哭。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我从来没敢问。大概正是因为有这种经历,对我格外的心疼和关照。

我大爸一直以我为荣,他是唯一一个去看过我比赛的亲人。我获奖的那天,大爸卑微的守着学校的各种表彰活动和总结结束后,带我找了一家最好的饭馆,破天荒的还要了一小瓶酒,就像我妈小时候那样,充满仪式感的讲了一些大词,并无比庄严的举杯庆祝。

我成家后,大爸也搬到了我不远的地方生活,他买一颗冻柿子也会揣在怀里,来我单位,送给我,看着我吃。我没有钱买凉房,他索性自己捡砖头白明昼夜给我垒了一个凉房。

大爸75岁的时候,还和我商量准备骑自行车去三峡,来纪念他曾经是水利工作的经历。是我苦口婆心劝下来的,我现在想,要是现在的我,我一定不仅不劝他,还会陪着他去一趟三峡,我大爸在骨子里是一个有着大浪漫的人。

我大爸76岁那年去世了。临去世前一天,还和我回忆起从图克木走出来那一些往事,他还记得,那天绚烂的晚霞和走过最漫长的夜路。

他欣慰的望着我说:大爸,没看错人,板定终于成人了!

我大爸的去世,打击最大的是我父亲,这个被他哥宠到老的男人,一晚上尝到了天塌下来的滋味,一瞬间就苍老到开始拄着拐杖的地步。

那一年,我父亲变得话少,迎着风发呆,我们都知道,他的脑海里,此刻正锣鼓喧天,奔走在和他哥相逢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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