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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发感觉自己有点不大相信，这人生是不是过得太快了啊，快得自己觉得想做的什么都没有做，就像太阳已经偏了西似的，没有多长时间的照头了。年轻时那些雄心勃勃的梦，正发也有过许多。虽然自己没有多少文化，仅仅小学毕业，但是凭着一身好气力，他始终相信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会达到心里想实现的目标。不过，辛辛苦苦奋斗了三十多年，除了一双儿女，其他的愿望好像并没有如期。就连这一双儿女，也是自然所赐，好像与奋斗不是那么沾边。那么，活到这个年龄，细想起来竟没有做成几件出色像样的成绩，也就是说，这几十年，手搞嘴吃，茶壶酒壶——马马虎虎地过来的，那些心里所期望凭力气就可以办到的事，竟然一样也没有做成，不仅没有做成，而且离自己的愿望是越来越远。 
不过，这会子正发有些得意和开心。站在新建成的小楼上，他终于觉得很欣然自得，踌躇满志，毕竟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愿将这幢二层小楼做起来了。二楼上面是盖了瓦的隔热层，实际上就是个小半层楼，有楼梯上来，这个小半层能放好多一些不用的东西呢。这么多年，买房子是不敢想的。正发先是做了当时很普遍也很宽敞的黑六间红砖瓦房，那个时候的他种着分到户的几亩田地，还挤出时间到附近的砖窑厂做工。辛苦了好几年，将在窑厂做工的钱抵了两万红砖，放船在县城轮窑买了一千两百大瓦，将从前父母手上的土坯茅屋换成了六间砖瓦房，还在堂屋后脚披下一间厨房，三开的大玻璃窗户，房子里亮亮堂堂，除了堂屋，东西两边的四个房间里都做了水泥地平，里外都看着舒服。那时候的正发要力气有力气，要相貌有相貌，是乡村里的叫鸡。正发就在这样的新房里结婚的，婚后的日子也很如意，正发没有兄弟，有两个妹妹，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地住在一起，一度是村庄上让人羡慕的乐裕户。父母在将正发两个孩子带到初中的时候，先后撒手而去，两个妹子也相继出嫁，这个家就好像空了下来。后来，儿子和女儿考上了县城高中，妈妈也不例外地随着来到县城，在中学边租了三间小房子，给孩子陪读，这一陪就是四年，从这里，正发的一儿一女一前一后都考上了大学。四年里，正发的汗水几乎全都流进了县城的租屋和儿子女儿的书桌，但是正发却说不出地高兴，孩子们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除了脸上的荣光，还有就是自己再苦做几年，他们大学毕业，各自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也就是另外一重天了，自己的苦累都算有了结果。这样一想，正发做起事来劲头更足，四十多岁的人正值壮年，有什么苦是吃不得的呢？何况自己为的是孩子的前程，老古话说，眼睛水都是往下淌的，不为儿女，那为的谁呀？
照道理说，正发心中的愿景不难实现，可是世上的事往往它就是不由人算。本来正发的儿子先女儿一年毕业，在成都找到了收入不低的工作，然而做了不到两年，儿子一个翻身，考了研究生，回过头又扎进学校再读；两年后，女儿紧步哥哥后尘，也是二进校门，做起学生来。原本的规划被翻版重来，正发刚刚浮起在面颊上那舒心的微笑，又随之凝固起来，变成了苦笑，供了他们四年大学，现在又要开始助力他们读研，正发就吃不消了。他常常向妻子吐苦，当然少不了对儿子和女儿的抱怨，看看人家的孩子红红火火地上班挣大把的银子，婚嫁，买车买房，正发就心里堵得慌；又担心孩子将来出来找工作不容易，又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耽误孩子的前程。每天想着家里这两个读书的，正发不仅高兴不起来，心里觉得是十分的懊糟。这两头懈货，也不想想自己是农村里出来的，书读得差不多就行了嘛，读那么多干什么？学而优则仕，学而优则仕，他们倒好，学而优还是学，钻进书里出不来了！儿子快三十，似乎读书读糊涂了，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结婚成家这茬子事；女儿也老大不小的了，二十七八岁的姑娘家，和书本这么死磕到底有么益处，眼睛睁大点嫁个好人家不就行了吗？等你们这两头懈货书读出来，好姑娘好小伙都被别人抢先了，到时候想哭都不一定咧得开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就等着后悔吧！抱怨终归抱怨，书还只能无条件地让他们继续念。这么一来，正发的压力可就大了，儿子和女儿两个都在读研，虽说国家有点经费，但家里多多少少还要补贴他们一些，两个一年三五万的好像都不算个事，总说孩子书念出来就好了，可那是镜子里的事，好不好的很难说。为这事正发特意问了在村里当主任的堂侄子，像自己这样的能不能申请扶贫什么的，期望政府可有帮助。侄子翻了好多文件，告诉正发像他这样的，哪一条扶贫政策都不合杠子，自己也不能违规来帮他。正发听后，两耳就耷下来了，自己觉得就像轭头套住了脖子的牛，一日不取下来，那都只能一个劲低着头往前拉。正发只要看到隔壁堂弟正前的家，就有说不出的羡慕妒忌。正前是正发小爹家的儿子，比正发小好几岁，两层楼房早年就做起来了，也是一儿一女。正前家的两个孩子书念得不多，都在外打工，可是正前家的儿子女儿都成了家并且有了孩子，逢年过节，儿子媳妇孙子，女儿女婿外孙女一大路，两辆汽车载满了欢声笑语，正前夫妇儿天宝地地老远接着，那种喧哗和热闹，是捣了正发的气路眼：和这位堂兄弟的孩子比，自己的两头货差的不是点不点。正前家的孩子见到正发，也客气地敬烟，大伯长大伯短，真心实意地叫，可正发回的那笑容却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不仅一点不自然，反而明显地挂满了酸意，不过，看到正前家的孙子，正发还是真心喜欢地抢着抱一下。
现在，正发在自家的新房二楼上踱步，新房子的灯光很柔和，也很亮， 二楼前面留了宽宽的阳台，可以在阳台里面晒衣服被子，下雨也不担心。楼下三间，楼上两间，儿子女儿各一间，东头特意丢了一间房子的大露台，露台外沿是亮闪闪的不锈钢围栏，正发想着留这露台，腊月可以晒腊鱼腊肉什么的，那是最好不过了。除了楼下正中的堂屋，所有的房间都贴了洁白的地砖，楼上楼下两个洗澡间也都装了电热水器，安装了抽水马桶、洗脸池，搞得和正发在城里老表家看到的一样。儿子和女儿要念书就随他们吧，房子有了，正发的心里踏实多了，最多再苦个几年，三年都过了，不在乎这六个月，自己身体还好，孩他妈也能做，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这样想着，正发觉得自己宽慰了不少，于是从楼梯上往下走，楼梯的瓷砖是赭红的，正发稍没看清，一脚踏空，大叫一声，重重地摔了下去。正发刚才摔下楼梯的时候，胳膊一挥，没想到是重重地拍在老婆胸脯上，痛的老婆从被窝里爬起来，打开灯，朝睡在床外边的正发大声骂道，三更半夜的，发么神经！正发揉揉眼睛，苦笑着朝老婆嘟囔道，不是啊，我刚才从我们家新房的楼梯上摔下来了！是的，正发刚才是做了个梦，那活灵活现的新房一下子就摔没了，眼前还是黑不溜秋的老房子老墙壁。
年已经过完了，儿子女儿也各自归校读他们的书，新房尚未成功，夫妻仍需努力。不过，孩子们过年回来时，说他们即将毕业，到时候要在城里买房成家的，正发老两口自然要和他们一起住。那个时候，家里这老房子还要吗？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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