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逢甲沧海岭云海日楼诗选录（上）

按：余初得丘沧海《岭云海日楼诗钞》，一见倾心，乃置于案头，时时诵之，凡三月而毕。丘逢甲（1864年12月26日-1912年2月25日），谱名秉渊，字仙根，号蛰仙，生于台湾府铜锣湾，26岁举进士，后任台南崇文书院主讲，参加台湾战役，败后内退，于岭南兴办教育，先后任潮州韩山书院山长、潮阳东山书院、澄海景韩书院主讲，创潮州同文书院；曾任兴民学堂校长，广东教育总会会长，民国初48岁即憾恨离世。其诗有《柏庄诗草》、《岭云海日楼诗钞》。前者为内渡前之作，初以为毁于战火，1979年始被发现，今由丘氏后人收藏，有手稿影印本传世。后者12卷，系其代表作，为其弟丘瑞甲从其遗稿中编年选辑，均为内渡后所作，1913年粤东编译公司刊印；1936年中山大学出版《诗钞》13卷本，系将原书第5卷“己亥稿上、下”分为2卷，又另辑“选外集”1卷。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标点本，即以此为底本。

余之所读，即上古本。前13卷多佳制，初一诵之，便觉海通气息扑面而来；后附集外集颇多蓁芜，披沙沥金之外，亦可观名家之寻常处。所击赏者自是内渡编年之作，凡举家内迁、台岛往事、岭南戢影、浮槎海天、握别友朋、击节同道、观山临水，皆能杂以江山美人，楚骚唐调，自有一种标格；庶几时危仗剑、空嗟国势、痛陈残局，不惟有三千年变局之感，亦得所谓近世文明之思，遂尔质问秦制、呵壁向天，皆含郁勃之气，殊觉机锋电激，汪洋恣肆，似直为今世而作也。先后录所喜好者数十百首，不分短长，次为上下编，略附一已兴到之语，以飨同好。

潮州舟次：

抱江城郭夕阳红,百口初还五岭东。关吏钓鳌疑海客,舟人驱鳄话文公。九秋急景传风鹤,万里愁痕过雪鸿。独倚柁楼无限恨,故山回首乱云中。

——故山回首乱云，寄托正在有意无意间。

 

舟入梅州境：

凄绝天涯雁叫群，秋江一棹入斜曛。阴那山色云中现，篷辣滩声里雨闻。隔岭树疑孤塔露，得风帆带乱峰奔。平生去国怀乡感，只合江头醉十分。

——与前首略同，大在景上着力，情则点到即止。

 

乙未秋日归印山故居因游仙人桥作二首：

海上归来意怆然，石梁重自认秦鞭。一庵斜日坠红叶，万嶂秋空开碧莲。家近洞天宜入道，人经浩劫欲逃禅。松楸古墓枌榆社,早结仙家未了缘。

溪转峰迥石气阴，悬崖高阁客登临。虹腰一角连山合，雪乳千年古洞深。入穴人疑营窟世，题桥诗总杂仙心。中年学道时偏早，领略樨香思不禁。（时岩桂正花）

——万种愁绪总难脱，一斑物色惹情思，“入穴人疑营窟世”句得所谓“粉粹虚空理”者，诗题亦绾合得好。

 

有书时事者为赘其卷端（四首选三）

化碧三年血有痕，当年哀感满乾坤。鹑维剪后天方醉,无路排云叩九阍。

此局全输莫认真，东南风急海扬尘。世间傥有虬髯客，未必扶余别属人。

人间成败论英雄，野史荒唐恐未公。古柳斜阳围坐听，一时谈笑付盲翁。

——能出能入。

 

漫题：

云卧沧江晚，浇愁浊酒醒。霜华飘短鬓，风色急长亭。木落林光白，郊寒麦气青。出门吟眺回，戢影愧鸿冥。

——不减唐人风味。

 

当歌：

落落当歌槊自横，九州无地着狂生。枯枰潦草棋收局，残席喧呶酒罢兵。劫火余灰腾谤焰，恨天遗石筑愁城。凄凉法典唐天宝，唱到关山入破声。 

——有拍碎双玉斗之声。

 

倦客：

鼎鼎年华去若流，天涯倦客怯登楼。飘零落叶思朋好,憔悴梅花入客愁。小醉试尝新煮酒,薄寒先上旧征裘。干戈满眼平生恨,梦里犹应痛昔游。

——起句振起，后皆未免流入俗套。

 

村居书感次崧甫韵二首：

寥落田园隔虏尘，买山聊此息劳人。昔贤原少闲忧乐，吾道何曾绌贱贫？入传且栽元亮柳，行歌肯负买臣薪？补天填海都无益，空洒东风泪满巾。

乾坤苍莽正风尘，力挽狂澜仗要人。岂有桃源堪避世？不妨蔬水且安贫。天阊辽阻愁呵壁，时局艰危痛厝薪。只恐南阳难稳卧，中原戎马待纶巾。

——“田园隔虏尘”全抄，然甚切。满眼残局，尽是晚近气息，较放翁又另是一写法。

 

岁暮作：

消尽年光是客愁，倚阑斜日下山楼。还乡羽羡双黄鹄，入世心惊万火牛。故纸风云供刻画，野人木石慰居游。壮怀未遂身将老，满眼寒山早白头。

——“入世心惊万火牛”，生猛之极，与郑子尹“石火年华催老大”别是一格，却亦有相通处。

 

山居诗（五首选二）：

白云海上来，飘摇无归期。微风起天末，吹寄兹山陲。悦山本云性，草木生妍姿。山中有轶士，独往人寡知。末世何皇皇？寸心勉自持。故国何迢迢？右手难将移。临风托远意，自与云相怡。无心出已非，万物有息时。眷念出者劳，何用行雨为？

哑哑返哺乌，得食不果腹。一枝有安巢，山飞复山宿。念兹心衋然，得养不在禄。山田瘠可耕，余事及樵牧。东风秀百草，春山上黄犊。苍苍者寿松，青青者慈竹。山高蓄灵秀，自结云中屋。采得千年芝，持为高堂祝。

——常见题材，绝不浮泛。次章犹有安排。

 

杂诗三首：

羲和驭日轮，赫赫鉴八荒。游氛积为阴，上翳阳无光。太白窃神威，睒睒昼有芒。斗垣森严地，飞星敢干行。谁实操天权，得毋失厥纲。寂寂河鼓鸣，惨惨参旗扬。天弧不能弦，纵恣来贪狼。下界虮虱臣，惴惴心忧伤。欲将灾异书，上吁通天阊。紫霄昼沉沉，钧天乐方张。王母宴诸天，游戏容东方。天公色然醉，玉女倾霞觞。

列侍诸仙官，冕旋各飞扬。方谋剪鹑首，持之赐秦王。共工触天柱，西北遂倾坠。重烦五色石，复得天定位。神娲抑何心？补天不补地。东南大海中，遂令日生事。灵鳌实天遗，受钓误贪饵。岱舆与员峤，坐失神山二。蓬莱固无恙，左股复割弃。为天谋者谁？敢道无遗议？诸仙各神通，坐视果何意？閒愁落万古，茫茫渺难计。徒劳炎帝女，填海作精卫。

天鸡不能雄，牝鸡代为鸣。膊膊复腷腷，岂云非恶声？壮士误起舞，慨然赴功名。失身一非时，其辱宁为荣。枕戈夜未旦，素月当天行。团团此皎魄，中有妖蟆生。得地遽僭妄，吞噬亏阴精。诸仙并束手，坐令天偏盲。凭日复有乌，翳日失其晶。安知豢养物，乃起为祸萌。蒙蔽苟不知，安用天聪明？知之不能去，容使终古横。

——要读此种，才知沧海诗来历不凡。三首各有不同，前二用骚经山海，极纵横吞吐，尾敷以乐府趣味，有意脱开。

 

微雨：

微雨轻云扫墓天，东风消息又经年。棠梨花发千林雪，独对春山意惘然。

——能轻巧。

 

苦雨行：

雨师昼夜驱龙行，一雨三月无停声。乌沉兔没不敢出，仰视天日长冥冥。冬寒凛烈春未已，浸淫木气浑归水。稚阳欲茁老阴遏，乃张母权侵厥子。寒风吹天不肯高，阴云四压天周遭。娲皇补处今毕漏，石炼五色难坚牢。尽倾海水向天半，惊波怒涛满空散。竟无一片干净土，着足大地成泥烂。雄雷噤齘鸣雌雷，百虫朒缩户不开。花藏柳匿避雨气，虽有羯鼓安能催？物过为淫极必反，下士谈天叹天远。恐将降魃来止雨，倒行逆施两俱损。不然不日复不月，地晦天昏寒水发。几疑世将入混沌，待起盘古冢中骨。欲书绿章上青帝，请收政权屏阴翳。膏雨和风各听令，万方重纪岁华丽。

——中有郁勃之气，究竟不脱时局陵替之痛。

 

愁云：

愁云极目昼成阴，飞鸟犹知恋故林。破碎河山收战气，飘零身世损春心。封侯未遂空投笔，结客无成枉散金。梦里陈书仍痛哭，纵横残泪枕痕深。

——虽九死其犹未悔。

 

春愁：

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主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只是题材合得出名，诗法不足为要。

 

题画山水：

乾坤无地着英雄，满目江山夕照中。欲觅西施作偕隐，五湖烟水一帆风。

——此种极好，时势、襟怀、体格融洽无碍。

 

去岁秋初抵鮀江今仍客游至此思之怃然：

沦落天涯气自豪，故山东望海云高。西风一掬哀时泪，流向秋江作怒涛。

——含而不露，恸绝悲壮，过《春愁》远甚。然世人多诵前篇，此流传之广者未必为最佳者。

 

珠江重有感叠前韵二首：

碧月秋江歌舞新，满船花气荡香尘。赵佗死后无英物，收拾江山付美人。

十斛明珠一曲新，英雄儿女黯风尘。重来只恐江山换，记取沙鸥是故人。

——刚柔并济，有此流风余韵方为佳绝。

 

《秋怀》其七：

莫笑谈瀛胆气粗，眼前时局古来无。未容樊哙夸功狗，终遣林宗叹屋乌。浮海已怜吾道废，移山谁悯此公愚？江湖且作扁舟计，满地秋容雪点芦。

——眼前时局古来无，此种非近代人莫能发。

 

《岁暮杂感》十首选四

其三：

轮转坤舆急景催，冻云天末送愁来。栖残彩凤宫梧老，卖断卢龙塞草衰。驿远江南梅未落，园荒河北李仍开。月寒日暖忧前寿，且劝飞光酒一杯。”

——起极急，承极重，转极婉，收极放，不失诗人气质，自是诗家法门。

其七：

牢落高阳旧酒徒，缶声凄绝唱乌乌。 极知王屋移非计，坐惜神丛借已枯。老骥负车鸣折坂，饥鹰驱雀下平芜。人间剥复关天运，醉看梅花九九图。

——重拙大。

其八：

寒宵读史一灯深，眼底浮云变古今。卒懦无狐篝楚火，士愚有狗斗秦金。故应积气天难坠，何致清谈陆便沉。上界不知人事苦，但闻开宴奏元音。”

——直为今人作。

 

元夕无月：

倚栏痴待月华来，万斛春愁酒一杯。恨煞蛮云遮隔住，东风无力为吹开。

——轻松，亦是一种。

 

春日杂诗：

乱红成阵满天涯，黯黯春帆细雨斜。何处仙源容避世，赚人毕竟是桃花。

——美人芳草，在在皆是。

 

秋溪：

绿减蕉阴夜有霜，园柑林柿间丹黄。扁舟坐爱秋溪晚，七曲屏山半夕阳。

——自在，尾句尤有意境。

 

寄怀萧伯瑶布衣：

绝代萧夫子，十年羁岭东。牢愁满沧海，文字困英雄。岁月磨头白，关山落照红。相思渺烟水，天末怅冥鸿。

——妥切。沧海集多有与萧氏者，其名当以此传（余尝以此而搜萧集观之，有抄本一卷）

 

小春泛舟北溪作：

东风双桨打潮忙，漠漠墟烟送夕阳。满载寒香北溪舫，梅花万树过官塘。

——江南风味。

 

《岁暮与晓沧游西湖山作》六首选二：

一角寒风照碧波，园亭无奈废兴何。七分荒冢三分庙，如此湖山鬼占多。

十万人家山作屏，濛濛人望海云青。更无老铁风流辈，冷坐乘风待月亭。

——一片萧森霜气。

 

绮疏：

绮疏面面拓云蓝，吹彻银笙酒半酣。倾国名花春第一，新年眉月夜初三。吉金铸镜镌心语，暖玉敲枰试手谈。烂漫东风桃杏嫁，满天红雨梦江南。”

——沧海集中鲜见词作，此首偏有词人风流。

 

吴秀才赠水仙花赋谢二首：

生花妙手夺春工，莫笑金银气太浓。网得西施肯相赠，风裳水佩出芙蓉。

帆弟兰兄总绝尘，入门便作十分春。珊珊一片凌波影，更遣陈王赋洛神。

——亦可诵。

 

为林生题拜梅图其二：

冰雪空山绝点尘，王维笔下妙生春。男儿自保黄金膝，除却梅花不拜人。

闻河决题画竹：

瓠子尚未塞，淇园已全伐。图中写此数竿秋，留向海天扫寒月。

——此二首正当作题画诗看。

 

游西岩作二首：

路曲林幽别有天，出城岩翠接春田。孤云出树疑残塔，大海回潮应伏泉。扫墓人来东晋族，开山僧话盛唐年。宝通药地传灯冷，零落南宗六祖禅。

沧洲东望尽冥冥，一角荒山仗佛灵。夹径花霏连理树，断碑苔没读书亭。六时钟磬林光碧，万里帆樯海气青。坐对石头无法说，将诗吟与蛰龙听。

——海上风物堪击赏。

 

紫藤花馆：

名园高馆最玲珑，藤影花光护绮栊。璎珞四垂珠万串，一春长住紫云中。

——体物有方，虚实有致。

 

叠韵答夏季平见赠：

群胡竞作天魔舞，忉利天宫下兵雨。空山月黑翁仲语，欲灭皇风扫三古。满目女娲抟土人，濛濛梦入蟪蛄春。零点甘大地作布施，何惜恒河沙等身。是何世界今顿遇，一切法消偈四句。相期出挽阳九厄，日轮天转黄人气。

——罡风力大，元气淋漓。夏季平者，黔中麻江夏同龢状元也，尝游岭南，与丘沧海交好，多有唱和。

 

游东岩叠韵答柳汀：

留衣废亭石云舞，卓锡古泉冷飞雨。持赠山僧有才语，畀与大颠共千古。渡海来为南粤人,五年伤别兼伤春。生似昌黎厄磨蝎,终日坎壈缠其身。名山幸与名贤遇,留镇山门藉诗句。千年重出起衰手，睒睒中天北斗气。

——与前首同韵，此韵初起于与萧伯瑶，为沧海所喜，先后叠韵十九首。悉多酣畅深沉，诵之有金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