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画家中，能家喻户晓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徐悲鸿，二是齐白石。著名翻译家傅雷说：“近代名家除白石、宾虹二公外，余者皆欺世盗名。”著名评论家陈传席称黄宾虹为墨神，称齐白石为画圣。实不为过也。徐悲鸿的影响主要还是在美术教育上，黄宾虹的影响主要是在艺术圈子内。而齐白石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妇孺皆知。他于1953年被文化部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1955年度国际和平奖，那自然是实至名归。湖南湘潭，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此地山青水秀，满目葱茏。齐白石就出生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我曾在湘潭工作生活近二十年，有好几年就住在齐白石纪念馆附近，看了馆内不少白石老人的诗书画印和雕花床等艺术藏品，晚上经常在白石广场散步，感受白石老人的艺术气息。也曾多次去白石铺星塘老屋，想象白石老人儿时在那里钓鱼摸虾、放牛筢柴，贫苦而快乐的童年。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接触到白石老人的作品，三十多年了，虽十分喜爱，买过不少画册，时常揣摩感悟，但不曾下功夫学习临摹。我知道，白石老人的笔墨技巧是学不得的。他自己也说过：似我者亡。我看，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学几分到手、成气候的。齐白石诗书画印四绝。一生勤奋，砚耕不辍，留下画作三万余幅、诗词三千余首、自述及文稿、手迹多卷。齐白石在谈到自己的艺术成就时说：“我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白石老人也不谦虚，很是可爱。别人要是有其中一样达到他这个水平，那就了不得了。研究评论齐白石艺术成就的文章多如牛毛，要是再谈他的用笔用墨等艺术技巧和画品人品这类东西，难免炒人剩饭落入俗套。近几年我常在思考，齐白石的艺术为什么能长盛不衰、人人喜欢？为什么总能拍卖出天价？我想，可归纳为四个字：天真、童心。那是来自骨子里的天真烂漫，那是溶化在血液里的童心童趣，是白石翁天生自带的，这个是别人所难以具备的，学也学不了。齐白石的作品中表现出的天真、童心，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别人是人书俱老，而齐白石是人越老越天真，越老越有童心，毫无老气和暮气。这就是差别，为什么齐白石是大师，而别人穷其一生只是画匠。齐白石的画就像小孩子的画一样，好玩，处处都显露着无邪的童真，给人带来轻松、愉悦之感。我们看齐白石91 岁时画的一幅《青蛙》:一只青蛙的一条腿被小孩子拴住，吊挂在芋头荷子上，很痛苦难受，下面有三个同伴，纷纷张开前腿，神情焦急，似乎在想办法搭救它。你看，几多有味道。也只有齐白石能画出这样生动有趣的画了。那个拴青蛙腿的小孩子就是齐白石，他在自传里讲“我小时候玩过一些鬼把戏，常常画到我的画里”。他老了，却依然保持着那颗童心。这样的鬼把戏，我们小时候也玩过，但我们失去了童心，成了毫无清气、毫无趣味的俗人，当然无法画出如此好玩的作品。我能想象到白石老人在画这幅画时，一定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候，开心得不行。齐白石临终前作的画依然是朝气蓬勃，趣味盎然。我们看他逝世那年画的一幅《牡丹》：没有画枝干，只有鲜艳夺目的红花和墨气淋漓的叶，占据着画面的中心位置，潇洒飘逸，纯真质朴，就像是身穿长衫、美髯飘飘的齐白石自己，好一代画圣，至死心怀美好，童心不老。我看这幅画时，也深深地感动了我，白石老人的形象一下浮现在眼前。这就是天真和童心的力量。齐白石的绘画题材也是充满了无穷的趣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画。老百姓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他都拿来入画，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画不了。这是中国画史无前例的伟大创举，这是齐白石作出的最大艺术贡献，他为中国画创造出了一片清新明艳、趣味无穷的艺术天空。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瓜、果、菜、蔬、花 、鸟、虫、鱼、虾、蟹，农民所用的钉钯、镢头、竹筐、柴筢、瓦罐、蒲扇、鸡笼、算盘、秤，甚至黑猪、老鼠、蚊蝇、盐鸭蛋，到了他手里，都可入画。而且无一不精，无一不新，无一不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情趣，让业内行家看了拍手称绝，让老百姓看了开怀一笑。齐白石是真正的人民艺术家。齐白石在一幅《柴筢图》上题款：余欲大翻陈案，将少小时所用过之物器，一一画之。他是这样说的，也真是这样去画的。柴筢，70后以前、且出生在南方农村的人，都熟悉，是农村在秋收之后和冬季到稻田、山上筢草、筢枯枝落叶的工具，也只有齐白石才会画它。我看过那幅画，好亲切，好有味哟。我也仿佛回到了拿着柴筢在田里筢草的童年岁月，那个柴筢，我们小时候都用过。这对那些只以梅兰竹菊为取材的画家和旧式文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他们也是不屑的。当然，他们的想象力也不可能有如此丰富，就算他们想到了，也是断然不可能这样画的。在画坛上，猪是不入画的，猪又脏又懒又臭，形象也不好看。再说，别人向你索画，你画张猪赠之，有骂人之嫌。所以自古罕见有人画猪。到齐白石这个不守规矩的木匠手上，情况就变了。什么东西能画、什么东西不能画，在他那里似乎没有定律。别人不屑于画的或者不敢画的，他都有声有色地给画出来，而且都画出了大名堂，对中国画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中国画墨守成规的传统从此被打破。可以说，齐白石是画猪第一人，是近现代画猪的带头大哥。齐白石属猪，喜欢画猪。他画过一幅《溪水小桥图》，垂柳茅舍，溪水潺潺，炊烟袅袅，一只肥头大耳的猪妈妈领着一群小猪正在过桥，估计是在外面玩久了，傍晚时分，主人呼唤它们回家吃饭了。左上的那几间茅屋，应该就是齐白石的星塘老屋了，十分有生活情趣。《曾牧星塘屋后》，齐白石画过好几幅，画的都是胖胖的、可爱的小花猪，画得栩栩如生，一幅憨态可掬、天真可爱、无烦无忧的样子。齐白石童年时候在屋后放猪的情景，跃然纸上，满满的儿时回忆。在我印象中，后来画过猪、且画得好的还有徐悲鸿。徐悲鸿画了不少以猪为题材的国画作品，他的一张《双猪图》前些年拍卖了1500多万。齐白石三十年代画过一套十二生肖册页，其中有幅《亥猪图》，后来这套册页拍出了3080万。黄胄、陆俨少、黄永玉也画过，但没有特色，缺少齐白石的生活气息。
齐白石的诗，和他的画一样，通俗易懂，幽默诙谐，印象鲜明，意境美妙，真切感人。一些不入诗的俗字俗词，在他的诗里，格外的有乐趣。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
深秋的夜晚，用牛粪烧火，烤芋头吃，真香啊。家里的芋头，那可是抵得上一仓谷子的好东西，而今生活好了，莫要嫌弃它味道比从前淡薄了啊。把牛粪写得如此诗情画意、趣味无穷的，也只有齐白石了。
他画了一幅老鼠偷灯油的画，题款写道：
昨夜床前点灯早，待我解衣来睡倒。
寒门只打一钱油，哪能供得鼠子饱？
值有猫儿悄悄来，已经油尽灯枯了。
那个时候，夜晚照明都是点油灯，油是本地榨的菜油或松油，很精贵的，让你老鼠偷吃光了，可恨啊。家里的猫也不管事啊，灯油都偷吃光了，你才来，还有什么用呢。老鼠偷灯油这个题材，齐白石反反复复画了好多幅，可见这个儿时的场景，在他脑海中留下了多么深的记忆。
白石老人出身贫苦，少年辍学，放牛，做木匠，地道的农民，一直保持着农民的本色和情愫，一生十分的节俭。就算后来不差钱了，家里的钥匙、米粮都还是他把控着。每次煮饭时他必须亲自量米，舍不得多给，量一竹升子米，手会习惯性地抖一抖，这场景莫名的让人想到了单位食堂打菜的阿姨。有味吧，但也只有齐白石做出来的才有味道，别人这样子做的话，那就是小气、抠门，不可思议。
齐白石家里来了客人，他每次都会摆放一碟月饼、一碟花生待客，不管是家人还是李可染等徒弟们，都知道这东西千万不能吃，一是吃了以后齐白石会不高兴，二是这些点心端出来、收进去，再端出来、收进去，年月久了，吃了可能会闹肚子。齐白石纯粹是拿出来做做样子的。好可爱的白石老人哟。小时候，家里穷，母亲待客的东西，我们小孩子也是不能随便吃的。
张大千说：“齐白石的为人，我不欣赏，他对钱斤斤计较，太没意思，但他的画好，超过吴昌硕。”张大千说的也对，不过，生活优越富足的他若真正了解齐白石的话，就不会这样子讲了。
所以，白石老人反复画老鼠偷灯油的画，就不足为怪了。
一个汉奸慕名向白石老人求画，齐白石画了一幅涂着白鼻子、头戴乌纱帽的《不倒翁》，还题了一首诗：
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
将妆忽然来打破，浑身何处有心肝?
讽刺非常的辛辣形象，淋漓酣畅。齐白石的一生，经历了风雨飘摇的民族危亡时期，在日寇入侵，国难当头的日子里，他以自己的凛凛正气，表现出了伟大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情操。白石老人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绝不天真。
齐白石78岁时，第十二次当爹，孩子取名良末，意为最后的孩子，然而在83岁时，他又当爹了，取名良止。夫人宝珠难产而死。到了93岁，他也没有一点老年人的沧桑。著名小提琴作曲家马思聪的女儿去看望齐白石，看他孤独，就给他介绍了一个44岁的女子，不料白石翁黑着脸拒绝：“实在是太老了。”马小姐无奈，后来又介绍了一个20多岁的，白石翁这回就心花怒放，兴致勃勃要结婚办喜事。可惜好事筹备时，白石翁自己去世了。
九十多岁了，还可以爱小姑娘，你看他有多么的可爱有趣。这天真真是深入骨髓、至死不泯啊。试问除了白石老人，还有谁能做到呢。如此旺盛的生命力和爱的能力，又是多么可贵啊。想想现在，我们很多人年纪轻轻就未老先衰、躺平了，惭愧啊。
真率自然、不假修饰的天真和童心，是可以去除人身上的浊气和俗气，让人变得清新、清爽，一身清气的。
作者简介
严柏洪，号墨禅，宁乡市双江口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省金融美协会员，宁乡市作协会员，宁乡市诗散文协会会员，供职于省金融系统，曾担任三年驻村扶贫第一书记，爱好书画诗文，举办过画展，在全国媒体发表作品200多篇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