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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有个嘉善人成为了苏州评弹界的“梅兰芳”

 赵太尉 2022-03-12

学霸知道第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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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戴纯青

嘉兴入梅已经40天,暖湿气团依然流连在江南。而就算是过完这段大雨小雨交错着下的日子,下一个40天就是绵绵无绝期的三伏。

一方水土不一定能养出相似的一方人,但孕育出的音乐和戏曲一定都打着深深的地域烙印。

比如苏州评弹,一望而知是生长在江南的艺术——三弦和琵琶嘈嘈切切,和着黄梅雨打在芭蕉叶上,而听着吴侬软语娓娓道来,再急躁的暑气也能平抑下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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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衫与旗袍、三弦与琵琶,这是我们最熟悉啊的一种评弹演出形式。图源网络

从明末清初,苏州一带出现了评话和弹词算起,400年来,南不出嘉兴,西不过常州,北不越常熟,东也超不过松江,就在这点弹丸之地,吴语太湖片苏沪嘉小片至少出了25个流派,上百位名家,尤其是民国时期,随着无线电的广泛使用,评弹一度风靡十里洋场。

从祖师爷王周士到前后四大家再到各大流派的创始人传承人,绝大多数评弹艺人都来自苏州,但在100年前,有一位蜚声江南的“评弹梅兰芳”却是来自嘉善,他便是人称“描王”的夏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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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夏荷生出生在嘉善魏塘,夏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家里最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就是房子挺大。

嘉善一带是水路通衢,评弹从诞生之日起就在这里的市井之间流行。夏家的大厅堂里就办了个书场,专门请评弹先生来演出。就像家里开小卖部的孩子兜里总少不了糖果零食,家里开书场的夏荷生兄弟从小就听戤壁书,“戤”字读音同“盖”,戤壁书就是不买票、不占座,靠在墙壁上听书的意思。

戤壁书就是蹭书——就像早两年嘉兴体育场里开演唱会,爬到报社的露台上也能凑合着听个三四分一样。前两年苏州专门编了一个原创舞蹈,名字就叫《戤壁书》,讲得就是苏州评弹里特有的戤壁书文化。现在我们听着评弹曼声长调,似乎处处透着高雅,但这原本就是在小城镇中萌发出来的艺术,长衫主顾买个票端碗茶可以坐下来慢慢听,短衫主顾也可以大大咧咧墙根一站,一听一整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是古人跑江湖的大智慧,只要还有普通百姓来听戤壁书,评弹就永远不至于曲高和寡固步自封以至于门前冷落。

不过,在100多年前的家长看来,贩夫走卒都能听戤壁书,评弹肯定也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高尚行业。再加上那些年忙着换朝代,开口生意总归显得不那么稳当。所以听了一肚子弹词的夏荷生十三四岁时跟家里提出想学评弹,理所当然地碰了壁。

父亲给儿子选了一个朝阳产业,送他到上海商务印刷厂去当学徒。

商务印刷厂是商务印书馆的生意,当时的商务印书馆的掌门人是海盐人张元济,资产超过百万元,在晚清的民族企业里排得上15强,到了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更是培养了一批名编辑名出版家和名作家。如果老老实实在印刷车间里干下去,夏荷生也许能在这家传奇企业发展史上留下又一个嘉兴人的名字,甚至可能会成为第二个陆费逵、周振甫或者茅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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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印书馆旧址,这张图已经在很多嘉兴近代名人的履历中出现过,以后有空,或许可以从这个角度做一个梳理。

不过夏荷生与油墨打交道的时间出乎意料地短暂。排字工干了还不到一年,他就受了工伤,回家休养。

眼看儿子似乎不是干实业的料,父亲也终于松了口,批准父亲终于准许夏荷生跟着伯父夏吟涛开始学说书。

我们最熟悉的曲艺形式是相声,电视或剧场里的相声每段往往就长不过十来分钟,最长的单口相声一般也就是七八个小时。因此相声圈里,称得上角儿的演员,肚子里都要几十上百段传统相声打底。但是评弹完全是两回事。最著名的弹词本子是《再生缘》,80多万字,比《红楼梦》还长,评弹演员说书,每天说一个时辰,一本书少说也得个把月讲完。评弹演出现场没有剧本,更没有提词机,连故事带鼓点曲调全都得完完整整背下来,因此,一个评弹演员往往只熟悉钻研一两部作品,讲究的是把一本书说到极致,说到成为自己的品牌。

夏荷生学的第一部书,是伯父说的《倭袍传》。这部书一共一百回,故事出场人物极多,杂糅了好几个民间传奇,是看了三遍剧情依然云里雾里的水平。不过故事里群众喜闻乐见的复仇、公案、悬疑、宫斗、言情、绿林情节一应俱全,评弹先生每天讲一两个小时,能够保证每天故事都有个小高潮,而且唱词通俗又优美,听众体验应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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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袍传》的故事曲折,但仔细推敲起来,大多数情节都比较水,也不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因此这部书近几十年未见新版本发行,旧书网也只有清末民初的绣像本子。

《倭袍传》算是小试牛刀,16岁时,夏荷生拜擅长说《描金凤》的钱胤卿为师。《描金凤》依然是一个剧情连贯性并不重要的故事,大概讲的是姑苏书生徐惠兰受辱自尽,为江湖术士钱志节相救,并以其女钱玉翠相许。以家传御赐描金凤为定情信物。惠兰后再度蒙冤,所幸岳父以求雨之术得封高官,得以昭雪。

大家都知道狗血神剧容易捧红人,评弹界也未能免俗。《描金凤》书里忽而儿女情长,忽而降妖除魔,忽而苦大仇深,忽而沉冤昭雪,起起落落好不刺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吸引住了不少听众铁粉,而天马行空的情节正好给了演员足够的发挥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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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金凤》的故事也是小人书的热门题材,旧书网上很多这个系列的连环画。

1925年,夏荷生在上海老城隍庙东方书场首演《描金凤》,他是天生一副好嗓子,又富有演戏天赋,忽高忽低忽快忽慢,极其善于调动观众情绪。连场演完,26岁的夏荷生由此在上海滩声名鹊起,有了“金嗓子”的美誉。

苏州是评弹界的中心,演员跑码头,能不能在苏州唱出名堂来是检验成色的关键。1929年,他在苏州评弹书会上表演了一段《描金凤》,更是轰动一时,从此“夏调”蜚声苏州和整个评弹界,夏荷生被誉为江南评弹界的“描王”,剧场和电台做噱头,称他是评弹圈里的“梅兰芳”。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评弹风靡江浙沪,评弹明星剧院演出、电台演出、堂会的预约接到手软,影响力不亚于红歌星。作为“描王”,夏荷生红极一时,月收入1000多大洋,超过了擅长唱《珍珠塔》的“塔王”的沈俭安、薛筱卿等人,更是当时上海白领的四五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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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生生前有不少电台演出和录音唱片,通过电波,我们依然可以聆听一代描王的风采。图源网络

但受到方言的限制,评弹圈天生就是一个小圈子。越是小圈子,越要抱团取暖,越抱团,就越要立大规矩。

几乎是从有评弹起,就有了演员行会组织光裕社,这个立足苏州的行会对当地的演出市场形成了垄断。夏荷生早年也是光裕社成员,但是因为未经业师同意收了徒弟,这就算是犯了行规,不准在苏州演出。因此才取道上海,参加润余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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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的光裕社旧址至今仍在,上海的润余社也是从中分化而来。

师父钱幼卿死后,经观众要求和同道推荐,夏荷生重回苏州。“描王”要来的消息一度令业内颇为紧张。不过夏荷生做人大方,知道附近书场在说《三笑》,便提出也主说《三笑》,次说最拿手的《描金凤》。评弹是连续剧,同时同地同一个题材,观众自然都更愿意追着开讲早、进度快的那一边。因此,夏荷生说《三笑》是一种主动退让,表示不拿杀手锏《描金凤》争夺对方观众的意思。

有人把他夏荷生的唱腔跟京剧大师余叔岩相提并论,说他们唱法“如大猫叼小猫,咬住不咬死,一点锋芒,既夺目,又难以捉摸。”

在他的年代,山河破碎风飘絮,再夺目的光,命运都同样不可捉摸。

战乱年代的孤岛,歌舞喧嚣又糜烂破败。夏荷生身体弱又日夜“赶场子”,沾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虽然他曾矢志戒毒,并曾回到嘉善老家养病,但是歌舞场需要摇钱树,一大家子人又需要过日子,没多久又被拉回上海,重新跌入大染缸。

1946年,夏荷生英年早逝。去世时身无分文,后事还是同行演员发起义演募款才得以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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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评弹博物馆所藏夏荷生遗物。图源见水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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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荷生墓在嘉善魏塘西大街护城河边,时隔70多年,搜遍全网已很难发现夏家故居与墓地的踪迹。

就像车水马龙的城市里找不到从前夏夜里的点点萤火和星光。评弹似乎也只是外公收音机里喋喋不休的老戏,跟我们隔着遥远时空。

直到有一年在嘉善姚庄采访,光鲜亮丽的城乡融合新社区,最热闹的地方还是桃源书场。这里一年三四百场评弹演绎传统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说唱新时代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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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庄桃源书场的日常演出。图片来源:嘉兴日报嘉善版

一个社区书场,也能荟萃江浙沪名家,三弦琴一响,就有百十听众扶老携幼而来,依稀是当年瓦肆里人人争听戤壁书的盛况。

城市的样子可以日新月异,那些几百年来生长在江南的文化形态却不会轻易老区,书声琴韵,依然可抵岁月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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